第七章 誅殺酷吏、兒媳,為新政權掃清障礙

趙達、盧洪兩個校事追隨曹操十幾年,監視百官,羅織罪名,剷除大量不服曹氏統治之人,也算勞苦功高,不啻為曹魏的開國功臣。不過幹這種損陰喪德勾當的終歸是小人,既是小人就難登大雅之堂,曹操對他們僅是利用,不給他們高官顯爵,今日大會群臣、宣佈立嗣就沒讓他們參加。

盧趙二人有些心灰意冷——十幾年前曹操曾答應他們,只要用心辦事就能陞官,這話就像釣餌,在眼前晃了十多年,案子越辦越大,害人越來越多,官職卻原地踏步。校事這官先朝從未設過,往好處說可比孝武帝朝的酷吏江充,但江充官拜繡衣使者,畢竟是朝廷大臣,校事僅是幕府屬官,身份不尷不尬,招恨招怨還沒地位。盧趙二人為往上爬不遺餘力戕害漢臣,又吹毛求疵得罪鄴城同僚,處處遭人唾罵,本以為終有出頭之日,沒想到曹氏裂土分茅,晉陞王爵,兩次封官都沒他倆;鬧瘟疫死了不少官員,陞遷補缺又沒他倆。兩人年近五旬,看來就這命了,到死也只是公門老吏,沒吃著羊肉惹一身臊!

沒資格入宮赴宴,趙達、盧洪相對而歎,看來仕途已沒指望,好在這些年積下不少昧心財,也算小康之家。二人商商量量打算辭官,回家吃幾天舒心飯,所慮者仇家太多,恐有人提刀上門。正不知如何決斷,中軍別部司馬呂昭登門造訪,二人受寵若驚——呂昭字子展,年不過四十,位不過司馬,身份卻很特殊。他出身寒微,早年乃曹氏一家奴部曲,卻因此與曹家關係親近,出入宮禁也不怎麼受限。軍中諸將恭敬三分,朝廷眾臣卻不齒與之為伍。

趙達、盧洪極盡奉承之能,不料呂昭比他們還客氣,連連作揖:「恭喜恭喜!大王要提升二公,還在宮中設宴以示恩寵,派我召你們進去。二位含辛茹苦,總算熬到出頭之日了。」

「好!好!」二人盼了十幾年,得聞喜訊眼淚都快下來了。趙達親自給呂昭端來上等果品;盧洪飛馬馳回自己府邸,換最新的衣服,沐浴熏香,折騰半個時辰才回來。

呂昭左手拉著趙達、右臂挽著盧洪,大模大樣直入魏宮,守門將校點頭哈腰客客氣氣;盧趙得意洋洋,嘴角都樂到後腦勺了。三人轉聽政殿入禁宮,直至溫室殿,卻見殿中無人。呂昭解釋:「大王正與楊縣令議事,少時便來,二公只管進去。」

盧趙二人乍著膽子進殿,果見宴席已備好,竟不用食案、食盒,一張大條案上擺了三十多樣山珍海味、果品鮮蔬,成壇的好酒在一旁列著。二人大喜過望,這是多大恩情啊——殊不知宮人是拿中午群臣剩的搪塞他們。

「請吧。」呂昭躬身一揖。

二人哪敢用?卻見呂昭隨隨便便坐了,又主動給他們滿酒,便也坐了下來。呂昭親自給他們布菜:「天太熱,我把寺人都打發走了,省得他們礙手礙腳。再說二位差事隱秘,這麼說話還方便些。」

「是是是,我們本就是見不得人的。」盧洪倒也承認。

呂昭笑呵呵舉起酒來:「大王有命,叫我照顧好二位,今日事務繁多,還有好幾位外臣要見,我先替大王敬你們。」

「不敢!」趙達豈止避席,都站起來了,「怎敢受大王之敬?」

「坐坐坐。」呂昭擺手,「別人不曉得其中奧妙,我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大王有今日哪少得了二位的輔佐?說是德冠天下,匡世扶危,私底下門道多著呢。替大王分了多少謗,挨了多少罵,只有你們自己清楚,背後委屈有誰知,滿腹苦水向誰訴?」

「您是明白人哪……」盧趙二人深感遇到知己。

「別愣著,吃菜!喝酒!吃飽喝足歡歡喜喜見大王,別長吁短歎招他老人家厭。」呂昭自己不用,只顧照顧他倆。

初始二人還有些放不開,卻架不住呂昭一個勁勸,也是喜事臨頭心中大暢,不知不覺一罈酒灌下去了。酒酣耳熱二人原形畢露,開始自斟自飲訴說往事,呂昭殷殷切切捧著他倆聊,哄得他們笑逐顏開。盧洪灌得面紅耳赤,舌頭都短了:「不瞞將軍,方纔我倆還商量辭官呢!不當官也餓不死,我在家鄉置了兩處田莊,還有……」

「瞎說什麼?」趙達稍比他清醒些。

「哼!」盧洪反倒惱了,酒後吐真言

,「我田產之事你沒向大王提過?這會兒假惺惺的,背後使絆子當我不知?」

趙達也掛火:「我是說過,你背後沒算計過我嗎?告訴你,斷言五官將承繼大位的是我,你今天陞官是沾我的光。」

「呸!狗奸賊!」盧洪罵道,「你輔保五官將,讓我去保臨淄侯,如今你倒打一耙,要不要臉?」

「我要你的臉!」趙達手腕一抖,一盞酒全潑在盧洪臉上。盧洪哪肯吃虧?照定趙達面門就一拳。兩人過量了,揪袍擄帶一通廝打。呂昭非但不管還哈哈大笑:「狗咬狗!狗咬狗!」三人正「歡天喜地」之際,殿外有人朗聲道:「臣理曹掾高柔告見。」

呂昭應道:「高大人麼?請進請進,大王命您殿內相候。」高柔正摸不著頭腦,曹操命他酉時入宮,至溫室殿問話,卻不見內侍迎接,禁宮侍衛也不阻攔,任他摸進來,現在又叫他等,究竟怎麼回事?

高柔邁步入殿,正見盧趙二人席前扭作一團,不禁一怔;趙達、盧洪也頗感意外,立刻鬆了手——高柔乃高幹族弟,曹操憤於并州之叛,幾度以之洩恨,想置之於死地。高柔卻不發怨言誠心任事,最終感化了曹操,逐漸被授以重任,現今官居理曹掾,掌軍法之事。曹操辦事有原則,國之大案交與大理寺,其他案件則由理曹掾或校事。若他想要個是非分明、清清楚楚,就交高柔辦;若他想不問青紅、致人死命,就交盧、趙辦。所以高柔與盧趙實是曹氏司法的黑白兩道。換了別人當理曹掾,可能黑白同爐,偏偏高柔是敢認死理的,勢同水火。

趙達整了整衣冠:「高大人,別來無恙?」

「二位無恙,高某焉敢有恙?」高柔敷衍一句便即轉身,「既然大王不在,我到宣明門外等候。」

呂昭趕緊攔住:「大人稍候一時,魏王命您在殿內待見。」說著強拉他在殿角處坐了。

盧趙二人不明白高柔來做什麼,又素有芥蒂,這會兒架不打了,一致對外。盧洪捋著他那兩撇小鬍子道:「高大人有所不知,大王要升我們官了。」

高柔只是緊握拳頭,咬牙望著殿外。趙達腆胸迭肚:「您別生氣嘛,我們升了官,今後也就不幹這等營生了。咱同殿稱臣,還望多多關照,我敬您一杯。」

高柔卻咬牙切齒:「本性難移,你們當什麼官也好不了。」

趙達一笑而置之:「高大人,我一片好心奉勸您兩句。別看您官比我們大,其實卻不通為官之道。您懲治的是贓官惡寇,我們整治的是才俊之士……」

「虧你自知無恥!」

趙達卻道:「說您不通,您還真不通。好人壞人有何區別?巨寇惡霸是危害大王的,那些隨便談吐的才俊之士不也是危及大王的?即便他們是好人,說的是逆耳忠言,但有礙大王權威,大王一樣要殺。甚至那些敢說實話、敢說真話之人比巨寇惡霸更可惡,他們得人心,得人心就不行!孔融、崔琰之流不都這麼丟的性命嗎?」

高柔默然無語。

盧洪提高嗓門又道:「朝廷為何推行《孝經》?那就是倡導君父之道。大王就好比是咱的爹,爹說是黑的就是黑的,爹說是白的就是白的,你說不對就是不孝!」

高柔聞聽此言心如刀絞,他不得不承認這話有道理——歷代君王最在乎不是對錯,而是屁股底下那位子能否坐穩。君王昧良心,才有官吏昧良心,進而上行下效,百姓也昧良心。可大伙要是都昧良心,就快步入火坑了。朝廷要毀,國家要毀,九州華夏皆要毀!

「高大人,來來來……」趙達還一個勁招呼他,「我敬您一盞,以前的恩怨一風吹。您知足吧,魏國上下誰不知您是諍臣?我們呢?百年之後誰給我們樹碑立傳?誰瞧得起我們?其實世道就這樣,我們不幹這差事總還有別人干,不都為了活著嘛?沒辦法的事……」說到這兒不知牽動哪根愁腸,趙達竟還落了兩點眼淚。

盧洪勸道:「今天是咱的好日子,哭什麼?喝酒!」

「對對對。」趙達拭淚,「脫卻這下三濫勾當,從今躋身朝堂,是該痛飲一場!」

趙達、盧洪正酣暢豪飲,又聽外面有窸窣之聲,既而又走進二人——前面走的另一位校事劉肇,他年紀略輕,卻總是一副冷面;後一人卻是楊沛的心腹縣吏劉慈,竟也穿了皂衣,手裡端著個檀木托盤,放著個白陶酒壺。

呂昭忽然站起:「是大王的使者麼?來來來……盧趙二公,大王賜你們宮中好酒,讓你們盡歡,這可是莫大恩榮啊!」說著那旁劉肇已倒了一杯。

趙達心思稍靈——劉慈一介小吏怎能入宮?賞賜為何要派校事來?此刻殿中除了他們五個再無他人,莫非……擦亮醉眼,果見倒出的酒紅稠稠的!

盧洪早心神俱醉,磕了個頭,不待趙達阻攔便搶走手裡:「我功比你大,我先喝!」說罷一股腦灌入肚中。這鴆酒果真厲害,剛一下肚便覺不好,如刀絞火燒一般,撲倒在地,殺豬般慘叫。

劉肇又倒一杯,冷冷道:「趙兄,該你了。」

趙達酒早醒了:「不……不……」

「我等奉命行事,別叫我們為難!」劉肇、劉慈往前湊了湊。

高柔也被眼前劇變驚住了,他坐於殿角,又發覺殿外廊下已站了十名侍衛,都是素常曹操身邊親密之士,猛然醒悟——大王暗布此局殺此二賊!繼而想到,自己曾多次進言處置盧、趙,今日大王故意讓我在旁觀看,是想給我個交代啊!

趙達瞪著恐懼的雙眼,不住後縮:「大王不是要提升我們嗎?」

呂昭笑嘻嘻道:「大王是要你們升天。」

「我沒罪!」趙達打翻劉肇手中的酒杯,「我有功勞,我全是為了大王,不能殺我!」

高柔接過話茬:「按照

你們的道理,無需有罪。爹說是黑的就是黑的,爹說是白的就是白的,現在爹叫你死,就得死。」

「不錯,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劉肇乾脆把酒壺拿起來,「別讓小弟為難,留個全屍不好嗎?你積下的昧心財也夠妻兒過活,只要你一死,其他的概不追究。」

「不……」趙達左右躲閃、滿地亂爬,「我就是想陞官,就是想讓子孫富貴!我也不願害人啊……饒了我吧!我滾出鄴城,我到深山老林隱居行不行?我什麼都不要啦!」

「別廢話了!」劉慈把托盤一扔,躥過去一把揪住他脖領;劉肇舉著酒壺湊上。兩人提拉他耳朵,壓著他臂膀,掐著他下頷,硬生生將半壺鴆酒灌了下去!

一聲刺耳的慘叫,趙達握住喉嚨在地上翻來滾去,亂蹬亂刨,條案掀翻了,菜餚滾得滿地都是;而在他一旁,盧洪早奄奄一息,瞪著眼睛只剩抽搐了。高柔方纔還覺解恨,但眼見此景又生出一絲不忍,忙把頭扭向殿外。呂昭在他肩頭拍了一下,笑道:「大王命末將向大人道謝。還讓我告訴您,您昔日所言不差,盧趙二人早該死。但先前社稷未穩尚有用他二人之處,如今王業安定,立嗣已明,這兩個小人沒用了。國之法度當付君子,您才是真正的良臣,大王還要提拔你為穎川太守,隨我去銅雀台參駕吧。」

許都就在穎川,這麼緊要的職位豈是誰都

能當的?可目睹這慘烈一幕,高柔升了官卻興奮不起來。

邁下殿階之時呂昭提高嗓門對眾侍衛道:「流年不利瘟疫盛行,校事趙達、盧洪暴斃於此。幸而大王遠見,今後校事之責皆由劉肇、劉慈二位大人擔當。我們去見大王,你等幫兩位大人把死屍弄走。」盧趙二人固然雙手沾滿鮮血,但所行之事畢竟為迎合曹操,而且深知官場秘事、宮闈之爭,若把他們下獄典刑,八成一通胡咬,倒不如一壺毒酒了事。

「諾。」這般侍衛一個字都不多問。高柔心下苦笑——盧趙雖死卻非校事的終結,殺了兩個,又換兩個,這等爪牙之徒也是兒孫不絕,或許只要有君王,就必要有他們。什麼時候忠良大臣、黎民百姓才能喘口舒心氣呢?

劉慈常年隨楊沛辦事,心狠手辣慣了,充這差事正合適;剛得到提拔就辦成這差事,甚為得意,想湊前探探盧趙鼻息。劉肇卻抓住他臂膀:「借一步講話。」

二人行至廊下,劉慈笑呵呵問:「兄台有何指教?」

劉肇依舊那副冷冰冰的表情:「盧趙的差事如今落到咱倆身上,殷鑒可怖啊!」

一句話如當頭棒喝,劉慈不禁打個寒戰,彷彿已預見自己像盧、趙一樣僵死在地:「怎、怎麼辦?」

劉肇解析道:「盧趙有今日下場固是結怨太多,為惡忒甚,更因窺測五官將與臨淄侯舉動,捲入立嗣之爭。今五官將雖為太子,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王日漸老邁,以後難免還有波折。效忠大王固然理所應當,但保全太子才是長久富貴,咱們可得往遠處瞧啊!」

「是是是……」劉慈不住拭去額邊冷汗。

就在宮中處決盧洪、趙達之際,臨淄侯曹植又一次領教了父親的厲害。短短兩個月間,臨淄侯府屬員逐個調任,邢甬轉任幕府參軍,邯鄲淳調往泮宮為博士,鄭袤改任司隸功曹,任嘏調任相國掾屬……最後輪到司馬孚了,竟直接調任五官中郎將府。

司馬孚尷尬萬分,跪在曹植面前訴說不已——其實他進入臨淄侯府才兩年,與這府裡的人相處也不甚歡。只因其兄司馬懿親睦曹丕,所以許多人視他為「奸細」,加之他為人憨直不善交際,又動輒諫言,與應瑒、任嘏那等俊雅文士格格不入,連曹植都有點兒嫌煩他,每逢出遊宴飲之事都不讓他參加。但司馬孚卻一根筋,越發直言敢諫本色不改,鬧得曹植也急不得惱不得。如今大廈傾倒,眾掾屬東離西散,偏偏輪到他時直接調往曹丕府,這豈不坐實了他是內奸?司馬孚自認清清白白,一定要解釋清楚。

曹植這還是第一次耐住性子聽司馬孚跟他講話,其實根本不在乎他說什麼,只是他多說一會兒就多留一會兒,他若走了這府裡便徹底冷清了,曹植真不知該如何面對落寞淒涼。

「總而言之屬下忠於侯爺,絕

無悖逆窺伺之事……」司馬孚情至深處連連頓首。

「我明白。」曹植晃悠悠起身,雙手攙起司馬孚,繼而後退兩步,一揖到地。

「侯爺,這可使不得!」司馬孚慌慌張張又跪下了。

「煩勞人體,莫過於拜。」曹植強笑道,「叔達,你起來,你受得起我這一禮。我自小不知世事,隨性而行,你這兩年在旁時時諄教,我都言不入耳。現在想來,若聽你言厚待邢甬,他豈會在父王面前貶低我?若從你言謹身慎行,又豈會有司馬門之事?你無慚於我,倒是我有愧於你。」

司馬孚道:「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還是我等從事之人未能盡力。」

曹植搖頭道:「闔閭有雄志,孫武拜大將;夫差愛女樂,伯嚭(pi)居太宰。我之過錯焉能歸咎於你們?志不強者智不達,莫說你並非子桓一黨,即便是,也只怪我修身不謹,怨不得旁人。」

「屬下仕秦忠秦,仕楚忠楚,絕無窺伺之事。」司馬孚愛名節,定要把這事分辯明白。

「我信得過你,相處兩載我知你為人。你與仲達品性殊異,各有所長,長兄伯達更是千載難得的忠義之士。他報效軍中罹瘟疫之難,父王心懷感激,愈加高看你與仲達。前年仲達遭父王之斥,如今不也沒事兒了?父王調你去子桓府邸,是要提拔你,讓你當龍潛之臣……」曹植說到此處已經哽咽。

「侯爺,

我……」司馬孚滿心想把事情解釋清楚,可話說到這個份上,真解釋清又怎樣?還能再幫曹植什麼?說我始終忠於您?日後該如何面對曹丕?愧對新主子不也一樣是不忠嗎?此刻司馬孚才明白,有些事是無法解釋清的,只能歎息,「侯爺保重貴體……好自為之。」

曹植終是仁慈之人,不讓司馬孚為難,握著他的手道:「還是你方纔那句話,仕秦忠秦,仕楚忠楚,從今以後你是子桓府的人了。要盡心輔佐他,也願子桓對你言聽計從,讓你成為我曹魏砥柱之臣。」

「謝侯爺。」司馬孚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只怕自己哭了反惹得臨淄侯更難過,強忍著不敢往下流。

「走吧,快走吧……前程要緊。」留一時留不了一世,徒然自欺又有何益?曹植轉過身不再看他,只望著牆角老樹上棲著的一隻寒鴉,見那鳥兒驚風而起,掠過院牆不知飛向何處,棲向誰家,愣了好久才慢慢回過頭——司馬孚已歎息著遠去了。

曹植背著手在府中踱來踱去,路過牡丹花圃,雖已漸入深秋,可還有幾株尚未凋謝,想當初與劉楨、應瑒吟詩作賦花下對弈;現如今花在人亡,至交好友地下長眠。心中愁煩不忍多看,轉身又進側院,卻見一間間掾屬房空無一人。昔日邢甬、鄭袤等辨析時政,暢論經世濟民之道,如今簡冊几案久無人用,已蒙灰塵……

走了,都走

了,昔日群賢雲集的臨淄侯府變得門可羅雀!

怎麼劉偉、劉修、夏侯惠那幫賓客也不來了?連楊修和丁儀昆仲都不敢登門了,他們涉事太深,以後可怎麼辦?曹植凝思半晌,終歸無可奈何,自己日後如何都不知,還管得了別人?他久久佇立在空屋前,腦中也如這屋子一樣空蕩蕩的,直至天色漸晚,眼前一片陰鬱。

「侯爺保重福體。」一聲呼喚將他拉回現實,他回頭一看,妻子崔氏、側室陳氏以及一群侍女、家僕都擠擠插插站在院口。崔氏萬福道:「月圓雖虧,然則否極泰來。侯爺逐鹿雖失,倒換得一身清閒,自此效仿鄢陵侯,但弄平生之所好,有何不美?自怨自艾於事無補,還是想開些吧。」她不愧是崔琰侄女,知書達理,凡事看得通透。

曹植心中雖傷,但知妻子所言有理,也不想這麼失魂落魄下去,提了口氣:「說得好!小廝們聽著,張燈掃院設備桌案。我要飲酒,要寫文章,今日不分尊卑,高高興興一醉方休!」

這命令一下可熱鬧了,眾僕人掃地的掃地,掌燈的掌燈,十幾張几案擺到了院中,庖人做上菜了,侍女燙上酒了,闔府上下說說笑笑如迎新年。其時天色已黑,幾十盞大燈卻把臨淄侯府照得如同白晝,曹植有令,今日不分大小尊卑,連僕婦、蒼頭都上席了,好酒好菜千載難逢,大家敞開折騰唄!

曹植在堂前

居中一坐,左邊崔氏奉酒,右邊陳氏捧箸,眾僕僮上來敬酒,又磕頭又謝恩。曹植笑歸笑,卻根本沒有胃口,執筆欲作一篇文章,但平日裡思如泉湧,今晚卻毫無思緒,醞釀良久才落筆: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

(曹植《說疫氣》)

只寫了這幾句,他便蹙眉停住——苦中作樂終歸無用,眼前再喜難祛胸中之傷,寫出東西也是悲。爭儲落敗便如瘟疫,使其闔門賓客盡皆流散。

曹植無奈擱筆,只一盞盞往下灌酒。崔氏、陳氏無計可施,索性任由他喝個酩酊大醉,或許明天就好了。

正在這時一個家僕跑了上來:「侯爺!黃門侍郎劉廙求見。」

「好!」曹植騰地站了起來,「此時就缺賓客,我親去迎接。」

他去迎接,滿院子人怎麼辦?全是僕從,關了府門怎麼鬧都成,叫外人瞅見不合體統,何況黃門侍郎乃魏王近臣,回去告一狀可受不了。眾奴輩躲的躲藏的藏。崔氏、陳氏也不便見外客,隱身堂屋內,悄悄張望。

曹植正愁沒人說話,大步流星去迎;見府門大開,劉廙手捧一卷文書峭立月光之下,瞧不清神情,後面還有幾個隨從,不由分說一把拉住他手:「恭嗣,你來得好!正無人相伴,快陪我飲酒!」

劉廙連忙推辭:「微臣有差事……」

曹植哪管他說什麼,拉

著他手直走到院中,見眾僕僮散去,杯盤狼藉,不免好笑;藉著燈火扭頭一看,卻見劉廙面帶愁容,忙問:「你怎麼了?」

劉廙眼神躲躲閃閃,似是難以啟齒:「大王有詔。」

「嗯?」曹植一愣,隨即仰面大笑,「事已至此有何為難?我這府裡屬員都走了,難道父王還要調我身邊僕從?父王要誰只管領去,文書信函也在側院放著,倘有瓜葛也叫人搬走,你我只管喝酒!」

劉廙要的卻不是這些,猶豫片刻把牙一咬,深施一禮道:「在下得罪臨淄侯了……」展開曹操的詔令,讀道,「漢室中興因世祖儉樸修德,與民休養;漢室之衰究孝靈窮奢極欲,揮霍無度。曹魏得漢室之封,守漢室之土,前世之鑒,豈不慎哉?孤謹奉先德,治國尚儉,輿馬服侍,不尚華麗,二十餘載未有違,然後輩不沿承。臨淄侯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自其私開司馬門來,孤不覆信諸侯也。子既如此,媳則亦然。前者家宴,臨淄侯妻崔氏,衣之華麗過於宮妃,又素無頤德,未產子嗣,侍上傲慢,馭下無恩,此敝帚之女豈堪配與王家?現著令……」劉廙頓了一下,聲音變得異常顫抖,「令崔氏自盡,以儆傚尤!」

「啊!」曹植感覺渾身的血彷彿被抽乾了,登時僵立,「父王要我妻自盡……」

劉廙哆哆嗦嗦捲好詔令:「君有令,臣不敢不辦。」

曹植虛脫般倚在柱上——我已不想再爭,也無力再爭了,父王為何沒完沒了?兒媳都不放過!還有半分父子之情嗎?但轉念一想隨即瞭然,一者崔氏干預宮闈之事,再者她是崔琰的侄女,崔琰已被逼死,父王怎願留一個與他有仇的兒媳?但夫妻情重怎忍割愛?

劉廙也知不近情理,但怎奈何?不願在這悲愴之地逗留:「明日一早大王將派人來驗屍,在下告辭。侯爺多保重!」不等他施禮接詔,把詔令往他手中一塞,歎息而去。

曹植攥著那冰冷的詔書,在院口愣了好久,才想起現已近二更,自己與妻子共處的時刻越來越少了,可這事怎麼跟她說呢?院中再無一人,他踉蹌行至席前,拾起盞酒,也不管誰喝一半的,仰脖灌了下去,只想暖暖寒了的心;抬頭又見,側室陳氏慢慢從堂柱後走出來,也是踉踉蹌蹌、滿臉淚痕。

「你、你們聽見了?」

陳氏點點頭,越發淚如雨下。曹植快步奔入堂中,卻不見崔氏倩影,不禁喝問:「我妻呢?」陳氏泣涕難言。他又跑出來欲奔後堂,哪知方至二門,眾侍女僕僮齊刷刷跪倒門口,阻住他去路。

「讓開!」曹植抬腿便踢,「我要見夫人。」

眾僕人任他責打就不閃開,陳氏從後面抱住泣道:「夫人有言,她趁早上路,不再見您。讓我們告訴您,千萬莫以她為念,今後謹慎侍父,孝悌待兄,保重前程要緊!」

「她不能死!我要見她!」曹植狂吼不已——他與崔氏雖未養下子女,但結髮夫妻相處和合,實是伉儷情深。

一個侍妾抱著曹植的腿,哭道:「夫人不願讓您見她自縊之狀,願留美貌於君心。王命不可違,何苦強之?」還有難處沒法說,大王的脾氣都知道,崔氏不死曹植便是抗令,非但他好不了,這府裡人都倒霉。兒媳婦都忍心逼死,奴婢如何下場?天都快塌了,不為主子也得為自己活命啊。

「我不能讓她死!我去求父王,你們攔住她!」曹植把詔書往地上一扔,撒腿奔出院子。

夜色已深,鄴城大街寂靜無聲,堂堂臨淄侯徒步奔行,一路向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來至東夾道便門前,宮門早閉,今晚連個守門的兵士都沒有。曹植奔上前去使勁捶打:「開門!速速開門!」連敲二十餘下,裡面連點兒動靜都沒有——知子莫若父,曹操算定他得來,能讓他進去嗎?

拍了半天毫無反應,曹植急不可待,又順著宮牆咬牙南跑,過了好幾道街巷,繞至東西大街,來到王宮正門時已冠帶歪斜汗流浹背,木屐都折了——從城東侯府到司馬門,將近四里地啊!

不但司馬門關著,連東掖門都關著。正門必有兵士把守,見躥出一人都感驚愕,兵刃都抽出來才辨明是臨淄侯,立時跪倒一片。

「開門!快開門!」曹植頓地怒吼。

校甚為難,奏道:「大王有令,今夜所有宮門概不開放,任何人不准入見。還請侯爺見諒。」

曹植雙眼冒火,情急之下搶了他肋下佩劍,直抵他胸膛:「快快開門!不然我殺了你!」

那小校快急哭了:「侯爺別這樣,您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敢開!前番您私開司馬門,公車令被大王斬首示眾,今天若再開門,大王非把我們都宰了不可!您行行好,給小的一條生路吧!」

「唉!」曹植無可奈何,把劍一拋繼續前行;跑了一陣,見西宮止車門照樣緊閉,衛兵見他來都紛紛躲避;西掖門更別指望,自兩年前嚴才叛亂這門再不開了,西夾道堆著雜物,都快封死了;再往前就是西苑,青瑣園門也關著,折騰半天衛兵知道了,早躲進街對面營房了。東牆到西苑又是二里多地,折騰個把時辰了,曹植冠帶都丟了,披頭散髮,再沒力氣,癱倒在地,抬頭望著宮苑深處的銅雀三台——曹操本性節省,無宴會時銅雀台只點幾盞孤燈,今夜連孤燈都沒有,黑黢黢的高台樓閣宛如三個無情巨人,在月光下只有一絲輪廓。

「父親!開門啊!讓孩兒進去,求求您了!」曹植聲嘶力竭地吶喊著,但一切都無濟於事。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烏雲遮蔽了月亮,銅雀台也望不見了,四下一片漆黑。曹植張牙舞爪亂摸一陣——這黑夜如同他的遭遇,渾然無盡頭。突然天上一個霹靂,緊跟著暴雨傾瀉而下,連他的呼喊聲都淹沒了。一群家僕和士兵舉著蓑衣、油傘摸黑趕來:「侯爺!別這樣!快回府吧!」

回府?怎麼回去?回去眼睜睜看妻子自縊嗎?

他死活不走,其他人也沒辦法,給他打著傘,自己卻不敢用,在冰涼的秋雨裡淋著。曹植終於哭出來了,伏在宮牆上死命捶打,似要打出個洞——他恨這宮苑,這高高厚厚的宮牆才是罪魁禍首!它阻斷了父子情,破壞了手足情,扯斷了夫妻情,全都怨這隔絕人性、自大癲狂的宮殿,彷彿住進去的人就會變成冷血的惡魔……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打不動了,喊不動了,也早哭不出了,呆呆佇立在宮牆下。雨漸漸停了,東方天際也露出了一縷晨光,曹植終於承認,他拯救不了崔氏的性命,誰都逃脫不了父親的安排。曹植只知自己不幸,卻不知他父親這一夜過得也不平靜。

曹操瞭解兒子性情,料定他必要來,所以這晚根本沒在銅雀台,而是回了後宮——或許他也不忍聽見一絲曹植的慘呼吧。平心而論他至今仍喜愛曹植,但感情不能成為權力的阻礙,要穩固曹丕的地位就必須打擊他;而打擊他也不是目的,是做給那些以為曹植奇貨可居的人看,死灰尚可復燃,要在死灰上再澆盆水。

不過他良心僅止於此,對兒子尚有感情,對兒媳卻無絲毫憐憫。崔琰已經殺了,這個兒媳與自己有殺叔之仇,即便曹植為嗣,也不能容她當太子妃,何況曹丕為嗣?她也只配充當一枚棋子了,好在沒生兒女,死了倒省事。

曹操自午後與楊沛密談,又接見劉慈,安排了誅趙、盧之事,等候回奏又派出劉廙,一切都忙完已是早過初更時刻;只草草進了碗粥,便昏昏沉沉回轉東宮後院。他先前不信鬼怪之說,但最近不知是年邁改脾氣還是聽方士講故事講的,竟有些猶疑,在經過溫室殿之時不禁加快了腳步,似乎是怕趙達、盧洪那兩個小子的靈魂作祟。

魏王要回後宮楸梓坊,寺人嚴峻早告知卞氏夫人,卞氏備下幾樣小酌之物,點上艾草,又命人準備盥洗之物,早安排妥當了,叫嚴峻坊外迎接王駕。曹操走到一半卻猶豫起來——不妙!今夜我倘在卞氏處下榻,不言兒媳之事未免過分,也傷及夫妻情分;若言及此事,她與崔氏婆媳尚睦,又疼愛植兒,不免要向我啼哭求情。別人求情倒也罷了,卞氏乃是丕兒之母,日後有母儀之分,我既不能開恩又不便斥責卞氏,這事倒難辦得很。

正在躊躇之際,又聞請駕之聲:「臣妾參見大王。」

曹操扭頭望去,側室王氏帶著兩個小侍女從陰暗的花叢間走過來——她雖年近四旬,卻知書認字,在眾妻妾中學識最高,又謹守宮闈溫柔體貼,曹操對她別有一番情愫,惜乎未養下一男半女。

「天色不早,你還沒歇著?」曹操的口氣格外和藹。

王氏道:「今夜有些悶熱,臣妾在園中走走。」

曹操分明從她眼角瞧出絲苦澀,心下了然——是啊,別人即便無寡人寵幸,有兒有女說幾句貼心話也是好的;她不惑之年沒個孩子,宮外又沒親戚,何以打發時光?只能在園中對月歎息。

「大王不去夫人那裡嗎?」按理說魏國既已建立,相對魏王就應有王后。但曹操情況甚是特殊,他原配夫人丁氏居於宮外,多年來他想盡辦法想請她回來,可丁氏憤於曹昂之死就是不依;曹操又不肯寫休書,就造成後宮無主的尷尬。既沒王后便只能按公侯之制,皆姬妾之流,若提及「夫人」便指卞氏,雖無嫡妻之名,卻有嫡妻之實。

「天色甚晚,不打攪她休息了。」

王氏笑道:「那請大王早早安歇。」

曹操依舊搖頭,扶著嚴峻的肩膀當了枴杖,往前湊兩步道:「你為何不請寡人到你那裡?是怕夫人妒忌嗎?」

王氏受寵若驚:「臣妾倒不是怕夫人妒忌,但望大王保重貴體。既然大王垂愛,臣妾何敢辭焉?」

「寡人不去……你那裡太冷清。」

這話刺痛王氏之心,眼淚差點兒下來。曹操在她肩頭拍了拍道:「別難過,有你的。就衝你真心真意疼寡人,終究會有你的……你替寡人轉告夫人,今晚我去陳姬那裡。」說罷扶著嚴峻緩緩而去。王氏莫名其妙,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陳妾是曹操所有寵妾中最年輕的,也是容貌最美的。她雖是丫鬟出身,卻隨著趙氏學了不少歌舞,自杜氏年紀大了以後就數她最紅;前兩年產下一子,當即被封為高平亭侯,就是曹操最小的兒子曹幹。陳妾顯然沒想到大王今晚回來,她早卸胭脂釵環,快就寢了,得嚴峻稟報從榻上跳起來,趕緊招呼奴婢灑掃、焚香。曹操卻不待她迎接,不聲不響進來了:「不必麻煩,寡人不是說過麼,香薰之物別多點,節儉為上。」

「諾。」陳氏雖這麼說,心下卻不以為然——老爺子寵她,口上說說就是了,懲治誰也不會懲治到她頭上。再說這香不是宮中之物,乃臨淄侯之妻所贈,清河崔氏河北名門,還在乎這點兒香?

陳氏殷殷切切:「奴婢這些天一直思念大王,聽聞大王常跟那幫方術之士一處,那有何意趣?」以往撒兩句嬌,曹操勢必眉開眼笑,今天卻不然,曹操愛搭不理,悄悄走進偏室,「大王要看幹兒嗎?」

曹操不答,藉著燭光湊到曹幹榻前,這孩子不足三歲,身子倒很壯實,躺在繡榻上,嘴裡還含著拇指,睡得可甜呢。曹操微微一笑,不忍吵了他,又悄悄退出來。

陳氏面對菱花畫眉抹粉,曹操卻道:「不必了,把奴婢都打發了吧。寡人今日處置政務太晚,不便回西苑了,就在這兒湊合一晚。」說著已自己脫去冠冕、外衫,和衣倒在陳氏榻上。

陳氏見他搪塞,心中不悅卻不敢觸怒君王,過來斜靠在他身邊。曹操輕輕推開她肩:「已近二更,早早睡了吧……對了,明早寡人約左慈等人研修采氣之術,你四更天一定喚我起來。」

「四更天?也太早了吧?」

曹操不解釋,合眼睡了。陳氏可為難了,他大馬金刀榻上一臥,自己連睡的地方都沒了,又不敢再叫奴婢,自己動手從偏室取來一張下人的臥榻,又怕誤了四更時辰,倚著不敢睡,心下暗暗埋怨老頭子霸道——她豈知自己大限將至!

曹操哪裡睡實?合眼暗自思量——這婦人年紀尚輕涉事不多,但干涉立嗣罪無可赦,玹兒年紀還小,日後長大曹丕記恨其母必不善待,倒不如我做惡人,玹兒脫了這婦人干係倒也乾淨。

正思忖間窗外一聲驚雷,繼而下起雨來。陳氏一陣哆嗦,更無法入睡,回頭看曹操,兀自安然穩臥。陳氏無可奈何,忍著不敢入眠,昏昏沉沉,時而冒雨出去查看銅壺滴漏;少說折騰了十幾趟,才熬到四更左右,雨也住了。她輕喚曹操,卻見他依舊睡得極沉,輕輕推兩下也不理睬。

陳氏伏到他耳畔:「大王,四更天了……」哪知曹操卻翻了個身,蒙頭大睡,不一會兒竟打起鼾聲——這是真睡著了。

陳氏又好氣又好笑,望望窗外,天

色尚未明,料想下了兩個時辰雨,園中泥濘路滑,即便起來也不便去了;索性把燈一吹安然躺臥,不一會兒便入夢鄉……不知過了多久,猛覺臂上一痛,被曹操推醒:「什麼時辰?」

陳氏揉揉睡眼,爬起來看——外面天光大亮,早已五鼓天明。

曹操把眼一瞪:「四更之時為何不喚寡人?」

陳氏還以為他是戲謔,笑道:「大王睡得香甜,奴婢叫不醒。」

「大膽!」曹操坐起身來,「寡人有令竟敢不從,倘有軍中急務豈不耽誤?」

「此非軍務,況夜裡有雨園中泥濘,大王……」

曹操哪容她分說,放聲大呼:「來人哪!」

陳氏如墜五里霧中,還未明白怎麼回事,外面伺候的奴婢、寺人已跪至門邊。曹操憤然指斥:「此賤婢不尊我命,欺君妄上,把她扯出去縊死!」

陳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得目瞪口呆;奴婢、寺人也蒙住了,誰不知陳妾受寵,平日三言兩語就把大王哄得樂不可支,今日為何翻臉?曹操見眾人不動,乾脆自己動手,揪住陳氏髮髻便往外拖,拽至門邊一把推出去:「還不動手更待何時?你們也敢抗命嗎?」眾人再不敢怠慢,七手八腳拉扯。

陳氏又哭又嚷:「大王饒命,大王饒命!賤妾再不敢違命……」

「唉!」曹操不禁搖頭,「你還不明白你錯在何處嗎?」關涉立嗣之事他不能說,後宮本就不得干政,若傳揚出去,鬧得人人皆知曹操被小老婆吹過枕頭風,斯文掃地的是他自己。

陳氏花容失色,這才想清楚些緣由,跪在園中不住叩首:「大王饒命!賤妾不敢了……賤妾再不敢了……」

「晚矣。」曹操解下腰間玉帶拋與寺人。

陳氏叩頭如雞啄碎米一般,連哭帶號,額頭已流鮮血:「求大王看在幹兒份上饒了我……」

寺人尚有猶豫,曹操卻面目猙獰把手一揮:「動手!」

眾寺人拉扯陳氏,要把玉帶套在她脖上;陳氏兀自掙扎,早弄污了石榴裙,衣衫扯得稀爛,最後兩人拽住膀臂,一人揪起長髮,才把那奪命絞索套住。

曹操立於門邊,眼睜睜看著這位溫香暖玉的女人踏上鬼門關,眾寺人抓住玉帶左右拉扯。陳氏再難呼喊,喉間咕咕作響,一張俊秀小臉憋得通紅,兩隻杏眼漸漸睜大,充血的眼球似要迸出來,但還乞憐地望著曹操,渾身上下不住抽動。少時只見她眼珠上翻,喉間「卡」地一響,便全身癱瘓再也不動了——這如花似玉的美人糊里糊塗喪了性命,死狀醜陋可怖!

又哭又喊一通鬧,後宮楸梓坊、木蘭坊早驚動了,環氏、秦氏、尹氏、杜氏,還有宋姬、孫姬、周姬等都趕來,忐忐忑忑站在院外,誰也不敢靠前;又聞侍女請安之聲,連卞氏、王氏也驚動了,後面不聲不響跟著嚴峻。卞氏分開眾人來到近前,一見陳姬的死狀又驚又恨——她這一宿也沒睡,老頭子說好回宮竟沒來,王氏來說話,才知去了陳妾那裡,雖年齡疏隔也不免醋意。王氏與她關係親睦無話不談,聊起昨晚之事都覺蹊蹺,天色漸明叫嚴峻過來,連問帶嚇才知曹操派黃門給曹植傳過一詔。卞氏何等精明,想起那日軍中說起宮闈之事,預感兒媳不好,姐倆正不知怎麼辦,又聞寺人稟奏,陳氏這邊出了事,跑來一看就傻眼了。

曹操手扶門框立於階前,臉上已無怒色,卻甚是陰鬱。卞氏緩緩走到他身邊:「大王那日言道宮闈之事自有理會,難道就這等理會之法嗎?我那兒媳呢?」

曹操陰沉沉道:「這會兒定是死了。」

卞氏悲意湧上來,也不顧君妃之別了,厲問道:「你廢崔氏嫡妻之位便可,何苦要她性命?植兒與她情深,以後咱們何顏對他?幹兒不滿三歲你殺其母。你害了倆孩子呀!」卞氏一輩子恭順無爭,任憑丈夫恣意而行,沒說過一個「不」字,這還是頭一遭發火;眾侍妾忙上前安慰,卻不敢瞧一眼地上那慘不可言的死屍。

曹操沒理她,轉身進屋,不多時抱了小曹幹出來,環顧眾侍妾道:「你們看到沒有?家醜不可外揚,有些事不便公之於眾,但是她究竟因何而死你們心裡也有數吧?鑒之鑒之,否則休怨寡人翻臉無情!」曹操點到為止不便多查,若真深究起來,這魏王后宮女眷何止百人,私下結怨也不少,若把臉撕破搞得她們互相告密詆毀,這後宮就永無寧靜之日了。

曹幹實在太小,連親娘死了都不懂,只是被父親的吼聲驚得哇哇大哭。眾侍妾瑟瑟發抖,誰敢抬頭?曹操踱至王氏面前,把曹幹往她懷裡一塞:「從今以後他就是你的兒子。」

王氏一怔。她雖得曹操寵愛,卻年近四十未有子女,將此子認為自生,日後老有所依倒也稱心;可殺其母而奪其子,這事實在彆扭。她緊緊抱著這個啼哭不止的小傢伙,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突然,院外又撞進一婦人,身穿單衣,赤裸雙足,披頭散髮,還拉個五六歲的男孩,跪倒在地給曹操磕頭——原來是趙姬。

她乃袁氏歌姬出身,與崔家相識甚早;陳姬又是她推薦曹操的,如今兩邊都倒霉了,她這穿針引線的能活?故而先來請罪求活,又怕老頭子心狠,把兒子曹茂也拉來了。

曹操陰森森瞥著她:「你倒是精明,不過太晚了。」

「臣妾知罪,求大王開恩。」

「豈能這麼便宜?來人哪……」

話未說完曹茂「撲通」跪倒,抱住父親大腿:「父王饒了我娘親……饒了我娘親吧……」他雖不知出了什麼事,但母子至親豈能坐視?

曹操怒喝:「放手!你這不孝兒!可知王家綱常?」

曹茂就是不放,大放悲聲:「別殺我娘……別殺我娘!」

「你這逆子,我把你……我把

你……」

卞氏一旁頓足哭道:「不是我的肉,卻是你的肉!你還要害幾個孩子才罷手?」環氏、秦氏也上前拉扯勸阻。

曹操腿腳不便,一拉一搡,竟絆個跟頭;嚴峻手疾眼快,忙撲倒在地給他當肉墊。曹操跌在嚴峻身上,也不知是不是被卞氏的話觸動了,只道:「罷了!這懦弱之兒非我王家之人!你既不肯捨母,日後不受你兄長待見,不得封王封侯,可怨不得老子。」又大呼,「嚴峻!嚴峻何在?」

「誒!」嚴峻在他屁股底下呢。

曹操狼狽爬起:「起駕銅雀台,寡人要見諸方士。」

「諾……」嚴峻週身劇痛,半天才爬起來。一瘸一拐的宦官攙著同樣一瘸一拐的大王,出門而去,只留下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