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戰降兩胡,黃須兒威震塞北

一場叛亂不但搞得人心不寧,也搞壞了曹操的心情和身體,他因頭風再度病倒。這次他再也不找那些方士了,也不去銅雀台了,直接躺到了後宮鶴鳴殿,由李璫之和諸位夫人侍奉。待病情略有好轉後,他所發的第一道命令仍然是追究叛亂,命尚書陳矯兼任長史,傳令將許都皇宮近侍之人全部更換,自今以後沒有他的批准,任何外臣不得入見天子;又將受審官員中所有與叛黨有密切交往的一律斬去足趾。一時間獲罪之人甚眾,監獄中鐵鐐都不夠用的,竟以木鐐拘押犯人。對首惡耿紀更是擴大株連,就連年邁蒼蒼的世襲好畤侯耿援都被滿門問斬,只饒了耿家一個未滿十歲的小孩,功勳赫赫的中興名將耿弇之後竟被殺得只剩一孺子。

這場大獄折騰兩個月尚未平息,連漢中救援都有了結果。曹洪率部至武都,與偏將軍曹真、雍州刺史張既合兵一處大破蜀軍,斬其先鋒任夔,雷銅死於亂軍之中,吳蘭倉皇逃竄,在巴山被當地氐族部落斬殺;張飛、馬超聞訊,只得向南敗走,漢中的燃眉之急總算解了。曹操稍感欣慰,對眾將予以表彰,尤其對奮勇作戰的曹真另眼相加,晉陞他為中堅將軍。不過曹操沒高興幾天,緊接著又傳來壞消息——裴潛一語成讖,東北的烏丸人果真叛亂了。

烏丸本漢之臣屬,天下動亂之際依附袁紹,建安十二年,曹操遠征柳城,誅北平郡烏丸首領蹋頓,遼東太守公孫康又殺遼西首領樓班、遼東首領蘇僕延,此後上谷郡首領難樓、代郡首領普富盧向曹操投誠,自此烏丸又歸於漢室統治下。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改易九州,幽州併入冀州,烏丸也隨之歸入曹操直接管轄。建安二十一年,曹操稱王,普富盧懾於曹氏之威來鄴城朝覲,象徵著烏丸從漢室臣屬轉變為曹魏臣屬。不過要讓烏丸人完全臣服曹魏絕非一朝一夕之事,加之北方塞外的鮮卑族戰亂稍息,其兩大首領軻比能、步度根兼併各部勢力大增,烏丸處在兩強之間有首鼠兩端之意。

裴潛任代郡太守,待民寬厚,治胡卻嚴,欲以威勢懾烏丸之心,不想官職調動半途而廢;繼任者施寬宏之道,烏丸本未受教化之人,自此驕縱不法,郡府因而又改寬為嚴,不料因此激出事變,代郡別部首領能臣氐舉兵叛亂,上谷郡烏丸也隨之而起,僅數日間便聚集游騎數萬,殺人放火到處行兇,進而劫掠至涿郡地界,威脅冀州乃至整個河北。後院起火不得不救,鄴城又秣馬厲兵忙碌起來……

曹丕一早就奉命進宮議事,將近掌燈時分才回府,司馬懿、王昶都出二門相迎:「戡亂之事可曾議妥?」

「父王聖心默定,已開始調兵了。」曹丕臉色甚是難看,說著話腳步卻沒停。

「何人統兵為帥?」

司馬懿一語點題。

曹丕停下腳步,氣呼呼道:「我那二弟子文!」

司馬懿、王昶面面相覷,沒想到是這結果——曹彰久慕軍戎,常向曹操央求,加之曹操欲培養後輩將才,便封其為北中郎將,這本是不倫不類之官,唯先朝盧植征討黃巾時受封,過後便不再設,曹丕也沒放在心上。哪知烏丸事起,曹操執意要以曹彰統兵為帥,這可不容忽視了。

三人登堂落座,王昶道:「紙上談兵未必臨陣能勝,鄢陵侯從未獨自領軍,這統帥他未必擔得起。」

司馬懿白了他一眼:「三軍將士浩如煙海,豈能真叫一王子衝鋒陷陣?幽燕閻柔、牽招等部皆為勁旅,可能還要調弋陽太守田豫協辦軍務,此人久在北郡深知胡情,又有運籌之才,鄢陵侯此去不過是代大王激勵三軍,有這些人輔佐倒也不難建功。」他這番話入情入理,而曹丕恰恰是怕弟弟得勝建功。曹彰能代曹操統軍就夠令人遐想了,倘若再立下功勞,勢必聲勢大振,足可與曹丕分庭抗禮。

曹丕愁煩不已,若曹彰領兵得勝,日後這兄弟難以駕馭;若曹彰功敗垂成,國家又受拖累,實是左右為難。他思來想去無法可解,歎道:「若子丹、文烈有一人在鄴城,我何至於如此犯難。」曹真、曹休相繼率部至漢中,夏侯尚又轉為朝臣久不領兵,他連個能頂替曹彰的人選都提不出來,「若實在事不可解……」曹丕把牙一咬,「我便親自請纓打這一仗。」

「萬萬不可!」王昶連連擺手,「太子乃國之儲君。儲者,蓄藏也,不可出於外。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國,古之制也。倘若統兵征戰,敗則自墮聲威難承大統,勝則招君猜忌禍起蕭牆。昔晉獻公遣申生征伐霍國,大勝而還,遂有驪姬讒害之事。此乃大忌,萬不能行!」

「我不過一時氣話。」曹丕煩惱不已,「即便請纓未必能允,父王執意要用子文。」

「群臣作何理會?」司馬懿問道。

「鍾相國等人反對,嘴上都說子文無帶兵經驗,其實心中所慮還不是與咱一樣?兩位王子為尊,實非社稷之福。不過上意難更,雖沒正式下詔令,但已開始調兵,父王叫群臣今晚回家想想,明日敲定。這還想什麼?只要他竭力堅持,誰敢反對?」

司馬懿撇撇嘴道:「太子想左了。大王不是叫群臣回去想,而是叫您想想,恐怕您今日沒表態吧?」

「呃……」曹丕愕然——支持這決定心有不甘,反對又不敢,他確實沒表態。

司馬懿笑了:「您不表態就是有異議,大王怎會滿意?他是叫您回來想想,明日聲言支持啊!」

「唉!這太子還不如五官將舒服呢。」曹操拿別的兄弟壓他,還逼他自己支持,曹丕實在窩心。

正愁煩間,鮑勳與司馬孚抱著幾卷書說說笑笑進來——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他倆倒挺對脾氣。見曹丕已歸來,連忙見禮,接著便問:「吉茂之事如何?」吉茂乃馮翊吉氏一族,有藏書之癖,頗有名氣。叛亂之獄擴大,把他也抓了,因而鮑勳提議,讓曹丕出頭為其講情,一者保此良士,再者也給太子樹些恩德。

「保下來了。吉茂與吉本一支疏遠,扯不上干係。他進了大牢還不知怎麼回事,竟以為是私藏讖緯之書犯禁,真是個書獃子。父王之所以大興其獄也是為清理許都,把那些心懷叵測之人逐出朝廷,豈能跟個書獃子計較?」

「太好了,太子功德無量。」鮑勳、司馬孚喜不自勝。

曹丕乜斜著眼,瞅這倆「榆木腦袋」,越發憂愁:「父王壓於上,兄弟棲於側。渾身解數無可施展,當此時節誰能為我解憂啊!」

鮑勳訕訕道:「我倆倒有個辦法可助太子。」

曹丕對這倆書獃子不抱什麼希望,愛理不理道:「說說看。」

「著書。」

「咳!修書何用?」曹丕一甩衣袖,但略加思忖似乎也有道理,「你們詳細說說。」

司馬孚笑道:「《左傳》有雲,『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太子之德士眾皆知,戰功雖不能立,可立言。您十幾年來所作詩賦、札記、政論甚多,略加整改便可撰成文章,如今您身無重要之事,豈不是閉門著說的良機?」

「不錯。」鮑

勳又補充道,「大王雖不准太子招攬賓客,但以文會友不也是會友嗎,文章不也可揚名嗎?」

「對!太對了!」曹丕心情激盪雙目放光,「我就著一部書給世人瞧瞧。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而盡,榮樂有終,唯文章傳世無窮!我要論及世間百態,成一家之言。子文征戰於外不過一時之功,我著書立說乃不世之功;子建文采雖高卻無鴻著,若修成此書連他也不及我了。」

王昶不無憂慮:「府邸著書,大王不會說太子坐抬聲價吧?」

「那倒不妨。」司馬懿腦筋轉得極快,「咱給大王也撰一部書,昔日大王不是欲將兵法、教令等編成一套……」

「《孟德新書》。」曹丕接過話茬,這書名中有魏王名諱司馬懿不便明說,「這提議極好,我修一部書,再給父王編一套書,大長我王家臉面,父王必定高興。咱們也不必藏著掖著了,乾脆上書明言,再調荀緯、王象相助執筆,叫仲長統也來幫忙,花不了多長時間便可修成。」荀、王皆文苑雅士,自王粲等人過世後就數他二人名氣最大。說到這裡曹丕不禁想起吳質,昔年他受封五官將時曾約會眾文友去南皮郊遊,想來當日同去之人阮瑀、劉楨等皆已亡故,只剩他和吳質,而且自四年前鄴城分別再沒相見,雖然如今身邊有陳群、司馬懿為謀主,但他最信任的還是吳質,該寫封信問候一下才是……(曹丕《與吳質書》,史上著名的文論書信)

正思忖間朱鑠稟報:「有客求見。」

曹丕不禁蹙眉:「賓客一律不見。」卻見朱鑠神色怪怪的,料想來者必定甚奇,忍不住問道,「是誰?」

「主簿楊修。」

「啊?」諸人面面相覷,「他來做什麼?」

「好個膽大妄為的楊德祖,有趣得緊。」曹丕站了起來,「倒要看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開門迎客!」

誰人不知楊修親睦曹植?昔年曹操考較二子,楊修三番兩次暗中幫助曹植,還曾作答教十條,與曹丕恩怨甚深,他怎會「自投羅網」?曹操禁止接待賓客,但似楊修即便接待也無結黨之嫌,曹丕實在對他來意感到好奇。府門大開,僕人掌上明燈,鮑勳、司馬懿等人都藏身屏風之後;眼見楊修款款而來,曹丕步出正堂,降階相迎——這面子可不小。

楊修未穿官服,身披錦衣,頭戴幅巾,足蹬木屐,儒生打扮;他懷裡還抱著只狹長的檀木匣,長四尺,寬半尺,厚有兩寸,一見曹丕降階,忙跪下參拜:「微臣叩見太子,恭祝太子福體康泰。」

「稀客!稀客!」曹丕笑容可掬雙手相攙,「德祖賞光榮幸之至,何必施此大禮?快快請起。」他歷練多年,又常遭父親擠對,這假扮笑臉的功夫實是青出於藍更勝乃父。

「不敢,不敢。」楊修不勞曹丕攙扶,自抱木匣起身。

「德祖來得好,我正想找個人暢談文苑之事。堂上請!來人哪,奉茶……」這便是曹丕高明之處——不與你說正經事,也不問你為何而來,顧左右而言他,你憋不住自己就說了。

果不其然,楊修道:「微臣此來非是為文苑之事,倒是想與太子論論武事。」

「論武?」曹丕憨笑道,「近來我參與政務,閒來歸府不過琴棋書畫坐談風雅,已久疏征戎。論武該去尋鄢陵侯,哪日若得良機,我兄弟一起行獵,你不妨同去。」

楊修聽他一句瓷實話沒有,心下暗忖——這位少主實比大王更難伺候,大王喜怒無常但總還給人一個機會,曹丕卻把人捧得高高的,直到把人推下去活活摔死,心機可怖啊!想至此再次跪倒,雙手捧起木匣:「臣有件禮物進獻太子。」

「不好吧。」曹丕又扮為難之色,「身為儲君無端受賓客之禮,實是有違厚道。」他避重就輕,不提招父王猜忌,只說有違厚道。

楊修卻道:「此物配與太子最是相宜。」說著輕輕打開木匣,卻不取出,高高舉過頭頂。

那物件長約三尺,在燈光照耀下竟燦燦生輝——難怪楊修不敢拿它在手,原來是把寶劍。曹丕眼前一亮,不禁取過觀看,此劍乃純鋼打造,劍身隱隱有一層密紋,紋路均勻有如魚鱗,劍鋒側刃薄得猶如絹帛,卻鋒銳無比,劍柄還嵌著一顆幽藍的寶石;用手指輕輕一彈,其聲響徹大堂,嗡鳴之音繞樑不絕。此劍精良絕不亞於倚天、青釭。

「好劍!」曹丕大讚,心中喜愛卻又為難,收他的禮穩妥嗎?

楊修拋下木匣,起身道:「我弘農郡有一隱士名喚王髦,此人不喜仕途,唯好鑄劍,這把劍是他花費十年心血才鑄成的。太子請想,十年之工啊……」

曹丕腦子不慢——曹沖病死我始立爭儲之志,至今亦是十年。

「十年鑄一劍,當視若珍寶,他卻把劍交與了我。我問其緣故,他言說,劍乃君子之物,至尊至貴,人神鹹崇。魚腸劍不遇勇士專諸無以千古留名,轆轤劍不入秦皇之手無以揚威四海。故而王髦把劍交我,請我代尋一位堂堂君子獻上此劍,方不負他十年鑄劍之苦。」

「德祖過譽了。」曹丕眼中觀劍,心內卻思——莫非他也欲轉而投效我?

「在下思忖,劍乃君子之器,雖貴重亦必藏之不露。須知寶劍出奪人命,群小悚然,萬夫披靡!君子愛人以德,非懲治大奸大惡之徒不動太阿。不用其劍便能以德服眾,不用其利便可誅心禦敵,這才是君子至高境界。」

曹丕總算明白他用意了,不禁微笑:「此言甚善。」

楊修連連作揖:「想太子執此十年鑄成之劍,自是威力無窮。但劍術之上乘乃在意有劍而手無劍,草木盡可為劍,德行亦可為利。望太子恢弘聖德,上奉君王,下和兄弟,日後秉承大王之志,繼其統,守其業,傳之無窮,澤流於世,方不誤這十年鑄成之劍!」

曹丕沉吟半晌,乾脆把話挑明:「這話是子建叫你來說的?」

「非也。」楊修第三次跪倒,「太子與臨淄侯乃同胞骨肉。微臣乃與臨淄侯相厚,又敬重太子,情念所致發此慷慨。無太子之恩養,臨淄侯無以享富貴;無太子之厚賜,臨淄侯無以遂其志。只要太子與眾兄弟愈加親睦,時時關照不生猜忌,兄弟一體同心同德,便是國家之福、社稷之福,微臣赴湯蹈火又怎能辭?」

「好一把寶劍!好一位良士!子建能結交到你這等朋友,真不枉此生,連我都羨慕。」曹丕竟對楊修生出愛惜之感——人之境界有高有低,似孔桂那等人,見勢不妙改弦更張,先為自己考慮,越發叫人瞧不上;楊修卻以大義感召,為曹植求情,反而越發顯得情意深重。加之他弘農楊氏四世三公,楊震、楊秉、楊賜、楊彪皆是國之股肱,素為士人景仰。如今獻上寶劍慷慨陳詞,有情有義有膽有識,曹丕能不愛嗎?

「太子過譽,臣不敢當。」

「這把劍我收下,德祖之言我也銘記在心!」曹丕屈身相攙。

「謝太子垂愛。」

「我與子建、子文本無芥蒂,皆情勢所逼。今既得副儲之位,自當補手足之情,似你等籌謀之輩更何足道,大可放心。」曹丕總算說一句良心話。

「臣斗膽,替臨

淄侯謝過太子。」

曹丕把玩這寶劍,又道:「我素知子建其人,最是溫婉良善。但別的兄弟未免……」話說一半自覺失口。

楊修心思縝密,聽這半句便已明瞭,笑道:「太子莫非憂慮鄢陵侯領兵之事?」

曹丕不作聲,便是默認。

楊修拱手道:「大王以鄢陵侯統兵未嘗不是一片苦心,軍中老將多有亡故,若能提攜鄢陵侯成一代名將,日後不啻為太子一條膀臂。太子明德孝悌,此中關節無需在下多言,當此時節只可促成其好,不可忤上之意。」

「確該如此。」曹丕雖這麼說,心下卻想——二弟與三弟品性不同,膽大妄為剛毅好勇,此人極難馴服,以他做膀臂連想都不敢想。

該說的已說,楊修不願淌太深,隨即起身告辭。曹丕一手持劍,一手挽著楊修,親自送至府門,想招呼他常來,又恐父親猜忌,只道:「話已說明今後無需多想。有你這等賓客來訪,我高興至極;有你這樣的益友在子建身邊,我更是放心!」楊修連連擺手,微笑而去。

曹丕回到堂上時四個屬員已從屏風後出來了。司馬孚讚不絕口:「好個楊德祖!不但口才好、智謀高,學識也是一流。」

司馬懿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方纔楊修所言極是,太子確實不該有違上意。鄢陵侯領兵本是兄弟芥蒂,倘若太子從中作梗,那便成了父子之隙、君臣之隙。」

「既然你與楊修

都這麼說……」曹丕輕捻鬍鬚,「好!我明日就上書,鼎力支持子文領兵。我要喊得比誰都響,讓天下人都知道我信賴兄弟!」

「太子胸襟廣闊,社稷之福。」四人一齊施禮。

「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善為國者,內固其威,外重其權!既無法阻止子文為帥……」曹丕將寶劍往桌上重重一放,「替我轉告陳群,請他表奏夏侯尚出任參軍!」

曹操、曹丕父子最終達成一致,以鄢陵侯、北中郎將曹彰行驍騎將軍事,任命夏侯尚為參軍、田豫為長史,發中軍及烏丸校尉閻柔、平虜校尉牽招等合計四萬兵馬至幽燕平叛。時至建安二十三年四月,曹軍抵達易水南岸,已與烏丸叛軍近在咫尺。

曹彰與田豫、夏侯尚騎在馬上,一邊趕路一邊商議軍情——自離開鄴城便是如此,天不亮啟程,日落才紮營,根本不升帳議事,有話路上說,早到一天是一天,曹彰就這急脾氣!

好在他是王子,將士隨他出征都覺臉上光彩,也不敢提什麼意見。田豫久在北州又分管軍報,時時不離他左右,匯報軍情:「昨有細作得聞,能臣氐此叛固是不服我國管束,然其背後亦有鮮卑陰謀煽動。鮮卑部今有軻比能、步度根兩部,軻比能強而步度根弱,步度根有一兄長名喚扶羅韓,與能臣氐私交甚篤,欲拉攏他叛漢歸胡,擴充實力抗衡軻比能。所以咱們明是與烏丸交戰,實是與鮮卑爭鬥。」

曹彰冷冷一笑:「管他什麼烏丸、鮮卑、匈奴,我看都差不多。霍去病封狼居胥,竇伯度燕然勒功。對付他們就一個字——打!」

夏侯尚聽這話茬不對了:「侯爺您……」

「嗯?」曹彰瞪他一眼。

「將軍!」夏侯尚趕緊改口,「將軍此來是平叛,不是遠征塞外,天下未寧南寇尚在,不能與北虜結怨。」

「我知道,不用你說!」曹彰咄咄逼人,「若不打得他們心服口服,何以一勞永固?仗還沒打你先說洩氣話,留神我趕你回去!」

「是是是。」夏侯尚不敢違拗——曹丕派他來既是協助曹彰,也為從旁窺伺,設法分曹彰之功。可他真到軍中才知不好辦,曹彰桀驁不馴,動不動吹鬍子瞪眼;士卒也都處心積慮巴結這位王子,他根本左右不了情勢。

說話間易水遙遙可望,夏侯尚請示:「此處臨近河岸地勢開闊,我軍正可紮營。」

「扎什麼營?渡河!」

「啊?」夏侯尚直吐舌頭——這些天都沒好好歇過,到敵人眼前還大大咧咧的,不吃不喝不休息,一竿子捅到頭,有這麼打仗的嗎?

田豫也道:「將軍不可莽撞,易水北岸乃叛軍橫行之地,我軍至此他們早已得知,理當紮營結陣在此頑抗。今反不見敵蹤,必是對岸山林之後設有埋伏。」

「管他那許多?拚死一戰破敵便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曹彰這幾日人不卸甲馬不離鞍,一路憋著勁,好不容易趕到這兒,還能再等?

夏侯尚苦口婆心:「批亢搗虛,形格勢禁,方為上策。當以我制敵,不可以我就敵。渡半而受敵,此兵家之大忌!」

曹彰卻道:「臨出征時父王曾囑托,『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動以王法從事,爾其戒之!』今既受命平叛,當速戰速決報效朝廷,豈可畏縮不前長敵銳氣?烏丸、鮮卑之流,皆勇悍未教化之流,唯有白刃加頸,打得他們心服口服才可長久太平。」這話不是沒道理,但他初次統兵,第一仗就弄險,有把握嗎?

田豫見曹彰神情倔強,目光堅毅,渾身鎧甲燦爛,頷下一副黃焦焦的鬍鬚甚為英武,心下不免有些動容,思忖片刻道:「將軍執意渡河迎敵也不是不可,在下有一計,但不敢斷言必勝。」

「計將安出?」

「胡虜行如群獸,散如飛鳥,戰不結陣,善於格鬥,不習攻戰。今若強渡此河,當調輜重、戰車為先,沿河圍成營壘,我軍居於壘內與之相搏,虜雖至而不能入,我軍方有勝算。」

「就依你言,快到河邊了,你現在就去給我調輜重車輛來,我要過河破敵。」

「且慢!」夏侯尚攔住,「此乃弄險之事,將軍不可為先登。」

「到時候再說吧!」曹彰沒把話說死。

「您一人關乎三軍性命,將軍千萬持重!」田豫囑咐半天才去。

曹彰令

是傳了,卻根本沒歇著,繼續往前趕路。行軍不停車輛怎能超到前頭?田豫沒辦法,一輛車派十五個兵,推著往前跑吧!數百士卒推著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趕上前鋒,也行至易水邊了。後隊人馬尚未跟上,曹彰便欲放船渡河,還要自為先鋒。夏侯尚眼看對岸遠山起伏林木茂密,竟隱隱有塵沙蒸騰之狀,必有埋伏;實在看不下去了,跪在曹彰馬前連連叩首:「將軍不能莽撞!倘有一差二錯非但三軍受累,大王與太子豈不抱骨肉之憾?請將軍以三軍為重,以社稷為重……」

「婆婆媽媽,好不厭煩!」曹彰竟勾起一股詩意,「這易水乃前輩英雄際遇之地,豈不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正要在此大顯神威!」

夏侯尚都快哭了:「將軍您不懂,這詩不吉利啊……」

曹彰火了:「我不懂什麼?荊軻從北往南,我是從南往北,豈能不勝?再要多言軍法從事!」

平虜校尉牽招在旁看得清楚,情知攔是攔不住了,真惹惱了他,興許把夏侯尚殺了立威,索性鋼牙一咬,縱馬道:「殺雞焉用牛刀?末將領一哨人馬為先登!」也不等曹彰回復,先催自己兵放船下水。

幾十艘船不多時便離了南岸,前面的運車,後面的運人,牽招手持兵刃親督兵士,把這先鋒的差事搶走了。曹彰連挑大指:「此乃真丈夫也……嗯?以這幾十輛結壘似乎少了些。夏侯尚,你再去催後面多調些車來,務必要保牽校尉安全。」

夏侯尚總算緩口氣,又去調車。他剛走不久田豫就汗涔涔回來了,馳到河畔麾蓋下,卻不見曹彰蹤影,情知不妙,便聽河上有人呼喊:「田長史,本將軍在這裡!」田豫扭臉一看,曹彰趁他和夏侯尚不在時登船了,急得直拍馬鞍:「將軍忒性急,此乃生死之決耳。」有些話沒法明言——你要死了大王饒得了我們?大伙生死全在你一人身上啊。

曹彰橫槊大笑:「將不仁,則三軍不親;將不勇,則三軍不銳!我若不親臨前鋒何以激勵三軍……小的們,今日遇敵須當奮勇,建功立業便在此戰!」眾軍士傍王子出戰豈不盡命?齊呼應命聲震河畔,一篙撐開便向北邊劃去。

也就一剎那,對岸殺聲陣陣揚塵驟起,滿山遍野竄出無數敵軍,馬上步下皆有,有的披髮左衽,有的頂盔摜甲,有的穿著搶來的漢家服色,多是驏馬游騎,長弓大戟陰氣森森,口中呼哨不止,如虎狼猛獸般向河岸撲來——田豫心頭一凜,他料到有伏兵,可沒想到這麼多,少說有七八千人,後面大隊人馬還不知多少呢!

牽招早到北岸,見此情形大駭,過河的不過幾百人,而且都是步兵,忙招呼士兵把糧車往前推,設法結成陣壘。可哪由得曹軍佈置?敵人箭雨已過來了,頓時死傷一片;有的兵躲身車後,哪知烏丸之士精於馬術,高明的騎士竟從車上越過,將曹兵活活踏死。牽招眼見敵人已至面前,還有什麼辦法?拼唄!曹兵人少烏丸人多,又是步兵打騎兵,簡直就是送死,不多時就被烏丸沖得七零八落,糧車也翻了,敵人直逼到河畔,牽招有全軍覆沒之險。

「將軍,快回來!」田豫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曹彰哪裡肯聽?眼見離北岸已不足一丈,他揮舞大槊縱身一躍,竟直接跳上了北岸;大槊落處正是一烏丸游騎,槊尖直入馬頸,曹彰手腕一翻,連人帶馬掀倒在地。眼看又有敵人奔來,槍尖已近面門,他縮身讓過,橫槊用力一掃,正擊馬腿,敵人栽落馬下;後面緊跟著第三騎也絆倒了,兩人又摔又踏雙雙斃命;後面還有第四騎,這人手持彎刀本領不小,忙提韁繩,雙腿夾馬腹,從屍身上躍了過來,照定曹彰腦袋揮刀便砍。大槊太長,曹彰回槊招架已不及,側身閃開彎刀,敵人戰馬從眼前掠過,他百忙中拔出佩劍,狠狠往上一削——紅光崩現,鮮血橫飛,敵人那條握著彎刀的膀臂竟被他斬了下來!

曹彰連斃四敵,船上眾曹兵看得真切,無不驚呼:「將軍真神人也!咱們也上啊!」跟著稀里嘩啦全躍向北岸;有人跳不了這麼遠,掉在河裡,也不顧衣服濕透,拖泥帶水瘋子一般就揮刀上岸。

「好小

子們,跟我殺!」曹彰大吼一聲,左手執劍,右手執槊,在陣中亂揮亂舞,逢敵便殺,遇敵便砍;士卒也個個捨生忘死,與敵白刃相搏。

南岸田豫看得冷汗直流——王子雖勇,身邊只千餘士卒,馬不過百匹;敵軍卻有數千眾,這麼打不行!

正無計可施又聞對面號角聲起,緊接著白旄旌旗繞出山坳——烏丸叛首能臣氐率大軍趕到。此時南岸曹軍也盡數集合,無奈一條易水相隔,乾瞪眼幫不上忙,只能等船回來。烏丸校尉閻柔催本部人馬擁在最前面。他乃北州勁旅,甚是好戰,見曹彰、牽招奮勇廝殺,急得直跺腳,眼看零星有幾隻小舟折回,便要搶船過去。

「站住!」田豫厲聲喝住,「你若不想王子戰死就聽我的!」閻柔被他喝得一蒙,真沒敢上去。田豫把閻柔部眾轟開,將陸續歸來的船集結一處,就近調了三十多輛車,也不管轅車、糧車、突車、輜重車,只管往船上推,繼而又點了二百精壯小校隨他先渡。

敵人紛紛湧來殺之不竭,好在曹兵背水一戰不得不勇,人人殺得如血瓢一般。田豫所率之兵過河後並不與敵交戰,而是奮力推車,但兩軍陣中羽箭橫飛,豈是容易之事?

眼看敵人越湊越多,南岸閻柔急得咬牙切齒,好不容易盼得船隻歸來,一猛子便躥上去,還沒傳令開船,夏侯尚也擠上來了——他想得長遠,若曹彰戰死,曹操追究起來誰都活不了,乾脆一塊拼吧!

「快劃!快劃!」閻柔連跺三下腳催船快進。他也是打仗不要命的,眼看離岸不遠,揮刀躍上岸去,怪叫著衝入戰團。夏侯尚卻沒登陸,號令戰船回去接人,他在河上觀陣。

曹彰、閻柔雖負萬夫不當之勇,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釘?漸漸已露不支之態。這時一撥撥曹軍陸續登陸,大家使出吃奶力氣,迎著敵人的箭雨,齊推車輛向前擠——載著糧草、掛著死屍、插著兵刃,不管車上附著什麼東西,不管前面是敵是友,也不管地上有無坑窪障礙,鉚足勁往前推吧。

在曹軍捨生忘死的推移下,一個戰車組成的半月陣在北岸布成了。曹彰、閻柔等人捨了敵人迅速撤退,爬過車陣躲在後面;也有不少兵躲避不及,被敵人趕上亂刀砍死。夏侯尚在河上瞧得分明,朝眾士卒吶喊:「把盾牌扔過去!」一時間盾牌滿天飛,船上的士兵都把盾牌扔到了北岸——戰局扭轉了!

曹兵在車陣上架起盾牌,支起長矛。敵人弓箭射來有盾牌遮蔽,騎兵衝至就用長矛刺馬脖子,烏丸軍立時損兵折將,衝在最前面的齊刷刷倒了一片,田豫的計謀成功了。兵法有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曹軍列出半月陣已成不可勝之勢,烏丸人本就不善於強攻壁壘,呈鬆散之狀,又沒有船只能襲曹軍之後,沖多少人死多少人,曹軍卻以逸待勞游刃有餘,而且渡過來的越來越多。曹彰早騎上馬,他箭術精湛,眼光犀利,瞅準哪個似是敵方頭目,便射去一支冷箭,不少部族頭領糊里糊塗喪在他箭下。

能臣氐本是小部落首領,只是挑頭造反集結了這些兵,各部首領心思不一,不過以利相聚。剛開始欺曹軍人少玩命搶攻,這會兒見勢不妙,又想保存實力,攻勢一波比一波弱。曹軍渡河受敵本為不利,但此時憑借車陣把數萬烏丸人牢牢羈絆在河畔,廣闊的易水河面反而成了曹軍優勢。夏侯尚通觀全局,早把百餘條舟楫散佈河面,見敵人攻勢減緩,立刻傳令放箭——霎時所有船上的曹兵萬箭齊發,箭支似狂風暴雨墜入敵群。

慘嚎馬嘶之聲不絕於耳,烏丸軍亂作一團,似沒頭蒼蠅般亂撞,死於馬蹄下之人不計其數,還沒穩定下來,曹軍第二撥箭雨又到了。混亂中有人高聲喊著亂糟糟的胡語,似是招呼撤退。但曹兵箭雨無休無止,撤退已成潰退,自相踐踏者倒比被曹軍殺的更多。遠處能臣氐的白旄儀仗搖搖晃晃,似是本陣也遭敗兵衝擊。

曹彰見此良機高舉大槊:「破敵就在此刻,開陣追擊!」眾將盡皆驚愕——適才見他拚鬥近半個時辰,竟還有力氣追敵。

將軍有令不敢不從,十幾輛轅車拉開,車陣閃出一道口子,曹彰一馬當先,閻柔緊隨其後,大隊騎兵爭先恐後衝殺出去;南岸曹兵見機擂起戰鼓,夏侯尚也率兵登陸吶喊助陣。其實即便不追殺烏丸叛軍也完了,敗局已定各尋去路,這陣催命鼓一響心更慌了,猛如虎豹的烏丸兵這會兒都成了避貓鼠,躲避曹軍唯恐不及——被馬踐踏的,被曹軍追殺的,墜河而死的,竄入山林的,棄械投降的,數萬大軍四處逃竄,一哄而散!能臣氐左呼右叱無人聽令,白旄也倒了,情知大勢已去,丟盔棄甲,帶著親信部眾踏著同袍屍身,往北面山坳逃去……

曹兵從前至後爆發出一陣浪潮般的歡呼,連受傷倒地之人都放聲狂笑——僅一次交鋒就將敵擊潰,這仗打得太漂亮了!

一片狂歡中夏侯尚傳令:「後續部隊速速過河……咦?將軍呢?咱的騎兵呢?」煙塵散去,卻見山坳間只剩滿地兵刃、死屍,能臣氐殘部和曹彰都不見了。

有個斥候擠進人群稟道:「將軍與閻校尉已率騎兵追下去了!」

「啊?敵人都潰了,還追……」夏侯尚大駭,「那咱怎麼辦?南岸還有兵呢。」

牽招抹抹臉上血跡,氣喘吁吁爬上馬:「我等隨王子出戰,既是將佐又是護衛,若有差失死難贖罪。無論如何得跟在他身邊!」

田豫推了半天車,早累得筋疲力盡,大口喘息:「你們去吧,我追不動了……」

夏侯尚無奈,跨上鞍韉,向士卒振臂高呼:「別鬧了!都聽我說,咱們將軍壯若熊虎、龍馬精神,已乘勝追擊下去!咱得趕緊追主帥,騎兵跟我們走,步兵能跟的盡量跟,跟不上的原地紮營,收拾輜重,救死扶傷,安撫降兵,全聽田長史調遣。我們可就不管啦!」說罷與牽招打馬揚鞭也追了下去。

曹彰搶渡易水一戰成功,大破烏丸叛軍,能臣氐倉皇敗走,曹彰在後緊追不捨。這場追擊從涿郡易水之畔一直追到代郡桑乾縣境(今山西省寧武縣),前後二百餘里。一路上被曹軍追殲的、投降的烏丸頭目數不勝數。到後來投降之人曹彰都不管了,喊一聲「去後面找田長史」,接著追擊不輟。能臣氐眾叛親離部下流散,所剩只千餘騎,腸子都悔青了,實在捉摸不透這位曹魏王子跟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竟似瘋狗一般緊咬不放。能臣氐無可奈何,只得轉而向北遘奔塞外,欲投靠鮮卑。

曹軍乘勝追擊也頗勞苦,真是渴飲刀頭血,睡臥馬鞍鞒。曹彰自易水奮戰片刻未歇,仍是那身血跡斑斑的鎧甲征袍,箭瘡都未包紮,兀自快馬奔馳,不除元兇誓不罷休。眾騎士也都風塵僕僕兀自支撐,換了別的將軍他們早不追了,可這次是跟王子打仗,若在他身邊立下功勞,他回去向大王一表奏,起碼撈個軍候當,有利可圖精神振奮。但如此奔襲實非易事,敵人日漸潰散,曹軍掉隊的也越來越多,四萬曹兵在代郡、上谷之地拖成了數十里的一條線,只閻柔等數千人緊緊跟隨,其他人或戰馬不良或體力不濟,連牽招都被甩出十里外。

夏侯尚一直跟著,卻也累得吁吁帶喘,若不是把手套在韁繩上,恐怕早顛下去了;眼看已過桑乾縣曹彰還不罷休,連忙勸阻:「大王命咱戡平上谷、代郡之亂,現已大功告成,能臣氐北轉欲出塞外,我軍不可再追。」此刻他已不再為能否獲勝而操心,卻怕這場功勞立得太大。

曹彰滿身征塵,早瞧不出本來面目,仍揚鞭不止,喝道:「豈不聞除惡務盡?率師而行唯利所在,豈能拘泥於節度?胡走未遠,追之必破。從令而縱敵,非良將也。繼續追!」

此時臨近黃昏,繞過一座大山,正見數十烏丸人跪地叩頭——這場面見多了,又是投降的。但這次不同,他們竟不顧曹軍呵斥,迎著曹軍馬匹不住叫喊,嘰裡呱啦說著胡語,曹彰情知有異,稍微放緩,命精通胡語的閻柔過去詢問。

那些胡人拽著閻柔戰袍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套,閻柔臉色大變,忙追上曹彰稟報:「不好,鮮卑大人軻比能親統數萬部眾陳兵邊塞。」

曹彰卻毫無懼色:「能臣氐不是與步度根一派通謀嗎?軻比能來作甚?也欲與咱為敵?」

閻柔蹙眉道:「據末將料想,軻比能此來乃為坐收漁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咱們得小心了。」

夏侯尚趁機再次進言:「

對對對,不能追了。」

曹彰卻道:「我有言在先,要麼打得他們稽顙順服,要麼殺得他們片甲不留。今日敵群流散者甚多,足見能臣氐即將崩潰,再逐一日必能收全功而返,豈可半途而廢?軻比能算什麼東西,我就不信他一個小小的戎狄酋長敢動我這堂堂大魏王子。傳令全軍加速前進,定要在余寇出塞前將其一舉殲滅!」

閻柔一拍大腿:「也罷,末將捨命陪君子!」立時撥馬傳令。夏侯尚見他倆倒挺投機,想制止也制止不了,幾乎暈厥。

曹軍非但不棄,反而愈加疾馳,又追一夜一天,這次連夏侯尚都掉隊了,曹彰身邊僅剩閻柔等千餘騎士;將將趕至群山邊塞,終於望到了敵人的蹤影。能臣氐率部下數百殘兵,立馬山下,動也不動。

離得遠曹兵瞧不清,能臣氐都哭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好歹也是烏丸勇士,竟叫曹家一個小子追得如喪家之犬,真把臉丟盡了。好不容易逃到邊塞,軻比能數萬大軍佈於前方,是敵是友還搞不清;即便是友,部眾喪盡還何臉面投奔鮮卑?乾脆就在這兒拼了吧!這幫余寇九死一生,困獸之鬥實是駭人;曹軍追到現在不掉隊的兵也不多,實是勢均力敵。逃的沒處逃,追的不要命,這可對上心思了。

「拼吧!」能臣氐豁出去了,率領殘兵迎著曹兵而上。

曹彰大槊一擺:「後退者殺!跟我衝!」兩

支隊伍迎面撞到一起。單兵格鬥漢人素來不及胡人,騎兵更是差得遠,這點兒曹軍原本奈何不了能臣氐。但曹彰存必勝之念,手挺大槊揚武揚威,似箭穿魯縞般在陣中衝來衝去,所過之處一串死屍。閻柔等部眾也頗為悍勇,儘是不顧己身玩命的架勢,所有人都瘋了,麻木地揮舞兵刃,濫打濫殺。這不像是打仗,倒似一場決鬥。

此時忽聞號角震天,北方群山之上湧出無數胡人——軻比能大軍也到了,卻並不下來,坐山觀虎鬥。鮮卑人野蠻好戰,一見這場廝殺驚心動魄,有些人忍不住手舞足蹈嗷嗷吶喊,還有人敲起牛皮大鼓,卻也說不清到底給誰助威。

曹彰聞聽鼓響愈戰愈勇,能臣氐卻已是強弩之末,加之追兵陸續趕到,越聚人越多,烏丸人實在難以招架。兩輪拚殺之後烏丸兵死傷殆盡,能臣氐被創而走,這次身邊就剩幾十人了,馬都不要了,沒命般爬上東北一座高坡,翻山越嶺逃奔塞外。

曹彰還欲再追,卻見北面山上跑來一人,身穿羊皮,披髮右袒,直奔自己而來。曹彰大槊一指:「站住!你乃何人?意欲何為?」

那人粗眉臥眼,虯髯隆鼻,顯是鮮卑人,雙手抱胸,屈身施禮,操著一口生硬的漢語:「小的奉我家大人之命向將軍賀功。我家大人說將軍是了不起的英雄,敢問您尊姓大名?」軻比能臨近幽並之地,近水樓台習學中原制度,手下多有通曉漢文之輩。

曹彰傲然道:「我乃魏王之子,驍騎將軍鄢陵侯!」

使者一驚,沒料到是位王子,趕忙賠禮:「我等唐突王駕,請……」話未說完見曹彰彎弓搭箭,對準自己。使者嚇得連連倒退。

哪知曹彰不過是恫嚇,突然抬弓向天,輕舒猿臂雕翎飛出,只聽天際一聲鳴叫,有只孤雁已被他射了下來;繼而曹彰棄弓提槊,將槊尖朝下狠狠一戳,竟直挺挺插入地下三寸多。這兩手本事一露,非但周匝曹兵,連山上鮮卑人也高聲喝彩。

曹彰實是粗中有細,手指使者道:「你可知我乃魏王第二子,我父王共生我們二十多個兄弟,個個驍勇……」又指身邊閻柔,「似他這等勇士更是數不勝數,比你們草原的牛羊還多!」

「是是是……」使者嚇得四鬢汗流跪倒在地。

「你問完我,該我問你了!」曹彰越發咄咄逼人,「軻比能提兵數萬陳於邊塞意欲何為?莫非鮮卑欲與我中原為敵?烏丸叛賊能臣氐可與你等通謀?今日之事如何了結?」

使者支支吾吾:「這、這……小臣不知……請王子稍待片刻,容小臣去問我家大人。」說罷哆哆嗦嗦爬起身,往山上就跑。

閻柔不無憂慮:「軻比能甚是勇悍,會不會不利於咱?」

曹彰冷笑:「他不敢。殺我算不得什麼,可他不敢得罪大魏國,他惹不起父王。」

果不其然,不多

時那使者又回來了。這次不是一人,來了一大群鮮卑人,扛著美酒、羔羊等物;那使者奔至曹彰馬前,張開雙臂大禮稽顙:「我家大人有言,敝邑坐井觀天,觸犯天威,還請寬恕,日後自會擒殺能臣氐以贖己罪。我家大人還說,甘願像匈奴一樣稱臣,年年進貢歲歲遣使,南北交好永結同心!」

軻比能絕非膽小之輩,他在鮮卑之地的勢力就相當於曹操,似步度根、扶羅韓之流非其敵手。他的志向是像前輩英雄檀石槐那樣統一鮮卑各部,是否與漢人爭雄是日後之事。此番他領兵前來是想看看曹魏實力如何,若曹軍稀鬆平常無甚可怕,今後便要騷擾邊郡劫掠財貨;若曹軍能征慣戰名不虛傳,便暫向漢人屈服,免於背後受敵。如今他目睹曹彰之勇,不願樹此強敵,便立刻決意稱臣。曹操與軻比能是各自民族的豪傑,出於眼前利益媾和,至於成就各自大業後是否兵戎相見,就非今日可知了——總之,稱臣對軻比能而言不吃虧,對曹魏而言也樂觀其成。

曹軍聞聽使者之言立時歡呼,閻柔喜道:「將軍真神人也!您打垮烏丸,嚇服鮮卑,一征而降兩胡,這功勞太大了!」

「丈夫自當如此,方遂平生之志。」曹彰縱聲長嘯,「曹魏萬歲!大王萬歲!」

眾曹兵也跟著呼喊著:「曹魏萬歲!大王萬歲!」後續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呼喊之聲也越來越大,不知誰觸景生情竟加了一句:「將軍萬歲!」大伙也隨之喊起來,越喊聲音越齊。

「將軍萬歲……將軍萬歲……」

閻柔這幾日固然跟曹彰並肩殺得痛快,平素卻與曹丕關係更厚,這會兒見眾士卒高呼萬歲,漸漸警醒,悄悄退出行伍對心腹小校道:「你速去後面截住夏侯參軍,叫他立刻給太子寫信,匯報此間戰事,好讓太子心裡有數。」

兵隨其將,他手下人也大大咧咧,小校竟頂嘴道:「寫什麼信呀?王子自會向大王稟報。一會兒有羊肉吃,我不去!」

「咳!太子是太子,大王是大王,不是一回事兒!這……哎呀!跟你說不清楚,快去找夏侯尚!」

「您直接給太子寫不就得了?」

「放屁!」閻柔掄圓了給他一巴掌,「我他娘的要會寫字,這巴結人的差事還能落到夏侯尚頭上?快去!」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