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水淹七軍襄樊慘敗,曹魏面臨重大危機

一片漆黑中,曹兵緊緊靠在一起,不單是為了抵禦暴雨的寒冷,更為了驅趕恐懼。

搞不清什麼時辰,也不知何時才會天亮,所有人濕漉漉的,沒有軍帳遮風避雨,也點不燃火把,伸手不見五指,天地沉寂在閬閬黑暗之中,只有滂沱的暴雨、呼嘯的狂風、隆隆不止的轟雷震撼著每個人的心緒。時而閃電劃破長空,大家瞪著恐懼的眼睛努力張望,而一瞬間看到的只是狂舞的樹木和白花花翻騰如開鍋般湧動的洪水……

這種情形已持續兩天兩夜,士兵飢寒交迫,卻沒一人昏昏睡去,也沒人說一句話,大家仍覺得這半月的經歷如此不真實,彷彿是一場還沒熬到盡頭的噩夢。

曹軍七部精銳三萬餘眾,在左將軍於禁率領下開赴荊州,星夜兼程很快到達郾城,與荊州刺史胡修、立義將軍龐德、南陽太守東裡袞會合,繼而與據守樊城的曹仁取得聯繫,將大軍屯於樊城以北的罾(zeng)口川,秣馬厲兵隨時準備交鋒。雖然魏王沒能親臨前線,但各路曹軍總計五萬,相較關羽兵力上佔優,再者此番用武目的是防守,逼退敵人即是勝利。漢水以南的襄陽自劉表統治時就是聞名遐邇的堅城,如今守城的裨將軍呂常又頗具才智,即便關羽號為名將,也不可能單從南面攻拔,他若向漢水以北包抄,曹軍正好半渡擊之,給他致命一擊;曹操也準備移駕洛陽遙作聲勢,軍中士氣旺盛,尤其立義將軍龐德,其兄長龐柔如今仕蜀,常恐同僚因此猜忌,故而下定決心要在陣前與關羽一決生死以表忠心——照常理推敲襄樊不會有閃失,關羽進不能取勢必偃旗息鼓,曹軍若抓住時機追擊,說不定還真能如於禁所言,取關羽之首級獻與魏王駕下。

一切準備就緒,還未及交鋒,仲秋的第一場大雨卻先來了,昏天黑地電閃雷鳴,一下就是兩天。雖說添了些麻煩,於禁卻樂得如此,這麼糟的天氣,關羽不可能進攻,磨磨敵人銳氣豈非好事?哪知曹軍還沒來得及晾乾衣物,僅隔一天,第二場雨又來了,這次雖不似前番猛烈,卻斷斷續續連下十餘天。剛開始曹兵還幸災樂禍,但隨著帳內積水逐漸沒至小腿,於禁才意識到情況不妙——漢水至襄樊一帶趨於平緩,積水不下皆因河水滿溢,罾口川雖是兵家要地,地勢卻甚低窪,若雨再不停,七部人馬必將盡困水中。

險地不可久留,於禁傳令北退,欲撤回郾城再做定奪,事起倉促連營寨都沒拔,只帶輜重、糧草狼狽而走。哪知行了不到一里,雨勢愈大,積水已沒過膝蓋,探聽才知,附近淯(育諧音)水(白河)、沘(筆諧音)水(唐河)盡皆漲溢,齊湧罾口之地,曹軍大駭,捨棄大半輜重倉皇遁逃;怎料蒼天不佑,行至傍晚忽聞水聲滔滔有如萬馬奔騰——漢水上游決口,滾滾洪流挾拔樹倒屋之勢從西面向曹軍撲來!

水火無情甚於敵寇,生死關頭再威嚴的軍令也沒用了,將士如沒頭蒼蠅般四散奔逃,三萬大軍霎時崩潰。有的丟盔棄甲攀上附近丘陵山岡;有的就近覓棵粗樹往上爬,上去的人越來越多,不少枝椏承受不住立時折斷,一樹的人盡墜水中;有的兵方寸已亂,只一個勁向東逃竄,但人哪跑得過洪水,終被巨浪覆沒;即便有人會水,在這滔滔洪流中也無可施展,不過三冒兩冒就被洪流捲去。逃上高坡也未必能活命,一座座山頭都成了孤島,雨還在下,水還在漲,今日未淹沒,誰知明日如何?曹兵就在這冰涼的暴雨中,在無邊無沿的恐懼中苦苦煎熬了兩天……

黑夜比白天更可怕,什麼都看不見,聽到的又只有雷雨聲,過去的一晝夜間水位還是不停上漲,士兵再疲勞也不敢睡,唯恐睡夢中就被洪水奪去性命。大伙摟抱著,攙扶著,默默祈禱著,希冀蒼天平息憤怒。漆黑之中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那持續十餘天的雨聲竟真的停了,卻無人歡呼,誰能斷定這不是下一場暴雨前的短暫喘息?也沒人動彈一下,只怕腳下一滑跌進水裡。

渾噩沉默間天色漸漸亮了,四外一片幽藍,兵士稍鬆口氣,拭去睫毛上的水珠,瞪著迷離的眼睛張望水位,發現坡下蕩漾不止的水痕已悄然不動了,這才流下劫後餘生的眼淚。約莫又過半個時辰,東邊的天空泛起了魚肚白,灰黑的雲層慢慢褪去,繼而半個紅球出現在遙遠天際,那是久違的太陽——半個月的陰雨天宣告結束。

曹兵並沒慶幸太久,又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沒有混沌的雨幕,眾人終於看清了一切,丘陵間的坦途大道沒了,豐收在望的田野沒了,遠處的村莊沒了,曹軍百餘車輜重糧草全沒了,都化作了一片澤國。水上還漂浮著零星的枯枝木板,以及一具具腫脹的屍體,都被初升的太陽染得殷紅,彷彿是一汪混沌的血水。

嗚咽聲藉著水面傳出很遠,繼而匯聚一處,縈繞著這片看不到邊際的澤國。天光大亮,困在各山頭、樹頂的士卒開始互相喊話,一座不起眼的「小島」上,幾個士兵操著嘶啞的嗓音高呼:「將軍在這裡……將軍在這裡……」

那本是座突兀的山岡,如今卻成了方圓數丈的小洲,百餘名士兵躲在上面,早被洪水折騰得狼狽不堪,還有人不知是生病還是受傷,倚在山石間奄奄一息;山上斜插著一面鮮紅旗幟,已剮破大半,斗大一個「於」字只剩上半截那一橫,猶自風中招搖。七軍統帥於禁臉色蒼白髮髻散亂,身上鎧甲依舊鮮明,此刻他端然穩坐一塊大青石上,面無表情雙目低垂,直勾勾盯著腳下的洪水。

莫看他表面平靜,其實心中急

若油煎,事到如今該怎麼辦?舉目四顧,殘兵分佈於綿延二三里的無數「小島」上,多則數百,少則三五,喪生洪流的更不知多少,現在已談不到救援襄樊,如何歸攏殘兵脫離險境?軍中本來預備了一些舟楫,但不是拋在罾口,就是被大水沖擊漂往他方了,眼下若要把大家歸攏起來,只能等洪水消退。可這場大水淹沒足有數丈,靜候消退不知要多久?只怕挨不到那一天,大伙就活活餓死了。

軍中本來有充足的糧草,皆被大水毀於一旦,士卒身上不過少許口糧,且被雨水浸泡得發霉發脹,熬過兩天差不多也快吃完了,暴雨雖然停了,將士們仍在死亡線上掙扎,有些山頭的人餓得剝樹皮,吃樹葉,撈水裡的谷穗;偶爾漂過一頭死馬,便被士兵七手八腳拖去,連生火的工具都沒有,就那麼血淋淋地撕咬生肉果腹。吃洪水浸泡的死畜焉能不病?但能活一天是一天,總比餓死強啊!

更令於禁擔憂的是戰況,七軍受困於洪水,襄樊的局勢又如何?會不會已經遭受關羽攻擊?如今兵馬被衝散,各部將佐、參謀皆不知去向,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最要命的是,荊州刺史胡修和南陽太守東裡袞也在軍中,連地方官都遭了難,就別指望能有人組織鄉民援救了。

除了自救別無他策,於禁穩住心神傳下一令,叫大家薅草搓繩,打落浮木,盡量捆紮木筏,這是唯一的脫險之策。可傳令本身就是難題,親兵嗓門再大能嚷多遠?只能一座「島」至一座「島」,由近至遠傳達,又挑了十幾個會水之人,四處游曳,尋找散落各處的將佐。

如此逐個傳達,將近正午才算把軍令傳下,找到了幾位將領,各處也開始動手做木筏了,但就地取材談何容易,忙活半天也搓不出一條結實繩子,照這速度進展,大部分人注定無法逃生了。於禁強打精神眺望東南——此處離樊城只十里之遙,腳下本是山坡,應該很容易就看到城樓;可不知為何,樊城卻已尋不見蹤影,目光所及除了茫茫大水就是零星「小島」,或許樊城也困於水中,成了遠方的小洲,辨不出來了。

「快看!有船來了!」有個親兵手指正南方喊了一聲。

所有潦倒的士卒都蹦了起來,簇擁著向南望去,果見天水相接處有幾個黑點,繼而幾艘舟楫的輪廓逐漸清晰,緩緩接近遠方「小島」。眾人歡呼雀躍,都以為得救了;於禁瞧見心中卻是一凜——襄樊正在敵鋒之下,焉能抽兵力援救?反之關羽早備船隻欲侵漢水之北,已過兩天兩夜,來的該不會是敵船吧?果不其然,沒多久吶喊聲從遠而近逐島傳來——關羽的水軍來了!

「怎麼辦?」所有士兵都在向於禁問計。

「慌什麼?都給我沉住氣!」於禁嚴厲地呵斥一聲,卻也沒指示該怎麼辦——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又有何辦法?只能靜觀其變了。南來船隻越來越多,漸漸已不清數目,大大小小鋪滿水面,一路推進包圍諸高地,模模糊糊也瞅不見發生了什麼。親兵紛紛揣測,有的說必是把上面人都殺了,有的說恐是他們降了,七嘴八舌說什麼都有,於禁喝令把旗幟拔了,免得引敵人注意——拖一時是一時吧!

雖然瞅得見,離得卻很遠,一番議論之後所有人都沉默了,悄然注視著主帥。於禁雖滿目關切眺望遠處,也知大伙都在看自己,他卻沒與任何人目光相接,兀自愣在那裡——戎馬一生戰功赫赫,被曹操褒獎為眾將魁首,怎料今日竟落到這般田地?水淹七軍,功敗垂成,何顏面對大王,何顏面對三軍將士?

一片沉默中過了半個時辰,敵船越來越近,連荊州兵的旗幟都瞧得清清楚楚,島上的情形也看明白了。大多數士兵早疲餓不堪,跪倒在地哀哀乞活,荊州兵收去他們僅有的幾件兵刃,丟點兒乾糧,自有後面的船容納收編;也有忠勇之輩誓死不降,靠投擲石塊禦敵,結果被敵人弓箭射成了刺蝟,還有的連射都不射,就把他們扔在孤島上,讓他們自生自滅;還有些曹兵畏懼敵人,跳入水中拚命北遊,可逃得一時又如何?後面的小洲早晚也會被敵船侵襲。

「將軍!咱們怎麼辦?」士兵們再也憋不住了,早忘了於大將軍不可侵犯的威嚴,焦急問策。

於禁兀自矜持,回頭瞅了瞅趕製的木筏——繩子搓好了,卻沒撈到多少能用的木料,一兩個時辰內筏子造不成;其實做出來也沒用,木筏跑得過敵船嗎?就算真跑遠,沒糧食能堅持多久?於禁最後一絲希望泯滅了,握住腰間冰涼的劍柄,乾澀地咕噥道:「隨我盡忠!」

「對!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親兵隨著喊了幾聲,但低頭再看,底氣又有些不足了——沒兵刃!大水來時都顧著逃命,誰還攥著兵刃?只剩十幾桿戈矛,弓箭也沒多少,親兵的腰刀、佩劍倒不缺,但敵人根本無需短兵相接,一陣箭雨就完了,找誰拚命啊?大家挖腳下的岩石,準備用以投擲。

匆忙間敵人愈近,已駛向十餘丈外一處較大的孤洲,於禁方纔已探知,與他配合多年的監軍浩周就在那洲上,立時緊張起來。眾親兵也暫停挖石頭,不知浩監軍將如何最後一拼。哪知敵船未近,洲上先是一陣大亂,混亂中眾曹兵推搡出兩個衣衫襤褸的士人——監軍浩周與南陽太守東裡袞竟被自己人擒拿,獻與荊州軍請降!

於禁眼巴巴瞅著二人被敵人繩捆索綁押上戰船,卻束手無策;眾親兵見此情形更是惶恐,他們跟隨於禁多年還算忠誠,唯恐身邊也有不逞之徒欲行此舉,不少人抽出兵刃護在於禁身邊,大伙你瞧我,我瞧你,又是猶疑又是恐懼,都不知對方能不能信任。浩周、東裡袞既被出賣,於禁的行蹤便無法保密,過不多久,分佈各方的十餘艘大小船隻盡數靠攏,繞過其他小洲,齊向這邊駛來。

正午的太陽給水面鋪上一層耀眼的白光,十幾條船黑壓壓逼近,正中央漸漸凸顯出一艘雙桅鬥艦,船頭高豎一桿紅火焰的戰旗,上書「關」字。於禁心內狂跳,他效力曹營三十年,威名赫赫功勳無數:征戰呂布廣立功勳,宛城之敗力挽狂瀾,官渡之時坐鎮危城,誅殺昌豨(xi)殄滅叛亂,累積軍功而得曹魏左將軍之職、假節之貴,曾招來多少羨慕嫉妒的目光,今日一切盡皆成空了嗎?

抗拒是送死,降敵又損威名,且負曹氏厚恩,怎麼辦?於禁牙關一咬,將佩劍抽出尺許,可望著寒光森森劍芒,又畏縮了,世人誰不貪生?他的手顫抖起來,只覺這劍有千鈞之重,還剩一尺多在鞘中,卻怎麼都抽不出來。可惱的是敵船行至一半突然盡數止住,離著十丈的距離卻偏偏不再近前,連聲呼喊都沒有,就讓於禁慢慢品味這生死一線的味道。

「將軍……」有個親兵顫巍巍咕噥道,「昔日關羽也曾在大王帳下聽用,您也算與他有舊,咱……」雖沒敢把話說完,但目光中已露怯意。

又有人顫抖著道:「快看幡竿!那是……」眾人瞧得分明,「關」字旗旁懸著顆人頭,雖已髮髻散亂,滴滴答答還在滲血,但眾人一見那橫肉虯髯的面孔還是認了出來,乃立義將軍龐德!

於禁更是一驚,難道再過片刻自己的人頭也要懸於敵船之上?他眼前一黑,頹然坐倒在大青石上,又聞「噗通」之聲連響,十幾個兵跳水而逃,剩下的人更六神無主了。慌亂間對面又有了動靜,關羽的船沒動,卻從其側蕩出一葉孤舟,上面站定一人,四十左右三綹墨髯,錦衣飄擺氣定神閒。

「胡使君!」大家都認了出來,「真是胡使君,還穿著新衣服。」

荊州刺史胡修前一日就已降敵,如今竟成了關羽的說客,離著老遠便抱拳拱手:「於將軍,今日之事乃是天定,非將軍之過耳。洪水肆溢功敗垂成,足見天不佑曹,還不歸降更待何時?」

於禁瞅瞅掌中的佩劍,心頭一陣惱恨,他想衝上去一劍把這叛徒刺死,最後一搏跟敵人拼了,但胸中這口勇氣卻怎麼也提不起。他憤然起身,只邁了一步,突見對面敵船上已張滿弓弩,霎時身子一軟寶劍脫手,繼而癱倒在地,腦中一片空白;只聽周匝兵刃落地之聲不絕,緊跟著是親兵嗚嗚咽咽的哭聲……

嘉樹吐翠葉,列在雙闕涯。

旖旎隨風動,柔色紛陸離。

這首《槐樹詩》乃繁欽所作,歌詠的是魏宮文昌殿前的兩棵參天古槐。其實魏宮興建僅數載,苑囿本無古樹,但文昌殿乃朝會正殿,曹操為襯托其雄偉莊嚴特意從民間移植了這兩棵。枝椏繁茂的古槐與斗拱飛簷的殿宇相得益彰,引得鄴下文人吟詩歌詠。大家品評高下,公認繁欽這首詩言簡意賅最為傳神。每逢夏秋之際,雪白的槐花如珠串般飛舞在幽幽碧葉間,加之驕陽映照、清風弄舞,當真五光十色、葳蕤陸離。

昔日文會如幻如夢,而今樹在詩亦在,詩人卻沒了——記室繁欽因病亡故。曹丕聞訊悲愴,一連三日上門弔祭,親自為其料理喪事。

其實他倆關係也談不上多親密,不過繁欽性情圓潤,善於在諸王子間遊走,既是曹植府上常客,又與曹丕做了多年筆友,常以書信交流詩文;加之鄴城文士唯他是穎川人,不免使人另眼相加。因而曹丕得知噩耗頓足泣涕,率闔府掾吏登門弔唁,又是獻酒祭靈,又是贈送財帛。

旁人看來曹丕的舉動未免小題大做,繁欽雖以文采馳名,畢竟不能與陳琳、王粲之輩比肩,除了舞文弄墨別無建樹,堂堂太子何必為一介刀筆老吏忙上忙下?然而不在其位不知其憂,他們不瞭解太子的苦衷,除了忙這些喪葬禮儀之事,曹丕還能幹什麼呢?

君臣父子自古最難相處,曹操又是猜忌多疑之主。曹丕勤勤懇懇誠心任事,在他看來是迫不及待搶班奪權;曹丕清靜無為韜光養晦,在他看來又庸庸碌碌,難堪大任;曹丕親近群臣,他懷疑結黨營私;曹丕疏遠臣下,他又說太子心胸狹隘,簡慢無恩——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把曹丕擠對得暈頭轉向。留守鄴城情同監國,但曹丕既不敢荒廢政務又不能過於熱衷,只能粗弘大體;即便如此還是屢屢得聞父王不滿之言,眼瞅著曹彰統領軍馬獨當一面,曹丕欲與之爭而不能,若再不做點兒禮賢下士的舉動,何以鞏固人心?因而他在這些婚喪之事上大做文章,前番曹均病故他泣涕漣漣表現得像個仁兄,這次繁欽發喪他又忙裡忙外表現得像個摯友。三分情誼,七分無奈。曹丕心裡一鍋滾油,臉上強裝肅穆,三天喪事忙完,倚在車中便昏昏欲睡;忽而一縷晚風拂起車簾,曹丕迷迷濛濛望見御苑宮牆,猛然想起一事,忙打起精神,掀開車簾細看——車仗由西向東回歸府邸,正行至西宮止車門前。

「停車!」曹丕嚷了一聲,「今天什麼日子?」

司馬孚就策馬跟在車旁,不過他處事過於刻板,聽到問話先跳下馬來拱手作答:「回稟太子,今日乃八月十七。」

「巧了,這會兒何叔龍還在中台當值吧?」不久前曹操傳下命令,太子太傅何夔調任太僕,少傅邢甬晉位太傅,算來還有三天便要正式冊命。按朝廷禮法,列卿受封前三天要齋戒,今天正是何夔齋戒守夜的日子。雖說何夔居太子師傅之位,僅是每月初一拜謁東宮,師生聊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對曹丕起不到實質的幫助;但他畢竟名望甚高,又兼管選官之事,曹丕一直想找機會推心置腹。如今他要調任太僕,以後私下見面的機會更少,曹丕想請他一同齋戒,趁機請教自固之策。

主意雖拿定,曹丕卻不敢輕易入宮。父王征戰於外,連母后也在軍中,宮中只幾位年輕子幼的姬妾。沒國家大事,這般傍晚時刻曹丕絕不敢入宮閒逛,瓜田李下,若引人閒話非同小可。更需顧忌的是,主管宮門守衛的中尉卿乃是楊俊,此人素來親睦曹植,若此事傳到他耳朵裡豈不是自找麻煩?曹丕忍了又忍,隨手寫了份手啟,派司馬孚進去邀請,自己駐車門外,望著宮中古槐靜候消息。

八月秋風已涼,又時至傍晚,曹丕倚在車上竟有些瑟瑟發抖,望著秋雨過後墜落滿地的槐花,心下越發慼慼——先前他借母后受封之機請卞秉、曹瑜等去軍中道賀,實際想讓他們在父王面前替自己多進美言,誇讚他留守的功績。哪知他們反倒被父王留下了,沒過幾天又傳來命令,叫曹植到軍中侍奉湯藥,曹丕滿心不悅卻不敢不從。兩個弟弟又掌兵馬又侍奉父母,反倒把他這太子拋在京城,到底誰受寵?況孔桂、丁廙等陪王伴駕屢進讒言,每當想到這些,曹丕惶惶不安,只盼父王早日回轉鄴城,父子相見便不愁不能以仁孝取悅上心,可是襄樊之役何時才能終結?提心吊膽的日子幾時熬到頭啊!

片刻工夫司馬孚就出來了,卻只他一人:「何公言,臣下與太子一同齋戒不合常例,不肯前來。」朝中耳目甚雜,特別是丁儀時時留心諸臣舉動,何夔當然不便應允;但司馬孚也是個死腦筋,若換了他兄長,再三懇求把話講透,又有太子書信,人家也不至於斷然拒絕。司馬孚倒乾脆,人家說聲「不去」,他就溜溜躂達回來了。

曹丕跟這個榆木腦袋急不得惱不得,宮門處旁觀的兵丁又甚多,不便久留,只得擺手作罷,窩在車裡暗暗憋氣。車過宮門沒走多遠,又聞對面馬蹄疾響,曹丕不禁詫異,誰這麼張揚無禮,竟敢在宮牆外馳馬?撩開車簾一看,更生氣了——乃尹夫人之子何晏。

這何晏與秦朗一樣,都是曹操假子,其母尹氏本是何進的兒媳,帶子嫁入曹家,只因何晏相貌俊朗又有幾分文采,頗得曹操優容。在城裡馳馬倒也罷了,可惱的是他身穿明黃錦衣,頭戴沖天冠,這不是太子服色麼?曹丕敢怒不敢言,現在是樹恩德的時候,結善緣還來不及,若與何晏撕破臉,尹氏母子對父親吹起枕頭風,處境更不妙了,只得把怒火壓了又壓。

回到東宮天色已晚,曹丕胸中鬱悶無可派遣,一進府門又見郭氏哭啼啼跪在園中,口口聲聲請夫君做主——原來鮑勳任魏郡西部都尉,查出郭氏那個在曲周當縣吏的弟弟曾盜竊官家資財,判成死罪。郭氏聞知再三懇求,曹丕便寫信給鮑勳為其說情;無奈鮑勳公正無私,非但不聽,反將案捲上報朝廷,將郭氏之弟典刑處斬,郭氏焉能不向丈夫訴苦?

曹丕三把火攢到一起,再也忍不住了,頓時大發雷霆:「大膽!鮑叔業想幹什麼?還嫌我不夠丟人!姬妾家人都不能保全,外姓假子都敢跟我穿一樣衣服,全騎到我脖子上拉屎,我算什麼太子?人善被人欺,不拿鮑勳作法,都當我好欺負。明天……不!現在就給鍾公、徐公送信,定要罷鮑勳的官!」

司馬孚苦勸:「不可。郭氏之弟犯法在先,鮑勳依律而行,這也是為您樹深明大義之美名……」

「何談美名?」曹丕愈怒,「外戚之家誰乾淨?難道二弟、三弟就沒有蠅營狗苟之事?偏我叫人看笑話,他這是吃裡扒外,故意往我臉上抹黑!八成是見我式微改換門庭,焉能容得?」

這邊司馬孚連聲苦勸,那旁郭氏梨花帶雨,曹丕正嚷得沸反盈天之際,忽有寺人來報:「鍾相國、華大夫、常尚書等齊來拜謁。」曹丕不禁駭異,這幫重臣連夜告見必有大事,立時把邪火拋到九霄雲外,招呼侍女攙走郭氏。

府門一開,鍾繇、華歆、常林一股腦湧進來,見太子不及施禮先奉上軍報——七軍遭洪災受困被關羽擊敗,刺史胡修叛國投敵,於禁、浩周、東裡袞盡被關羽擒獲勸降,龐德抗拒不屈為敵所殺,七部兵馬全軍覆沒,襄陽、樊城孤立無援,情勢萬分危急。

三萬精銳部隊竟會不聲不響化為烏有,最被父王倚重的大將於禁竟會被俘投敵,曹丕驚出一身冷汗:「這是何時之事?」

鍾繇也一臉慘白:「軍報至此恐已過了十日,大王今在洛陽,已急調各州各部人馬匯聚洛陽,連夜差校事劉肇歸來,調鄴城留守部隊參戰,請太子速速傳令發兵。」太子畢竟名義上總督留守諸務,沒他批准兵馬不能動。

其實留守部隊還不到兩萬,但當此之際曹丕不敢保留,令賈信、夏侯尚即刻典軍一半,連夜啟程;鄧展、呂昭率剩餘部隊嚴防守備;致書魏郡太守徐宣,隨時準備徵募新兵;又命鄴城令棧潛彈壓地面,防止奸民作亂。相國和眾尚書都在,東宮成了臨時台閣,一道道指令隨寫隨發;送走群臣,曹丕更換戎裝,要親自出城監督典軍,順便向夏侯尚叮囑些私話。

郭氏這會兒也顧不上哭弟弟,跟眾侍女一起伺候曹丕更衣,張羅備馬護衛;收拾利落未出府門,又見朱鑠引校事劉肇而來。曹丕匆匆佩劍,沒工夫停下腳步,邊往外走邊問:「襄樊情勢如何?曹仁是否有危?」

哪知劉肇一把扯住他袍襟:「曹將軍是否有危尚不可知,但太子今已危矣!」

曹丕似被錐子

刺了一下,剛邁出府門的腳立刻收回來:「關門!」揮退親兵,扯著劉肇、朱鑠進了側室,「何出此言?」

劉肇疾馳一天一夜從洛陽趕來搬兵,早累得雙腿打晃,手扶門框氣喘吁吁道:「小的自請搬兵之任,就是要將軍情告知太子,大王已將救援襄樊的重任委以臨淄侯!」

「什麼?」曹丕眼前一黑,險些栽倒。

「自臨淄侯隨軍侍奉,大王屢加讚賞,王后也頗愉悅。丁廙趁機復提立臨淄侯為嗣之事,說臨淄侯『天性仁孝,發於自然。實天所以種福於大魏』。大王言儲君已定,不可改易,卻也未加訓斥。後襄樊兵敗消息傳來,大王痛心疾首,又恨於禁降敵,因而猜疑眾將。丁廙提議以臨淄侯為帥,徐晃等充其部署再救襄樊,陳矯、陳群等盡皆阻諫,大王不聽,已封臨淄侯為南中郎將,領征虜將軍,再過兩天便要率軍出征了!」

曹丕聽罷只覺渾身冰冷,僵在那裡一動不動,額頭滲出密密一層汗珠——曹植督軍絕非打場仗這麼簡單,這意味著死灰復燃。況襄樊乃北上門戶,七部全軍覆沒已撼中原之勢,此時他臨危受命,若打贏這仗便立下救國、救社稷之功。那時功蓋社稷,掌握兵馬,若再有人提及更易太子又當如何?即便曹丕僥倖無虞,兩個弟弟都功勳卓著,一個驍騎將軍,一個征虜將軍,各擁兵馬各具勢力,以後如何駕馭?

僵立半晌,曹丕驀地攥住劉肇的書:「你幫幫我,去跟軍中群臣講,務必要阻止三弟領兵!」他語音微顫,幾近懇求。

劉肇卻道:「非臣等不盡力,實是大王不納。如今連陳矯、董昭之言大王都聽不進去,在下小小校事,愛莫能助。」說著又瞅外面,「臣奉命搬兵不可久留,太子好自為之。」說罷施禮而去。

曹丕真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之感,沒心情去校場了,頹然癱坐於地。朱鑠在旁聽得清清楚楚,卻毫無辦法,只得好語勸慰:「太子切莫掛心,臨淄侯不諳軍務,未必能建奇功。」

「你懂什麼!即便是諸將功勞,到頭來還是要算他頭上;若不能得勝,孫、劉並起社稷有危,難道是好事?」

如今吳質、陳群、司馬懿都不在,朱鑠不過是個武夫兼佞臣,哪有主意,一張嘴就錯了,只能抱著胳膊大罵:「丁儀、丁廙這幫混蛋,唯恐天下不亂!太子諳熟政要從軍多年,有什麼不好?臨淄侯除了寫文章還有何本事?詩酒流連,縱情聲色,大王也是老糊塗了!」

「你說什麼?」曹丕猛然站了起來。

朱鑠嚇一跳,連忙掌嘴:「我錯了……大王英明,不是老糊塗。」

「沒問你這個,你方才說什麼?」

朱鑠叫他問糊塗了,撓頭道:「沒說什麼啊。」

「不對!你說三弟詩酒流連,縱情聲色。」曹丕緊鎖眉頭反覆咕噥著,「詩酒流連,縱情聲色……」

朱鑠如墜五里霧中,見他一副認真的樣子,也不敢打攪,半晌才怵坦坦問:「太子思忖什麼?」

曹丕緩緩站定,低聲道:「兵馬尚未調齊,三弟出征還需時日。聽你方才一言,我倒有個辦法使三弟不能統兵,不過此計須絕對隱秘。」

「是何妙計?」

曹丕附到他耳畔輕輕說了,朱鑠聽罷瞪大了眼睛——他跟隨曹丕十餘年,此刻竟覺眼前這個人從來不曾認識,這位道貌岸然的太子竟會想出如此下作伎倆算計手足兄弟!

「你隨我同去洛陽行此計策,如何?」

朱鑠訥訥道:「此計忒險,若觸怒大王……」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曹丕決然道,「自古成王敗寇,要保住太子之位只能弄險。你幹不幹?」

朱鑠情知自己涉事太深,早無路可退,趕緊抱拳道:「在下生死相隨!」

「好。」曹丕抖擻精神,快步出閣。司馬孚早就備好馬匹,招來護衛在院外候著:「請太子速往城外典軍。」

曹丕接過韁繩:「我和朱鑠先走一步。你去吩咐後面,把府裡藏的好酒盡數取出,再叫夫人選十名歌伎侍女,一併送往夏侯尚營中。」

「這是作甚?」

「我要隨軍前往洛陽,覲見父王犒勞眾將。」

司馬孚忙諫:「太子身負重任,沒有召令焉能擅自離京?」

「哼!」曹丕翻身上馬,「等有召令,一切都晚了!」再不聽他囉嗦,帶著朱鑠策馬而去,不多時就消失在夜幕中……

七軍覆沒造成的危機是遠在鄴城的曹丕根本無法想像的,此時的曹營已人心惶惶。

曹操在長安停留半月稍作休養,繼而將守備之事托付曹彰、杜襲,準備出關至洛陽,一方面便於探聽軍情,另一方面也是做班師準備,只待擊退關羽,於禁和關中諸將歸來,便可佈置防務回轉鄴城。算來他離朝一年,征戰不順心情鬱悶,厭惡了打打殺殺,盼望回到宮廷,安安穩穩度過餘生。可樹欲靜而風不止,軍隊未到洛陽就聽聞戰敗的消息。

昔日南征敗於赤壁,荊州難以保全,曹操捨棄了長沙四郡,捨棄了江陵,卻緊握襄樊不放,不僅因為此地是抵禦孫、劉的重鎮,更因襄樊乃北方門戶所在。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曹操遷漢都於許縣,盤踞南陽的張繡雖實力薄弱,卻數載不能定,很大程度是因為豫州四戰之地無險可據,一旦敵人站住腳,便會陷入反覆角逐的拉鋸戰;如果敵人兵力過硬,隨時可以一馬平川推進至許都,兵力不濟也可龜縮待機,如此反覆爭奪,整個中原都要亂了。中原一亂勢必波及周邊,耿紀、韋晃作亂,曹操誅戮關中士人不在少數,繼而又棄漢中,遷移民,現在正是關中人心最不穩的時刻,一旦中原有變,劉備自蜀中北伐,或關羽兵入武關,豪傑亂民群起影響,只恐半壁江山不複姓曹—

—此乃曹操最最忌憚的,可眼下時局恰恰就是朝這個方向發展。

一招棋錯,滿盤皆輸。去年侯音叛亂,曹仁大肆屠城多興誅戮,此番於禁失敗,屠城的惡劣影響終於出現了,南陽民眾聞知曹軍敗績紛紛再舉反旗,流亡的山賊草寇也下山劫掠;南陽以西的南鄉郡地處敵鋒,太守傅方為人驕橫不得民心,遭此變故毫無應對之策,有心棄地而逃又怕曹操要他腦袋,走投無路竟投降了關羽,將一郡之地拱手相讓,局勢越發不可收拾。南陽以北沛國、汝南乃至穎川,吏民惶恐不安,郟縣一帶冒出個叫孫狼的草寇,竟串通關羽,遙領將軍之職,組織了一幫匪類騷擾鄉野,破壞屯田;許都也受其影響,甚至有朝廷吏員棄官而逃,連身居宮中的天子劉協也寢食難安。

更倒霉的是洪水不但摧垮了七軍,也使襄樊二城陷入險境,本來關羽圍困二城並非易事,但這場水不啻十萬雄兵,將曹仁、呂常牢牢困住。呂常駐守襄陽還倒猶可,樊城本就城小,又在江北重災之地,城牆已被淹沒至只剩幾尺,還有何險可據?城內士兵僅數千,既要應付洪水,又要抵抗進攻,糧草堪堪將盡,曹仁還能撐幾日?

最大的麻煩是無援兵可派,於禁喪師三萬,張郃、朱靈等部尚在關中,曹營連親兵都湊上才兩萬人,怎麼破關羽救樊城?曹操一面催徐晃速來,一面召集各地郡兵齊來助陣,鄴城的守軍都調動了,連遠在青州的臧霸也派出一支部隊星夜奔赴洛陽;可即便臨時湊到四五萬兵,魚龍混雜未加訓練,根本沒有破敵把握。而且南陽已亂,籌糧也是難題,於是又在穎川徵糧,委派代北之戰功勳卓著的田豫接任南陽太守,組織戡亂安撫民眾。

表面問題還容易解決,更嚴重的是七軍覆沒對曹操心志也幾乎是致命打擊。他先前對政局力不從心,轉而西征欲最後一搏,卻已不復往日之威。萬般無奈放棄漢中,自知今生再無進取之力,打算回鄴城安度晚年。可老天竟連這最後一點願望都不讓他滿足,一場敗仗震撼中原,三十年開創之業岌岌可危,他實在累透了,煩透了,傷透了!

短短幾天間,曹操回軍長安以來剛恢復的那點精氣神兒又丟了,滿頭白髮蓬如荒草,頭風之症復發,左腿已麻木到不拄枴杖無法行走的地步,連日來幾乎是半臥在榻上處置這些紛擾的,頭暈眼花看不清奏報,全靠曹植讀給他聽。

公事之餘便是哀歎,天災致敗無可指責,只是於禁臨難降敵大失顏面——跟隨自己征戰沙場三十年的宿將臨危之際還不如新近歸順的龐德,怎不痛心?出征前的豪言壯語言猶在耳,人心怎麼變得這麼快?還有胡修、傅方,當初重用他們時司馬懿就表示反對,他卻執意授予重任,結果這次雙雙投敵,於禁還勉強算是情勢所迫,傅方竟將南鄉郡拱手獻與關羽,胡修還替人家當說客,真真可恨至極。

曹操寒心了,如果連最器重的將軍和親自提拔的人都不可靠,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可以相信?故而他不顧臣下反對,定要讓曹植為帥,由兒子掌握兵權才放心。無論調兵還是調糧都需時日,明明有難卻不能救,這不僅對受困樊城的曹仁是考驗,對曹操更是煎熬……

此刻將近申時,凜凜晚風一起,吹得軍帳呼呼作響,還夾雜著一股柴禾的灰煙,嗆得守門親兵直咳嗽。不過大帳中卻一片沉默,群臣連同曹操、曹植父子都眼巴巴注視著攤在帥案的一份奏報,這是半個時辰前剛從南陽送來的——關羽親統兵馬進入郾城,已沿山落寨修繕守備。

長安方面還一團亂麻,敵人已開始著手準備。若容關羽憑險佈陣修好工事,即便二路援軍殺到也無懈可擊,襄樊必失無疑。無奈之下曹操只得硬著頭皮干,命曹植、徐晃率領剛東拼西湊起來的三萬雜兵前去救援。群臣雖對曹植領兵多有異議,但大王堅持如此,局勢危急時不我待,也只得聽之任之;不過在他安排完軍務後,又宣佈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要護衛天子將漢室都城從許縣遷往河北!

軍中諸臣簡直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所有人都忘記了君臣之別,抬起頭直愣愣望著他們的君主——這位老人家當真被這場敗仗「打回原形」了,這哪裡還是霸氣磅礡、以天下為己任的曹魏大王,分明只是個懦弱猥瑣的老人。漢室雖只是傀儡,卻還擔負著朝廷之名,許都畢竟在中原之地,象徵天下正朔,倘若遷往河北,中原之勢當真無可挽回了。況河北之地已屬魏國,漢天子遷都至曹魏之地,一國二主算怎麼回事?到時候誰都可指責此舉為劫持,豈非倒持干戈授人以柄?這麼淺顯的道理曹操怎麼就不明白呢!

「萬萬不可。」諫議大夫賈逵第一個出班諫言,「今兵雖敗績,尚可征戰。倘此時遷都,無異於示弱於敵,三軍奪氣。關羽愈加囂張,襄樊二城豈能保全?」

辛毗也道:「前番捨棄漢中,關西民心甚是不穩,今若再行遷都之舉,只恐西州之人盡懷叛意。」

曹操緊鎖愁眉:「話雖如此,但南陽戰事一時難休,又有孫狼等匪盜猖獗,倘一時不慎,賊臨許都,豈不結千古之恨?」

賈逵道:「許都城高堅固,各路援兵又皆趕來馳援,不出一月便可集結,莫說襄陽、樊城二城未陷,即便城池陷落,我軍以南陽為城、淯水為池尚能拒敵,豈可棄中州之勢?」他這是做了最壞的假設。

曹操望著被風拂動的帳簾,怔怔道:「寡人並非捨棄中原,乃欲遷天子以求萬安,我親奉天子歸河北,中原之事暫交子文、子建代行。有他們在猶如寡人親臨,何言無可挽回……」他想得倒挺好,但別說曹彰、曹植,就算太子曹丕,有那麼高威望嗎?常言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殺雞焉用宰牛刀」。但牛刀可割雞,雞刀卻不能屠牛。

「大王!」長史陳矯再也聽不下去,撩袍跪倒,「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今大王遷天子而去,與捨棄中原之地又有何異?」這算是把話說透了——你這是逃避!

若換在平日,誰也不敢說這麼重的話,但此時陳矯實在怕他一時糊塗鑄成大錯,竟放膽直言。群臣也緊跟著全跪下了,哀哀懇求:「請大王收回成命。」

曹植就侍立在側,他也覺得群臣的話有道理,想隨著勸兩句,卻見父親低眉歎息,三綹長鬚盡皆皓然,臉上皺紋如刀刻一般。老人家提議遷都不也是一番好意嗎?一把年紀了想回鄴城休養難道不對嗎?曹植實在心疼父親,滿腹規諫之言扼於咽喉,只有暗暗下決心,明日出兵一定要打贏關羽,為父王解憂。

陳矯、辛毗等多希望曹植出言相助,卻見他猶豫不決,不禁心下暗忖——到底遜一籌,這是國家大事,豈可顧念父子小情?無可奈何只得再次哀懇:「大王三思……」

其中道理曹操也明白,卻還沉寂在焦慮中。此時此刻他不是一國之君,也不再是一個將軍,只是個白髮蒼蒼、疾病纏身又憂心忡忡的老人,旁人無法體會他的想法——打打打,打了一輩子,誰才是最大敵人?是自己,是無可抗爭的命!

陳矯等人還在苦諫,卻聽帳外斥候稟報:「河北援軍已經趕到,距此半里下寨,太子親自過營覲見。」

「太子?」眾人皆感詫異——曹丕怎麼來了?當此危機之時沒有大王召令焉能擅離京師?

曹操也從幽邃的遐想中回過神來,輕輕瞥了曹植一眼,那眼神甚是怪異,似是欣慰,卻還蘊含著一絲莫名的不安……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