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許都叛亂,暴戾梟雄大開殺戒

曹操為冊立曹丕清障,不但殺了校事趙達、盧洪,還調走臨淄侯府一應屬官,逼死兒媳崔氏。於是天下人盡知曹植失寵,專務中郎將曹丕。時至建安二十二年十月,曹操正式頒布詔令,冊立曹丕為魏國太子;又任命涼茂為太子太傅,何夔為太子少傅,鮑勳、司馬懿等為太子中庶子,司馬孚、王昶等為太子舍人,一個德才兼備、面面俱到的太子府建立起來。

連許都朝廷也不得不在這時錦上添花,劉協再次頒布詔書,賜予曹操戴十二旒王冕、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按照《禮記》所載,子、男之爵冠冕五旒,侯、伯之爵冠冕七旒,唯天子之冕玉藻十二旒。實際上十二條玉串的冠冕就是皇冠,金根車亦為天子所乘,朱漆車輪、虎紋車軾、龍首車軛、鸞雀立衡、金羽華蓋,後建十二桿旌旗,畫日月升龍圖案,華麗無比;諸侯王公之流四馬駕車,唯天子六馬,御駕左右有青、黃、赤、白、黑五色安車(有杌凳、坐榻的馬車,顯示乘車人尊貴)、立車(前有橫木,乘車人手扶站立的馬車,顯示乘車人威武)各一乘,總共十輛,是為五時副車——這一切皆屬天子儀仗。曹操已有漢天子之權,如今又得漢天子儀仗、服飾、旌旗,北方天下實是出現了兩天子並存的局面。

得到這套儀仗,曹操自然要威風一下,他率太子曹丕、親隨子侄一起出遊,在鄴城內外好好周遊一番,所過之處吏民夾道歡迎,萬歲之聲震撼天地——經歷數十年兵亂,百姓才不管誰是真皇帝,只要能讓他們生活安定,喊誰萬歲不是喊?

車駕行至南郊聯營,左將軍於禁率全軍將士操戈演武,以助魏王之興;又至西山行獵,王子諸侯各領親兵逐鹿射兔,進獻父王承歡。鄢陵侯曹彰弓馬嫻熟獲獵最多,曹操甚是高興,稱讚不已,整整熱鬧一天才回歸鄴城。此時楊沛轉任京兆尹,改由任城士人棧潛擔當鄴城令,早派人淨水潑街,黃土墊道,留守眾臣候於道邊迎駕。

曹操一眼望見夏侯惇:「元讓,上來參乘。」如今他的車已是天子乘輿,能在這輛車上陪王伴駕何等耀榮,恐怕魏國上下也只夏侯惇能有這資格。

夏侯惇不敢僭越,駙馬都尉孔桂來請,推辭半晌才半推半就上車。車入鄴城,曹操漫指左右繁華街市道:「你我年少之時可料得有今日之貴?」

「臣不敢想,皆大王鴻德英武所創。」

曹操不喜:「元讓,你我自幼相厚,共舉魏國大業。昔日光武與舊友嚴子陵抵足而眠,你我之默契遠勝古人,何必說奉承話?」

「諾。」夏侯惇暗忖——少年之交、共同舉業倒也不假,但你身登王爵之位,連結髮之妻都逐走了,親兒子擠對得痛苦難言,兒媳婦都逼死了,誰敢與你論舊交?

曹操道:「夏侯

氏與曹氏本為一體,你族中有何良才可要時時薦舉。」

「我倒有意效仿毛遂自薦。」夏侯惇笑了,「國立兩載文武濟濟,末將官職不低,封邑不少,但至今還是漢官,似於禁已授魏國左將軍之職,末將不願與許都庸散遺臣並論,請授魏官。」

曹操歎了口氣,抓住他手道:「太上師臣,其次友臣。夫臣者,貴德之人也,區區之魏,何足屈君乎?你我乃鄉閭之友、手足之親、兒女聯姻、處世同道。我雖為魏君仍居丞相,你也是漢臣,咱倆仍是同殿之人,我若以你為臣便受禮法約束,還能這般推心置腹嗎?」

夏侯惇只覺心裡熱乎乎的,他實是與曹操感情極深,昔年之患難歷歷在目,想至此不由自主喚起那許久未提的稱呼:「孟德……你有這番心意我便感激不盡。」

「好!」曹操面帶喜悅,「曹孟德……我都記不清多久沒人這麼叫我了。叫得好!什麼稱孤道寡?還是自己名字最好……」老哥倆促心而談,論及昔年舊事,時而撫掌大笑,時而淚花盈盈。

不多時正陽大街便走到頭,直迎王宮,司馬門大開,中尉楊俊、郎中令和洽、尚書令徐奕、虎賁中郎將桓階等恭候大駕。夏侯惇欲攙曹操起身,他卻道:「你也一把年紀,卻來攙我,還是叫小的們來吧。」回頭一望,見曹丕正湊在太子太傅車前,攙涼茂下車——當初曹丕任五官中郎將,首選長史就是涼茂,如今繞個大圈,師徒又再重逢了。曹操見他敬重師傅甚是滿意,但又見週遭圍著大群官員,又感不悅,竟拉著夏侯惇又坐下來,傳令道:「把太子叫來!」

大王傳召哪敢不來?非但曹丕來了,曹彰、曹植、曹彪等諸侯都來了,還跟著一群官員。曹丕大禮參拜:「父王喚兒臣有何吩咐?」

「你近來處置政務辛苦了吧?勞苦功高啊!」

「兒臣不敢當。」曹丕分明從他語音中聽出一絲譏刺之意。

「聽說近來你門上賓客甚多?」

「皆賴父王器重,群臣感父王之德垂愛兒臣,但兒臣不敢以太子自居,與群眾平等論交。」曹丕措辭極是謹慎。

聽他這麼說曹操慍意稍解,漫不經心般道:「你如今分擔要務,精力有限,不要接待太多賓客,本末倒置就不好了。鮑勳、司馬兄弟都在你身邊,那還不夠嗎?若你想要誰輔佐只管跟為父說,為父派給你便是,切莫不論賢愚來者不拒。」

曹丕自知招忌,冷汗都下來了,哪敢提要誰,連連叩首:「兒臣得父王撫育豈敢多求,以後多多留意政務,不再分心便是。」

曹操見敲邊鼓管用,也滿意了,點手又喚曹彰、曹植,笑道:「前天代郡太守裴潛來朝,順便帶了十幾匹幽燕好馬,為父已留了一匹,給太子一匹,剩下的全給你二人!」

曹彰大喜:「太好了,多謝父王。」

曹植滿面

倦容也道:「謝父王。」轉身又向曹丕施禮,「謝太子。」太子乃國之儲君,雖是兄弟也有半個君臣之分,不能再似以前那般隨便。曹彰不懂這套,曹植都快成驚弓之鳥了,自然萬分小心。

曹操又道:「子文府裡良馬甚多,少要一些,多給子建。」其實他心裡也愧疚,把曹植打壓到這種程度可以罷手了,「你們不忙政務,沒事多進宮陪陪寡人,自今以後王宮任你們出入,也方便些。」

曹丕暗暗心驚。洛陽焚燬以來制度凌亂,獻帝又無太子,鄴城也沒建「太子東宮」,東宮制度實已廢闕,不過是把過去五官中郎將府換塊匾額,仍在宮苑外。如今弟弟們倒比他得自由,這滋味實在難受——帝王心術很微妙,為國之長遠要鞏固太子,為了君權不旁落又要打壓太子,父子君臣之間既相輔相成又互相抑制,這種關係最難處。曹操如今已穩住曹丕的太子之位,今後又要提防他權柄過重了,曹丕最舒服的一段日子已走到盡頭。

在場之人都覺得他這個安排甚是微妙,可誰也不敢說什麼。曹操這才起身:「回宮吧……」

「臣有事啟奏大王。」侍中習授擠出人群。

「何事?」

「臣方才與將軍婁圭共乘一輿,他所發之言甚是悖逆。」

「說些什麼?」曹操有些掛火。

習授從漢臣轉為魏臣不久,今日聽婁圭說了幾句大膽的話,旁邊不少人都已聽見,倘若傳揚出去惹出禍來弄不好也把他裹進去,索性主動告發:「方纔車行街上,微臣在後,觀大王與太子英武,便隨口讚道,『大王父子如此威儀,何其快哉!』哪知婁子伯卻道,『大丈夫居世間,當自為之,豈但觀他人乎?』這不是悖……」

話未說完曹操已火冒三丈:「好!好個當自為之!他要做什麼?也要開疆立國當帝王嗎?來人哪……婁圭狂悖不法、居心叵測,將他就地處決!」

所有人都感惶恐——婁圭與曹操何等交情,就算說幾句過分的話也不至於這麼處置吧?連習授都沒想到自己這一狀竟把人家告死,驚得摔坐在地。

群臣豈能不救?但尚未開言只見曹操大袖一甩:「何人講情與其同罪!此等無父無君之輩死有餘辜!須知天無二日,人無二君……」其實他說這話腰桿並不硬,他自己恰恰就是第二顆太陽;也正因如此他絕不允許有人再奪他的權。

群臣眼巴巴看著曹操捶胸頓足兀自喝罵不止,思忖近來他不分青紅殺的那些人,誰也不敢再勸——拿婁圭開刀未嘗不是殺一儆百,故意給他們看。連夏侯惇也三緘其口,不便再陪他坐御駕,摸著車轅悄悄溜下來,侍立車邊。

曹操精力不濟,罵了一陣子已氣喘吁吁。夏侯惇實在憋不住了,低聲道:「婁圭年老昏聵,固然有過也不當……唉!大王忘卻王俊(俊諧音)之言了嗎?」

只這低低一語,曹操猛醒——昔日他與王俊、許攸、婁圭為友,宦官當道棄職隱居,因得王俊鼓勵才重入仕途,想來若無當日之事便無孟德今日。辭別之際王俊再三囑托,許子遠好利自大,婁子伯倔強剛愎,若有觸怒當念故舊之情容讓。他已因一時憤怒殺了許攸,怎能再害婁圭?想至此趕忙下車,揚手高呼:「且慢!赦回婁……」

話未說完見一虎豹士手捧血淋淋的人頭跪於駕前:「臣等覆命!」

「啊!」曹操眼望婁圭首級僵立不動,群臣也不作聲,王宮門前靜悄悄的。直至一股寒風吹過,拂起曹操頭上冕旒珠串,他才微微動一下,深吸口氣道:「將他好生安葬……回宮吧……」曹丕、楊俊等紛紛低頭,不吭一聲默默跟著。

「大王!」夏侯惇突然跪倒,向前爬兩步道,「懇請賜予末將魏廷之官。」

曹操蹙眉道:「這又何必?」

「臣既在魏土不為魏臣,心中不安。」

「你我之間……」曹操還欲再言,卻見夏侯惇低著頭,雖看不見表情,但一副白鬚不住顫抖,似是惶恐至極,「也罷,寡人任命你為前將軍,可以了吧?」

「謝大王。」夏侯惇重重磕頭。

霎時間曹操感覺無比孤獨,似乎身處萬仞高山之巔,雖遍覽天下聲震四海,卻再無一人能親親熱熱說上兩句知心話。他心頭堵得慌,卻無可奈何,只得長歎一聲,走入唯他獨行的司馬門……

太子冊立國無大政,按理說就該按既定計劃西征漢中了,可曹操似乎不著急了,每日裡沉迷方術修煉之法,根本不提西征之事。眾將有些沉不住氣,卻又見不到大王,鍾繇、徐奕等人數次提起,卻皆被曹操搪塞,只道等身體好轉再做定奪。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情,這不是怠政嘛。

曹操不著急,劉備卻急得很,時至年終之際漢中傳來軍報,劉備遣張飛、馬超、吳蘭等部進軍下辯(今甘肅省成縣西部),這可不能等閒視之了——下辯乃武都郡軍事要地,而武都又是漢中北上出口,自劉備擊退張郃侵入巴郡後,其勢力向西北發展,如今這步棋是從西繞過漢中地界,自北面反切漢中,與當初曹操兵臨陽平關之策不謀而合。若此計得手,漢中將陷入南北受敵的不利局面。

局勢漸漸不利,曹操不能不有所應對,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決意出征,只派都護將軍曹洪分兵援救。曹洪雖負勇名,如今卻也年邁,加之醉心斂財,整日手拿算籌計較得失,已無昔日果敢血性。曹操也不放心,又派騎都尉曹休、議郎辛毗充任其參軍,而且再三囑托:「汝雖參軍,其實帥也。」把軍務都托給他倆,之後便回銅雀台研究養生之道去了。

這兩個月來最難受的莫過於曹丕,太子當上,受罪又開始了。曹操既不理事,就得由他出頭,可他被父親敲打又不敢太熱衷,連賓客都不敢隨便接待,這分寸實在太難拿捏。他每天到中台坐上半日,瑣碎事宜與鍾繇、徐奕共做主張,遇到大事一趟趟跑銅雀台,奏明父親才拿主意;一過午時趕緊向父親問安告辭,回到府邸把大門一關,誰都不敢見——這太子當的,簡直就是活受罪!

眼瞅著冬去春來,又一年過去了,西征之事遙遙無期,就連曹丕都有點兒耐不住性子了。這一日清早入尚書檯,坐在案前瞅著堆成山的公文,愁眉苦臉直打哈欠。武周、陳矯等人瞧出他有心事,不願惹他煩心,商商量量就把公文發了。

傅巽口渴得緊,顧不得叫小吏自己取水喝,又倒了一碗端到曹丕面前:「太子請。」

「哦,多謝傅公。」曹丕想起身道謝卻被傅巽按下了。

「太子身體不適?我見您臉頰紅腫,是不是有些虛火?」

成天憂心忡忡能不上火嗎?曹丕滿腹心事也不便跟他說,只道:「最近父王又徵召一批方士,我瞧這事有點兒過了。」

「誰說不是啊?」陳矯提起這事就有氣,把筆一撂忍不住插言,「有個叫東郭延年的人,酷愛倒懸,說什麼倒立可以長壽,這叫什麼主意?還有個王真,會龜息之法,自閉氣息如同死人,我倒瞧他露過兩手,不過爾爾,天天閉氣躺著,那長不長壽也無甚區別了。還有個叫郝孟節的上黨遊民,嘴裡含顆棗核,據說好幾年都不吃飯,也不知真的假的。」一席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

曹丕滿面苦笑:「昨天父王又跟我說,隴西有個叫封君達的人,自稱青牛道士,有長壽之術,命我設法找來,這等道聽途說之事怎有頭緒?」

「青牛道士?」傅巽哭笑不得,「據書籍所載,孝武帝年間有個青牛道士,坐騎青牛,服食水銀,有百餘歲。封君達若真是那個人,少說也有四百歲了,豈非奇談?」

曹丕甚為苦惱:「真也好假也好,他既要找,就試試看唄。其實先前卻儉、左慈等輩倒還算有術之人,導引調息並非左道,只是此乃數十年修行所成。父王一把年紀,現在修行恐已難收功效,至於後來辟用的這批人……」他不敢直言是騙子,免得傳到父親耳中。

正說話間令史李覃走進來,抱著幾卷文書慢悠悠放在曹丕案頭,施罷一禮便往外走。武周笑呵呵叫住他:「李令史,聽說你也在嘗試辟榖之法,感覺如何?」

李覃將將三十歲,卻也湊這熱鬧,兩天餓下來臉色蒼白,身子直打晃,卻道:「神清氣爽……神清氣爽……」慢悠悠走了,眾人掩口而笑。

傅巽卻臉色凝重,喝了口水道:「我看一點兒都不好笑。這等人乃幸進之徒,大王好方術,他就跟著也信,這不是諂媚嗎?聽說有個軍吏,每天清早在轅門打坐,說是練氣,這不是故意做給旁人看嗎?照這樣下去,養生之法沒尋到,倒培養一幫小人。原來只一個孔桂,現在到處都是孔桂。」

曹丕小心謹慎,生怕點名道姓惹是非,反岔開話頭,取笑道:「有一樁趣事,前天我到銅雀台時寺人嚴峻正跟左慈說話,我過去一聽,嚴峻竟打算學房中術呢!」

「哈哈哈……」眾人笑得前仰後合,連書簡都掉地上了。

傅巽嗆了口水,咳嗽著道:「閹人要學房中術?哈哈哈……太子得好好問問嚴峻,這小子八成有對食了!(對食,古時宮廷中宮女與宦官私下結成的掛名夫妻)」正樂不可支,卻聽外面有人吵吵嚷嚷——相國鍾繇與參軍裴潛一前一後進來。

裴潛喋喋不休:「朝廷為何不讓我回代郡?我要見大王!」他原是代郡太守,最近才調回來,臨時給個參軍的頭銜。

鍾繇道:「大王不會見你。兗州刺史司馬朗病逝,大王已指定你接任。你在代北多年飽嘗艱辛,調你去中原為官不是好事麼?」

「卑職沒說不好,可我在代郡的差事還沒辦完呢,若換他人代替必然生亂。」裴潛滿臉桀驁不馴之色。

陳矯也幫著勸:「大王沒否認你的政績,官職總有調動吧?」

「那杜畿、呂虔、梁習之流怎麼沒遷過?我哪裡比不了他們?」朝廷總有些威震一方久不更易的人物,似田豫鎮幽燕,呂虔鎮泰山,梁習鎮河朔,蒯祺鎮房陵,杜畿鎮河東,蘇則鎮西涼,不論形勢如何變遷,他們卻雷打不動,不升不降牢牢待在崗位上,這便是旁人莫及的地方人望。

鍾繇實在拿他沒辦法,只能實言相告:「明白告訴你,大王嫌你治胡太嚴。如今代郡烏丸已向我國稱藩,若仍以嚴苛之法治之,未免有失公道。」

「公道?」裴潛笑了,「在下於百姓寬,於諸胡峻,有何不公?今繼任者以為我之法令太嚴,而事加寬惠;烏丸素驕恣,過寬必弛,既弛又改以嚴法,這一寬一嚴變來變去,就要出亂子了!」

鍾繇無奈:「老夫知你所言有理,此上意也,我也無權變更。」這倒是實情。鍾繇雖居相國之位,實際也跟尚書差不多,他手下魏諷那幫人都無實權,不過是充門面。想來曹操是以司空、丞相起家,開府納士篡奪漢權,豈能讓別人效仿?自己兒子尚且信不過,就更別提外人了。裴潛不服不忿鬧一場,終究無可奈何,領了兗州刺史的任命,怏怏地去了。

陳矯待他出去才道:「裴文行所言有理,烏丸本漢室藩屬,又北與鮮卑相通,要他們改換門庭效忠大王確實不易,該多加提防啊!」

鍾繇何嘗不知,昔日曹操與群臣共論國政,反覆推敲拿定章程;如今變成君臣關係,別人策劃他拍板,可他又怠政,不甚瞭解情況,拍了板還不許別人動,怎能不出問題?但這種弊病關乎王權,鍾繇也無法觸碰,只得就事論事,向曹丕道:「勞煩太子去銅雀台時向大王提提此事,若能把裴潛派回去最好。」

「行。」曹丕起身,「快到正午了,我這便去。」從尚書檯到西苑也不近了,但曹丕每天離宮前都要跑這一趟,好在是初春之際,不至於頂著大太陽。

方行至西宮側門,正見曹植帶著兩個抱著提盒的寺人從北而來:「參見太子。」他神色比先前好看多了,這兩月曹操已不再為難他,反而多加恩惠,還准他時時進來看望母親;曹植固然有喪妻之痛,但畢竟父命難違,君命難違,又有何辦法?

「自家兄弟,何必這麼客套?」曹丕這會兒都有些羨慕弟弟一身輕鬆,「你也去銅雀台?」

曹植指指提盒:「此乃匈奴閼氏贈送之物,母親叫我帶去給父親過目。」

曹丕邀他並肩而行,曹植卻不敢,在他背後一步緊跟;過西夾道入西苑,離著老遠就聽見曹彰那叫驢般的大嗓門——他自獲准入宮,幾乎天天泡在園子裡,不是與眾侍衛廝混,就是找卞氏蹭吃喝,曹操也放任不管。

「大哥!又有什麼好東西?」曹彰可不顧禮法,奔著提盒而來。

曹植忙護:「父王還沒過目呢。」

「我們還不知什麼東西呢,你若想要跟我們一起上去見父王。」曹丕甚感這機會好,哥仨同去兄弟和睦,顯得他這太子多賢明啊!

三人攜手登階,方至閣門就聽裡面說說笑笑;隔著簾子一望——卻儉、左慈、甘始、王真、郝孟節等一眾方士都在,還有孔桂、秦朗左右侍奉著;曹操倚在榻旁滿面堆笑。嚴峻知道老爺子這會兒高興,連稟都沒稟就領進去了。

「參見太子……參見鄢陵侯、臨淄侯……」眾人請安聲陣陣。

曹操還沉寂在方纔的話題中,急不可待:「甘先生,你說了一半。你說你師傅姓韓,叫韓雅,在南海住,你以前隨他修行,後來呢?」

甘始鶴髮童顏,一張小臉紅撲撲的,笑道:「我師傅修成了煉金術,每日在南海島上作金,煉成就投入海中,僅我在他身邊那幾年便投萬斤黃金於海中。」

曹植忍不住問:「既能煉金,何必投入海中?」口氣甚是懷疑。

甘始笑道:「侯爺不知,我師傅是有道高人,不喜黃白之物,投金入海乃祈福之法。」

曹操關心的卻是這個奇人:「你師傅既有妙法,何不將他找來?」

甘始又道:「說來也怪,自我離了那島就再沒回去過,昔年也曾幾番入海尋訪,卻找不到那島蹤跡。」

曹植欲要追問,王真卻搶先奉承道:「哎呀!你師父是神仙啊!」眾方士都道:「是神仙,肯定是神仙……神仙皆有靈藥,服下便長生不老,可勝過我等辛苦修行了!」這幫人互相吹捧。

「豈能真有此事?」曹植甚是不屑。

甘始越發笑容可掬:「侯爺有所不知,人稟氣於天,雖各受壽夭之命,如得善道神藥,形可變化,命可加增。此等事古已有之,大王這等貴體,本就英氣勃勃,倘用仙藥壽不可測,至少壽增百年。」

這話曹操也不信:「古來百歲之人能有幾何?」

孔桂早蓄勢待發,忙見縫插針:「文王九十七而薨,武王九十三而崩。周公乃武王之弟,兄弟相差未有十年。武王崩,周公居攝七年,復政退老,出入百歲。邵公乃周公之兄,至侄孫康王之時尚居太保,出入百有餘歲。今大王之功高於周公,大王之德過於邵公,百歲豈是虛話?」小人最善投其所好,既然曹操喜歡這個,他也挖空心思在這方面迎合。

曹丕這半天一直斜眼偷看父親案頭擺著的帛書,那是一首詩。若是一般的詩也罷了,卻是描述神仙的詩。曹操一生自詡不信天命,到晚來竟也迷信此道:華陰山,自以為大,高百丈,浮雲為之蓋。

仙人欲來,出隨風,列之雨。

吹我洞簫鼓瑟琴,何甗甗。

酒與歌戲,今日相樂誠為樂。

玉女起,起舞移數時,鼓吹一何嘈嘈。

從西北來時,仙道多駕煙,乘雲駕龍,郁何蓩蓩。

遨遊八極,乃到崑崙之山,西王母側,神仙金止玉亭。

來者為誰?赤松、王喬,乃德旋之門。

樂共飲食到黃昏。多駕合坐,萬歲長宜子孫。

曹植實在聽不下去,便要與眾方士辯論;曹丕卻緊緊拉著他手,不讓他上前。曹彰卻滿腦子只惦記匣子裡的東西,忙招呼寺人抬來,打開一看,是短刀、金盃、廓洛帶等物,皆匈奴人所制,甚為精良,還有一盒乳酥(奶酪)。

曹彰將一把牛皮鞘的匕首搶在手中:「這東西父王賞孩兒吧?」說罷揣進懷裡就跑了,曹操只一笑而置之——在他心中禮法真的不可侵犯嗎?也不過是打擊人的手段罷了,只要他這會兒瞧誰順眼,怎麼無禮都行。

曹植打開那盒乳酥,先自己嘗了一塊,繼而雙手呈上:「請父王享用。」

曹操吃了兩口,只覺味道濃厚,卻少了些甜味,不甚喜歡;靈機一動,想跟眾人開個玩笑,便蓋上盒蓋,又取過筆墨,在盒蓋上豎著寫下「一合酥」三個字,又遞還曹植:「你把這個放到聽政殿前殿,其他的東西你和子文分了吧。」

曹丕看得眼紅,卻也不好意思說什麼,畢竟自己連太子都搶到手了,一點兒賞賜有何計較?但自己既在一邊站著,偏偏摸不著,實在不舒服。

「子桓,」曹操一跟他說話,臉色馬上嚴肅起來,「你來得正好,有兩件事吩咐你。昨日我在樓上看陳禕與子文鬥劍,此人武藝不錯,子文也服氣;前番南征他侍奉你母親車駕也很周到,我想提拔提拔,現今後宮無掌兵護衛之人,就命他為長樂衛尉,你看如何?」

「兒臣遵命便是。」曹丕哪敢不依?所謂長樂衛尉其實就是皇后宮殿的侍衛長官,但長安、洛陽皆有長樂宮,鄴城卻沒有,後宮主殿為鶴鳴殿,這官號不過是因襲舊稱。一介後宮侍衛長曹丕並不在意,問題是陳禕似是得曹彰幫襯才得到這官,令他不喜。

「那便好。」曹操又道,「還有,近來添了西北軍務之事,又調走辛毗,中台需填幾個人手,你不是和陳群關係不錯麼,調他入中台。讓崔林接任御史中丞。」崔林乃崔琰同族,但關係較遠,今崔琰叔侄皆亡,也就不再牽扯,曹操還是要重視清河崔氏的。調陳群為尚書,曹丕還沒來得及高興,哪知他接著又道,「西曹之事改由陳矯主持,把丁儀也調為尚書。」

曹丕暗憋暗氣,看來他跟丁儀的仇怨算解不開了,如今父親又把這傢伙弄進中台了。一年來好不容易跟傅巽、武周這幫人混熟,此人一來勢必掣肘,以後私下說話都得提防了。但曹丕只能忍著:「一切皆聽父王安排。」

「嗯,你們去吧。甘先生,那煉金術可……」曹操交代完這幾句又一門心思扎進方術了。

曹丕本該提及裴潛之事,可這會兒也沒心情了,施了個禮退出,曹植也跟了出來:「為何不讓小弟揭穿那術士謊言?」

曹丕苦笑:「算了吧,由著父王高興便是。」

「偽方異伎,巫蠱左道。昔日父王何等英明,從不信神怪之說,如今怎麼這樣?」曹植搖頭不已。

曹丕歎口氣:「你還年輕,病沒長在你身上。等真到了父王這把年紀,就迷迷糊糊信了。秦王政吞併六國唯我獨尊,不免被方士徐福蒙騙;孝武帝強橫一世,晚年尚有巫蠱之失……」說穿了就是怕死,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照樣怕死,曹操也難過這一關,「孝順孝順,以順為孝,只要這些方士不耗費國資,不坑害父王身體,就由著他們信口雌黃吧,只當養了幾個弄臣。」

「倒也是……」曹植也無法可施,「可西征之事怎麼辦?」

「唉!能怎麼辦?即便父王不耽於方術,以他現在的身體能放心讓他出征嗎?」曹丕看得更透——二十多年來親臨戰陣,曹操的威嚴實是不可替代的。如今他的病體已很難遠路跋涉指揮戰爭,經過一場瘟疫,他對出征甚至有些恐懼和厭惡的心理,但是交與其他將領全權指揮又放心不下,眼下也無人能挑起十餘萬軍隊的擔子。曹操這顆震懾三軍的定心丸已不復當年,魏國以後的路如何走實是難說。

沉默片刻曹植又道:「丁儀入尚書檯之事與小弟無干……」

「我知道。」曹丕拍拍兄弟的肩膀,「你怎麼會為他進言呢?此必父王之意。」

曹植見曹丕神情極是不屑,也不知這話是否是真心。其實曹植也不願丁儀再生事端,他已不想再爭了,再鬧下去有朝一日父王歸天、兄長繼位,還有好日子過嗎?

曹丕何嘗不懷疑弟弟——他說與他無干,能是真的嗎?

倆誰都不好再提,竭力避開此事,只談論天氣;又到鶴鳴堂向母親問了安,曹丕便照舊離宮回府,一路上心中甚煩——如今這情形彷彿弟弟們比他這太子面子還大,即便他們並無爭儲之意,長此以往豈有益處?曹沖死後他費了近十年心血才搶來這個位子,卻還得小心翼翼。以前的對手是兄弟,還可以陰謀陽謀,如今壓他的卻是父親,除了忍還能如何?曹丕暗暗禱祝,願戰事順利、天下太平。只要嚴守疆域,平蜀滅吳都可日後再論;重要的是太平無事,只有太平無事他才能當太平太子;若世事紛雜多是多非,誰能預料魏國朝廷將走向何等形勢?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再失太子之位?

曹丕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又回到尚書檯院口,取幾卷文書便可回他的太子府了;哪知剛邁過門檻,迎面快步走來一人與他撞個滿懷。曹丕險些摔個跟頭,抬頭一看,竟是相國鍾繇——何事能讓這位儒雅老臣如此慌張?

「相國,怎麼了?」

鍾繇一個踉蹌,被身後小廝攙住,手裡攥了一份急報,氣喘吁吁道:「快!快稟報大王……許都……許都出亂子啦!」

建安二十三年正月甲子(公元218年2月18日),新年正旦剛過,各地百姓還沉寂在一片喜慶之中,許都卻顯得死氣沉沉。

漢廷本來是很重視新年的,臘月到正月有一套隆重的禮制活動。先是在臘月初七的晚上舉行大儺禮:中黃門宦官身蒙熊皮、頭戴面具,裝扮方相氏和十二神,高舉火炬,手舞足蹈;召集十歲以上、十二歲以下官員子弟一百二十人,頭戴赤幘身穿皂衣,手持桃弓葦矢,隨之擊鼓作歌,這一禮儀意在驅除疫鬼,消災祈福,又頗有趣味,把新年氣氛襯托得火火紅紅。

緊接著臘月初八要舉行祭祀,稱作臘祭。無論官宦人家還是黎民百姓都要祭祖,天子也得到太廟向歷代先皇上香叩拜。新年正旦更是要舉行朝賀大禮:夜漏七刻天子身穿吉服登臨正殿,黃鐘齊鳴,朝賀禮正式開始。首先是公卿、將軍、大夫、百官,然後是匈奴、羌胡、鮮卑、蠻夷等使節,最後是郡國派遣的上計吏,列好隊伍依次入宮;二千石以上高官登殿覲見,其餘臣子則在陛階叩拜,宗室諸侯皆頭戴兩梁冠,身披蟬衣,立於西首,所有人按官階等級給天子獻上玉璧、羔羊、大雁、雉雞等禮物,齊聲高呼萬歲。天子也向百官賜宴,還要演奏歌舞百戲。

朝賀之後拜祭先帝陵寢,那就不止天子百官了,就連公主、封君、外戚女眷都可以參加,北邙山下車馬如雲,喜慶熱鬧非一言可蔽。據說孝明帝朝鼎盛之時,每次新年朝賀都有萬餘人參加,齊呼萬歲之聲直衝天庭。只因那時皇族繁茂,加之班超經略安西,連西域諸國也紛紛遣使朝賀,有些僻遠小國的使者為赴一次新年朝會要在路上走半年。光武帝時賜宴百官別出心裁,不唱歌、不奏樂,要百官辯論經學當遊戲,輸了的不但罰酒還要罰站,並把坐榻讓給對手,有個汝南大儒戴憑,通達經義官拜侍中,有問必答來者不拒,一張利口駁倒群雄,竟疊坐榻席五十餘張……多麼熱鬧的節日,多麼風雅的朝廷,多麼偉大輝煌的帝國,而今這一切都不復往昔了。

許都雖比不上洛陽,但遷都伊始在荀彧、孔融、荀悅等人推動下一應禮制曾有過恢復,不過隨著曹操建立自己的封國,所有禮儀又都荒廢了。如今的漢廷連百官都嚴重缺員,但凡有點兒名聲才幹的人都被籠絡到鄴城了,還辦什麼朝會?新年之際皇宮倒是多點了幾盞燈,不過越發顯得殿宇空曠門可羅雀。若別的郡縣也罷了,至少能沾百姓的喜氣,偏偏許都沒多少百姓,附近耕種之人皆屬屯民,住在城外;城裡多是官員府邸,這些不得志的閒散官員百無聊賴了一年,不是籌劃著怎麼往鄴城鑽,就是無慾無求等著告老還鄉,誰有心思過年?故而值此喜慶之際,大漢都城竟成了天底下最冷清的地方,這就叫落草的鳳凰不如雞。

長史王必負責留守相府——說是留守,其實自曹操遷居鄴城後,這邊基本搬空了,他不過是率領一隊兵馬護衛許都、監察百官。每到冬天王必總是要把營帳移扎到城內正陽大街上,一來為了避風,二來也為防止城內失火。

屈指算來王必已在許都連續留守了十五個春秋,一年不如一年,今年連他都覺得有些冷清了。這個新春的夜晚,他只是帶著親兵草草巡查了一圈,又對守備皇宮的侍衛訓示了幾句,便回營休息了。親兵們倒挺細心,給他預備了椒柏酒(用花椒、柏葉等混合釀造的香酒)和七八樣精緻菜餚,無奈王必獨對珍饈難以下嚥。

「德偉怎麼沒來?」王必想起了忘年交金禕。這幾年金禕總是陪在他身邊,常來常往跟營裡的人都混熟了,這會兒若能與這小子對飲倒也不賴。

親兵笑道:「長史大人忘了?下午金大人來過,說晚上與幾位同鄉朋友聚會,跟您告假了。」

「唉!他是年輕人,朋友多也是自然的。」王必沒滋沒味抿了口酒,招手道,「那你們進來陪我,大過年的別冷清。」

親兵們自然高興,連把守營帳的都擠了進來,即便討不到就喝,暖和暖和也不錯。王必一時興起,講起了陳年往事——他原本不過是九江郡一介平民,少時也曾讀書,酷愛結交朋友,卻因替友出頭打傷人命,被官寺緝拿,蒙當時的九江太守、漢室宗親劉邈寬饒,收留在府充個小吏。董卓進京天下大亂,曹操至揚州募兵,劉邈又把他薦給曹操,剛開始不過是個親兵首領,後來曹操在兗州落腳,派他到西京獻表;這一路凶險萬分,幸得董昭相助才到長安,又多虧鍾繇、丁沖幫忙,終於為曹操求得兗州牧的正式策命。自此晉陞長史,成了曹營重臣……

其實這些話王必已不知跟親兵念叨多少遍了,他實在太寂寞了。當初還有荀彧、夏侯惇,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再無親厚同僚,除了一個小輩金禕,連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每逢佳節倍思親,王必思念的卻不僅是親人,還有故去的朋友,可能是年至五旬越發念舊,近來他時常想起樓異、典韋,昔日他們是同等出身,樓異命喪濮陽大火,典韋戰死在宛城,只剩一個許褚,而今遠隔千里不能相見;還有恩公劉邈,漢室宗親德高老臣,老人家生前曾多次告誡他交友當慎,如今老人家在那個世界裡要是知道他輔佐曹氏幾乎篡了劉姓天下,該是何等心情?當然,最思念的是主公曹操,自從曹操征伐河北就再沒回過許都,十幾年過去了,算來主公已六十四歲,不知他現在是否蒼老。雖說大王時常會加賞賜,每逢董昭、華歆前來也托他們向大王問好,不過不能相見心裡還是想念。王必暗暗拿定主意,等熬過正月就上書請求調離,這十五個春秋真是冷清夠了。

眾親兵笑臉相迎,無論長史大人說什麼都大加逢迎,王必卻厭煩了:「罷了。與你們這幫人廝混實在無趣,剩下的賞你們了,本官去歇息,你們也不可貪杯,四更天喚我起來,還要巡視城防。」他馭下本來極嚴,這也是體諒大伙操勞一年了,想讓士卒放鬆放鬆。眾親兵喜不自勝,唯唯諾諾伺候王必進了臥帳,便一溜煙跑到前面繼續喝,沒有上司管著,划拳行令好不熱鬧。

王必確實乏了,又吃了兩盞酒,竟覺頭上冒汗,便摘盔卸甲,斜臥在榻上瞌睡……哪知正在半夢半醒間,忽覺外面傳來嘈雜人聲,初始他只當是士卒嬉鬧,可那喧嘩之聲越來越大,吵得人心煩。王必實在忍不住了,披上衣鎧甲,顧不得繫腰帶,睡眼惺忪闖出臥帳:「瞎嚷什麼?別喝了!都給我回……」話未說完忽覺情形不對,營中隱隱有火光閃耀。

親兵跑過來:「啟稟大人,弟兄們一時不慎,後營草料起火了。」

「哼!一群無用的東西!」王必快步急奔後營,果見有兩堆谷草正在燃燒,一群士兵正手執樹枝、苫布不住扑打。天寒乾燥起火也不稀罕,所幸只折了些草料,王必趕忙吩咐:「別撲了,反正是街中央,就讓它燒唄。快把其他草料挪走,帳篷都拆了,這灰煙飄來竄去的,別再把別處引著。」

士兵遵令而行,不再管那團火,忙著將剩下草料裝車推往別處。營裡亂糟糟,王必掐腰痛罵:「放縱你們片刻就惹麻煩,全是廢物!今晚上誰也不准睡,待查明是誰失的火,重重打他一百軍棍!」話音方落忽聽西面一連數聲慘叫,藉著火光舉目望去,但見柵欄外攀進十幾個面纏黑布、手持鋼刀的黑衣人!

那一瞬間,王必與其說驚懼,還不如說是詫異——何等賊人這麼大膽,竟敢在京城內襲擊官軍?

更出奇的是這幫人竟識得王必,為首之人離著老遠就伸手指他:「先誅此賊!」十幾人齊向王必撲來。

士卒焉能坐視不理?趕忙拋下輜重,隨便拾起些傢伙便去抵擋;親兵將王必護在垓心,賊人根本無法近前。一交手才摸清底細,來者不止十幾人,後面陸陸續續躥出一大片黑影,有人亂刀砍倒柵欄,這幫賊人一下子全衝了進來。

王必驚魂稍定,趕忙調集全營兵馬,自己也抽出佩劍督戰。黑衣人雖有兵刃在手,畢竟都是短傢伙,又未穿鎧甲,三斗兩斗已不敵,眼看將被官軍圍殲。卻不知誰急中生智,拾起根木棒在火堆中引燃,順勢向帳篷拋去。

這可把官軍嚇壞了,想要撲救已然不及。其他賊人也都跟著學,有的掀起燃燒的草堆,有的掄起火把往輜重上扔。霎時間四處火起,全營上下數百兵士都驚動了,大伙蜂擁而至,齊向賊人下手。王必奔前跑後振臂高呼:「速速分兵救火!快救火!」剛喊兩聲只覺背後一陣劇痛——竟被人斜劈了一刀!

營內一片大亂,眾親兵都被擠散了,聞聽慘號連忙圍上來,抱住受傷的王必,所幸披著鎧甲傷得不重,眾人左顧右盼卻不見黑衣賊,只有吵吵嚷嚷救火的士兵。這一刀可把王必砍醒了——營中有奸細!這是一場精心謀劃的叛亂,火是奸細放的,火起就是叛亂信號……想至此他強忍疼痛站了起來,正見一名在他手下聽用多年的軍候迎面奔來,王必疾呼:「此乃叛亂!你速帶麾下士兵趕往皇宮,與侍衛關閉宮門,嚴防賊人攻闕!」

「營裡的賊人……」

「此處有我應對,你快走!」打發走軍候,王必抖擻精神,親揮兵刃衝向西面,哪知到近前才看明白,叛亂者何止一二百人,自西面各處街巷都竄出叛黨,有的根本沒穿黑衣也沒拿兵刃,揮舞著火把、木棍,顯然是府邸的家僮僕從,城西住著不少官員,到底是誰組織他們叛亂的?王必也無暇多顧,率領官軍奮力搏殺,雖然接連殺退叛黨,可這幫人非但不散反而越聚越多。正無可奈何之際,又聞背後也是一陣大亂,有個身戴箭傷的小校倉皇奔來:「不好了!有人殺關落鎖,城東闖進一群賊寇,少說也有四五百,已殺到轅門了!」

王必只得咬緊牙關分兵抵擋,卻見轅門處早已箭雨紛飛——東面來的都是有武裝的賊寇,不但預備了弓箭,還有不少馬匹。官軍前後遭襲頓時大亂,王必回頭再看,四處火勢無法控制,火舌隨風亂竄,連中軍帳都引燃了;又聞喊殺聲自四面八方而來,顯然大寨已被亂黨包圍。再這樣下去,即便不戰死,也得活活燒死。

軍心已亂,轅門堪堪就要失落,王必五內俱焚,兀自揮劍指揮,卻見東北寨牆一陣垮塌,一群身披牛皮銅鎧的叛黨已殺了進來。殷殷火光中箭雨似飛蟲投火般射來,三四個親兵應聲而倒,王必肩頭也中了一箭。

有員小將甚是奮勇,揮舞大槊召集敗兵堵住缺口,一邊奮戰一邊吶喊:「我等支應一時,大人快撤!」

王必身受兩創還欲硬挺,卻被眾親兵架住,直奔馬廄而去,本想馳馬突出城去搬兵,哪料廄中竟一匹馬都沒有——早被細作之人解韁放跑了!營內沸反盈天,大批叛黨已衝了進來,火光之下人人身上皆是一片殷紅,也辨不清敵友,眾親兵保著王必奮力沖圍,意欲往皇宮躲避,卻見北邊營帳已成一片火海,只得轉身向南,狼狽撞出營門。

剛出南面營門,正見馬上步下數十叛黨列隊於前,為首二人身披鎧甲、頭戴武弁,皆五旬開外,王必一見咬碎鋼牙——竟是少府耿紀與丞相司直韋晃!

耿紀正是這場叛亂的主謀,他將各路叛黨安排妥當,此刻正觀望火勢等候奏報,見營門處躥出一小撮士兵,立時認出王必,厲聲疾呼:「曹賊爪牙在此,還不誅之?」他身邊之人皆心腹家將,聞聽號令各抽兵刃,齊奔這邊撲來,左右叛黨也跟著一擁而上。

王必氣憤填膺——耿紀奸詐多端,謀反倒也罷了,怎麼連韋晃這相府之人也參與其中!有意橫下心來跟他們拼了,又恐許都失陷敗壞主公大事,只得奪路而逃;十幾個親兵捨命抵住,王必趁亂鑽入附近街巷;也就三繞兩繞的工夫,便覺後面隱隱有追殺之聲,顯然那些親兵都戰死了。

這時王必身邊只剩不到十個人了,不敢停下腳步,也顧不得東西南北,見路便逃,見彎就拐,迎面遇見路人,也不管是不是叛黨一概砍翻在地,只想甩掉追兵。也不知跑了多久,才覺後面追殺聲遠去,這才停下喘息。王必兩處創傷皆未包裹,衝殺一陣又四處奔逃,鮮血汩汩而出,漸感頭昏腦漲。正在危難之時,有個親兵手指拐角處一座府邸:「那不是金禕家麼?大人與金禕相交莫逆,何不到他府裡躲避一時?」

這一言提醒了王必——眼下人單勢孤,躲是躲不成的,可是憑我與金褘的交情,請他召集家奴一起抵抗倒也能周旋一時。現在大概三更多了,只要支應到天亮,城外屯田諸部必能發來救兵。

想至此王必便要親自叫門,卻因失血過多跌倒階下,眾親兵連忙攙他坐下,有人替他擂門。可不知為何,叫了半天門沒人來應,城中叛黨眾多,親兵又不敢聲張,只得耐著性子再敲。時隔半晌,府門才「吱呀呀」敞開一道縫隙——平日應門的都是伶俐小廝,今夜開門的卻是個年邁老僕,鬚髮蒼蒼,少說也有六十多歲了。

親兵顧不得解釋,正要攙王必進去,哪知那老僕糊里糊塗一番話幾乎把所有人嚇趴下:「誰受傷了?事態如何?殺死王必沒有?」

王必耳畔如同打個驚雷,立時明瞭——除了我之外,還有誰出入我營暢通無阻?誰有機會在營內安排奸細?不是金禕又是哪個!

朋友背叛、營寨被毀,王必又痛又恨五內俱焚,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竟拾起佩劍一躍而起,踢開金府大門,照定老僕就是一劍。慘叫聲起想藏也藏不住了,親兵也恨金禕入骨,紛紛舉刀闖入府中,逢人便殺遇人就砍,片刻工夫將府中之人宰個乾淨——都是老弱婦孺,年輕力壯的全在外面造反呢。

一通砍殺之後,王必拄劍而立,渾身不住顫抖,鮮血順著袖口、褲管不住滴落——有所殺之人的血,更有他自己的,兩處創傷淌血不止,他已經快支持不住了。

「大人。」同樣一身血污的親兵將他攙住,「接下來怎麼辦?」

王必痛心不已,他自問對金禕不薄,怎料換來的卻是背叛。昔日劉邈告誡他交友當慎,誰想天命之年又蹈覆轍,有何臉面再見曹操?他真想一頭撞死在此,但國家事大,倘若許都有失、天子被持,曹家如何收場?無奈咬牙忍痛,瞅著滿地死屍道:「險地不可久留,速速改換衣裝,賊人已開東門,咱們設法混出城去。」

眾人齊動手,先把老僕屍身拖進來,把府門關上,繼而四處搜尋衣服,有的乾脆扒下死人衣物自己穿上。親兵為王必包紮傷口,擦去血跡,為他換上件尋常布衣,又抹了一臉髒土掩蓋面貌;後面馬棚裡卻只有一匹瘦馬,也給王必騎了,這才輕開後門溜了出去。

這會兒許都城內火光四起已經大亂,條條街巷皆有手持棍棒之人出沒,那些不明就裡的府邸盡皆掩門閉戶,唯恐招惹是非。王必等人趁亂向東摸索,他們改了裝扮,叛黨只當他們也是同道,也沒人留心盤問。堪堪行至城東,果見城門大開,卻有一隊叛黨把守門前,不准任何人出去。火光照耀瞧得真切,為首的是兩個皮衣武弁的年輕人,王必識得乃太醫令吉本的兩個兒子吉穆、吉邈。

其他城門仍然緊閉,就憑王必這幾個人難以打開,生死就這一條路。事到如今別無他法,王必對僅剩的幾個親兵道:「我有馬匹還可勉強脫身,只恐爾等不免。你們各尋躲避之處,若我能逃得性命,咱以後再見吧。」不由親兵勸阻催坐騎出了巷口,卻哼著小曲故作悠閒之態;叛黨剛開始並未在意,還以為是自己人,哪知此人不言不語,竟直奔門洞而去。吉穆這才起疑,趕忙喝止:「站住!你是誰麾下?此門可入不可出!」

王必再不遲疑,左手抱定馬

頸,右手舉劍往馬屁股上一戳——這老馬雖然遲緩,但如此疼痛豈能不驚?頓時四蹄亂炸,竟將吉穆撞個跟頭,順著門洞衝了出去。吉邈哪裡肯依,招呼左右放箭,這狹窄的城洞立時箭雨紛飛,王必連人帶馬中了數箭,卻還是奔出了門洞。

吉穆爬起身來:「快追!快追!」

那幾個親兵在巷中看得真切,見王必再度中箭眼睛都紅了,全都呼喊著衝向叛黨。吉氏兄弟只得轉身迎戰,親兵勇則勇矣,終究寡不敵眾,人人身中十餘刀,臨死還緊緊抱著吉邈馬腿。王必卻已跑遠,消失在黑夜之中……

叛黨雖人數眾多偷襲得手,其實指揮混亂,只是一幫烏合之眾。事情的起因是少府耿紀、太醫令吉本、丞相司直韋晃不得曹操信賴,又憤於關中士人不受重用,陰蓄反意,進而勾結金禕籌劃叛亂。正趕上劉備大舉侵入武都,耿紀等一心以為鴻鵠將至,意欲佔領京師,控制天子以迎劉備;遂糾合各府家僕以及鄉野好亂之徒千餘人趁夜舉事,由金禕安排內應縱火,吉本傍晚入宮準備響應叛軍劫持聖駕。

一開始事情還算順利,毀了曹兵營寨,可是控制京畿兵權的王必趁亂逃了,千餘叛黨在城內四處搜尋,始終抓不到人。耿紀深知不可拖延,馬上傳令攻打皇宮,但烏合之眾實在難成大事,此時許都已亂成一鍋粥,有人甚至趁亂搶劫,還放火燒了不少民房,謹遵號令之人不到一半。皇城高大堅固,王必又早已分兵堅守,叛黨折騰了半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攻不進去。眼瞅著天色將明,宮內一點兒策應都沒有,八成吉本已失手遭擒,又聽聞有人撞出東門,耿紀、金禕情知不妙,只得糾合諸家黨徒出城逃亡;哪知剛出城門,就見大隊兵馬黑壓壓而來,看旗號乃是「典農中郎將嚴」。

典農中郎將嚴匡負責穎川郡內屯田,如今大收完畢糧草入庫,屯民也在熱熱鬧鬧過年。深更半夜聞知造反,嚴匡立刻召集能召集的所有兵馬,並將麾下精壯屯民武裝起來,湊了兩三千人連夜趕來戡亂。叛黨總共只有千餘人,連兵刃鎧甲都不全,混亂了一夜現在勉強跟著的只剩一半,如何抵禦多出數倍的曹軍?眾黨徒還在驚怖之中,又見曹軍旗幟之下並騎列著兩員將,左邊的是嚴匡,右邊那人身高七尺、膀闊腰圓、花白虯髯,不是王必是誰?耿紀臉色煞白,兵刃脫手墜地。

「咱們完了……」金禕也把兵刃一拋,痛苦地合上眼睛。眾叛黨訝異片刻,繼而丟盔棄甲一陣喧嘩,如捅了馬蜂窩般一哄而散!

王必雖然換了鎧甲騎在馬上,實是勉強支撐;此刻眼見叛軍自行潰散,嚴匡之兵齊聲吶喊衝殺過去,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龐大的身軀連晃都沒晃,直挺挺栽了下去。

「長史大人!」嚴匡跳下

馬親自抱起。

王必雙眼迷離,隱約看見嚴匡的嘴唇在動,卻一個字都聽不見,戰場的喧鬧聲也沒有了,靜得出奇。所有人的面龐都變得晦暗扭曲,漸漸地,眼前一切都化作了黑暗……

許都叛亂總算被平息了,消息傳至鄴城,曹操震怒不已,又痛惜王必之死,傳令將耿、吉、韋、金四家反臣夷滅三族,所有參與叛亂之人全部處死。一時間許都血流成河,四叛臣及家眷明令典刑,耿紀臨死尚咬牙切齒痛罵曹賊。曹操猶未解恨,竟傳令將許都一眾官員及家屬、僕僮盡數押送鄴城。

正是乍暖還寒之時,凜冽的東北方吹得城頭旌旗呼呼作響。曹操身披狐裘,手扶女牆,立於中陽門城樓,滿面陰沉眺望下面;而城下便是從許都押解來的百官子弟、家僕,甚至還有一些公門小吏,多達數千人,每個人都滿臉驚恐瑟瑟發抖——因為在他們周匝兩萬多曹兵已頂盔摜甲、手握軍刃,時刻等待號令;而在士兵身後,巨大的屍坑早已挖好,這些人的生死只決於曹操一念。

曹操望著這些待宰羔羊,卻沒有一絲憐憫,所剩的只是憤恨——曹氏有今日之權皆因掌控天子,倘若天子落於叛黨之手,進而被劉備掌控,那他半輩子的心血都付諸東流了,曹氏將淪為「不法割據」,傲視孫、劉的資本和冠冕堂皇的名義將蕩然無存。昔年玉帶詔之事猶在曹操噩夢中徘徊,這次更惡劣,司直本是他派出監督百官的,沒想到卻成了叛亂的主謀之一,何等可怖,普天之下還有可以信任的人嗎?

怒火在他胸中不斷積蓄著,曹操憤然喝問:「你等可知罪?」但聲音不大並未傳出多遠,隔了片刻他又喊一聲,依舊連自己聽著都覺中氣不足,反而有些頭暈眼花——無論是方術還是醫藥,都治不了他的病、延不了他的壽;想到這些他悲不自勝,看著下面那一張張惶恐而不知所措的面孔,竟感到無比憎惡,繼而狠狠拍打著女牆。孔桂、嚴峻就侍立在身後,急忙上前攙住,朝不遠處一名親兵使個眼色。

「大王問你們,因何串通謀反?」士兵替曹操喊了一句,那高昂的聲音久久迴盪在城樓上空。

「我等冤枉啊……求大王開恩……」數千人呼隆隆都跪下了,大家仰視著那身體矮小滿頭白髮的老人,乞活哀號聲不絕,繼而嘈嘈雜雜也不聽清哭些什麼,只是嗡嗡一片。

隔了一陣,又聽上面士兵發問:「叛黨作亂之夜,許都城內多處起火,你等可曾趁火打劫,協同作亂?」

「沒有……沒有……」這次倒都眾口一詞——確實,耿紀等一黨作亂事先無人知曉,禍起之夜許都殺聲四起人心惶惶,誰也不知出了什麼亂子。關門閉戶尚且不及,誰敢往外跑?更不消說協同作亂。

又嘈雜了一陣,忽見左右曹兵豎起了兩桿

大旗,眾人正不知所措聽上面喊道:「大王有令,問你們是否有人救火。你們人太多也問不周全,凡救火者站於左邊旗下,不救者歸於右邊旗下。速速站定!」

哪個不知救火有功,不救有罪?群凶磨刀霍霍,當此時節不求有功保命要緊,城下之人無論救沒救火都一窩蜂向左擁,不少人被擠倒絆倒,兀自連滾帶爬撲向左邊,有人唯恐站得不夠靠左,還使勁往裡擠;站在右邊的沒幾個人,不是老實得犯傻,就是根本不打算活了。生死時刻誰也不敢怠慢,一片塵囂泛過,數千人竟全站好了,漸漸安靜下來。

城上卻久久沒有動靜,恍惚只見曹操對身邊之人說些什麼,那些侍從、將領的表情都甚是詫異,隔了半晌才有人喊道:「爾等所言皆是實情?有無改革?」

「我等實是無辜……」數千人亂糟糟嚷著。

突然城上令旗一舉,四周曹兵如潮水般逼上來,弓上弦刀出鞘,將兩桿大旗下的人都團團圍定。眾人嚇得連聲尖叫,似一群待宰羔羊般擠作一團。

城頭士兵扯著脖子喊道:「大王有言,群逆為亂許都惶惶,關門閉戶尚且不及,何言救火?自稱救火者乃叛逆同黨,即便非是同逆,欺君罔上亦當治罪!將左邊旗下之人盡數誅殺!」

最初的一剎那僅是震驚,不但被殺之人震驚,連曹兵都感震驚,不過只一錯愕間便有人醒悟到自己在執行命令,揮刀向人群斬去——數千人立時迸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叫,哀嚎聲、悲哭聲、請罪聲、乞活聲、呻吟聲和無情的喊殺聲交織一起,什麼都聽不清,震得城上之人腦袋生疼。

罹難之人自相踐踏,東躲西閃,終究逃不過四面八方的屠殺。黑壓壓的兵士如山崩海嘯般壓來,一道道血霧噴出,又隨風飄散,籠罩著這片人間地獄。有人東撞西撞,直至撞到曹兵的屠刀下;有人早就癱軟在地,被往來奔逃之人踏為肉泥;還有人才想起反抗,抓起任何能抓的東西向曹兵擲去;還有些人豁出性命,迎著曹軍撲去,想撞出道缺口……這一切都是徒勞。不知誰吩咐一聲:「放箭!」奪命箭雨如飛蝗般急密而落,包圍圈中每個人都蹣跚踉蹌,東扭西歪,伴著破空聲和中箭的痛呼聲,彷彿這是一場詭異熱烈的舞蹈……

曹操望著這屠殺的場面,連眼睛都沒眨,這些人死活根本不在他考慮範疇內,不殺不可以立威嚴,不殺不可以震他人,不殺不可以洩激憤!殺吧!殺啊!他凝望那血海,心中除了憤怒還有一絲自暴自棄的感覺——天子的權力奪盡了,天子的儀仗也有了,而他勃勃的生機卻消磨殆盡。這一年若能打贏劉備,哪怕打一次漂亮的偷襲戰,他都可能動心登上那至高之位,畢竟他自知來日無多了。但這場叛亂破壞了他最後的幻想,正月便出這麼個亂子,那幾個野心家竟還打著拯救天子的旗號,他怎麼可能再去碰那個位子,難道自證己罪?完了,全完了……他的身體完了,他的期望也破滅了……

好久好久,直至最後一縷哀號劃破長空回音遠去,曹操才從執拗的遐想中回過神來,細細打量那滿地的屍身——仰面朝天的屍體,瞪著睛、咧著嘴,彷彿在向蒼天申訴著委屈;直撲在地的屍體,手指緊緊摳著泥土,雙腿扭曲地岔開著,好像是在向大地求援;踐踏而死的人開膛破肚頭破血流,只一片模糊,猙獰得看不出面目,似乎都變成了惡鬼;亂箭攢身之人,七稜八杈,立不住又倒不下,活像是血糊糊的大蜘蛛;身首異處的軀體倒在地上,還是死去時張牙舞爪的姿勢,彷彿在摸索自己的頭顱。還有人尚未斷氣,兀自蠕動著向外爬,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跡,直至再也不動……這些屍體似乎都在無聲地痛哭,冤屈的靈魂彷彿在鄴城上空遊蕩……

曹操馳騁沙場三十年,目睹死人無數,早就習以為常,但今天不知為何,卻從心底泛出一股寒意,彷彿這些死人都已化作厲鬼,隨時可能站起來……

死亡,死亡……曹操從未似今日這般畏懼死亡!

他穩住心神嚷道:「焚屍!快焚屍!」隨即感覺有人碰他胳膊一下,竟嚇了一跳,轉臉厲喝,「你想作甚?退下!」

嚴峻不知所措:「大

王,是小的……」

「退後!快退後!」曹操竟把佩劍拔了出來。

眾人知他殺紅了眼,步步後退皆有怯意。

「退後!誰也不准碰寡人!」曹操手持利劍,渺目四顧——似乎身邊每個人都不能信任,每個人都存心害他!

城下屍體自然是要焚燒的,卻不是怕他們化為殭屍厲鬼,而是怕屍蟲癘氣再鬧成瘟疫。士兵一邊把屍體拖進焚屍坑,一邊投入茅草,霎時間點上火冒起黑煙,一股皮肉燃燒的煳臭味竄人鼻眼。曹操只覺胸臆煩惡,眼前事物漸漸模糊,繼而頭昏腦漲似要崩裂,手一鬆佩劍落地;眾人這才一擁而上將他抱住。

「快傳李璫之!大王的頭風犯了……快去啊!」孔桂瘋了般一通亂喊,這不光是救大王,也是救他自己。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