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手足相殘,為儲位曹丕強行灌醉曹植

曹丕抱著放手一搏的心思來到行營,事實卻出乎意料,曹操對他的不宣而至並未斥責。當曹丕心懷忐忑偷眼仰視的那一刻,倚在臥榻上的父親也正凝然注視著他。不知為何,曹丕的心似被人用力揪了一把那樣難受——分別僅僅一年,父親憔悴如斯,那佈滿魚尾紋的雙眼投來的分明是欣慰,還夾雜著酸楚,似乎早盼望他來。這不是君王該有的眼神,完全是老父親對兒子的愛憐。

那一刻曹丕幾乎動容,無論他們父子間有怎樣的隔閡,畢竟血脈相通,那是賜予他生命的人啊。父子倆四目相對,竟半晌無語,直至左右群臣施禮問安。

「參見太子」的問安聲打破了沉默,也把縈繞在父子間的那絲溫情沖得煙消雲散,一切又回到現實。曹操緩緩垂下眼瞼:「你不該擅離京師。」話雖這麼說,卻並沒有深責之意。

曹丕就勢跪倒:「孩兒經年未見父王,心中思念,又聞荊州戰敗,父王心緒憂煩,勞病不愈,故情不自抑斗膽前來,望父王贖罪。」

曹操稀疏的眼眉輕輕抖了一下——固然有思念之情,恐怕更多是心內不安吧?他這麼想卻沒點破,他寧願自欺欺人相信兒子完全出於孝心,寧願不去設想兒子會做出哪怕一丁點兒傷害他感情的事。

曹植上前給兄長施禮,曹丕緊緊握住他手,滿面堆笑:「這幾日辛苦弟弟了。」

曹植對他依然那麼恭敬

:「哪兒的話?太子身負家國重任,臣弟不過替兄長略盡人子之道。」

群臣一旁聽著他父子兄弟間的私話,未免有些尷尬,但遷都之事沒議定,誰也不敢走,便往帳口退了退。也有不嫌討厭的,丁廙主動湊到曹丕眼前,施禮道:「微臣斗膽進言……太子孝悌固是大德,但輕棄職守恐失權衡。今國有禍亂民心未寧,大王與太子皆不在朝,倘若京師生變又當奈何,豈不貽害社稷?」他表情恭敬無比,但這話的份量卻很重。

曹丕自身居太子後對曹植已沒多少芥蒂,若非丁氏兄弟野心不死,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故而對丁氏兄弟之恨更甚於前。但當著父親和眾臣的面,只能一臉謙誠微笑:「丁黃門所言極是,是我思慮不周。」

丁廙更向前一步,朝上施禮:「大王可還記得田銀、蘇伯之事?當年遠征雍、涼,宵小奸徒謀亂於後,彼時太子在京尚不能及時察覺,況今朝中無主?懇請太子速速回朝。」

昔年留守時發生叛亂是曹丕一直無法掩飾的痛,沒想到時隔多年丁廙還拿這事做文章,曹丕恨得牙根癢癢,卻不敢辯駁。曹操輕歎了一聲:「敬禮所言甚是,那你就暫留一日,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諾。」曹丕不禁捏了把汗。

丁廙雖摸不透曹丕所來為何,卻總覺事有蹊蹺,似乎曹丕多停留片刻都極具威脅,更欲再言;司馬懿卻搶先一步賠笑道:「太子大駕到此畢竟是好事。來得正是時候,明早臨淄侯便要領兵出征了,父子重逢、兄弟團聚就只今日,大王也煩心軍務這麼久了,今日該高興些才是。」

「不錯。」這話倒很合曹操心思。丁廙想說的話全噎了回去,竟沒敢再多口。

曹丕聽司馬懿說明日便是出兵之期,暗自慶幸,忙道:「孩兒知軍情緊急,隨軍帶來不少羊羔美酒,不妨賜予將士,今日盡興而歡,也好激勵士氣赴危解難。」

曹操越發微笑:「你想得很周全,就將一應犒勞之物都送到徐晃營中,今晚大家都過去餞行,鼓舞將士。」這次救援兵少勢微,把握並不大,若再士氣不振,真的沒法打了。

「諾。」群臣齊應一聲,卻無人退去,似有言未盡,眼巴巴看著曹操。長史陳矯實在按捺不住,拱手道:「遷都之事……」

「好了好了,」曹操不耐煩道,「明日子桓不就回都了麼?有子桓坐鎮京師,子建領兵解難,子文備戰長安,我還有什麼不放心?寡人就安心在洛陽坐鎮,遷都之事不提了。」他口氣中充盈著信心,似乎陡然因為有三個出色的兒子而驕傲。

群臣可算鬆口大氣——方纔還左右說不通,這會兒太子一來漫天雲霧皆散。人活到這把年紀,情義往往比道理更容易被接受。群臣紛紛頷首,即便不贊同曹丕擅離職守的人,此時也不得不承認父子相見是好事。

外人沒有了,兄弟攙扶父親回了後帳,曹丕又給母親叩頭,恭賀她晉陞為後。卞氏才無心管什麼國家大事呢,見兒子到來焉能不喜?撫著曹丕的背笑了又笑,時而誇兒媳甄氏恭順知禮,時而問孫兒近來有沒有長高。不多時午宴擺下,四口人像尋常百姓家一樣共案而食。獨悶壞了孔桂,今天連進內帳資格都沒有,在外面踱來踱去——父子情終究是割捨不斷的,無論他平常進過多少讒言,無論曹操發過多少埋怨太子的牢騷,只要他父子相見共享天倫,一切都不是問題。

用罷午宴又聊京師之事,曹操並不提軍國要務,不過問問諸王子生活學業、王昭儀與曹幹母子近況等等。曹丕賠笑作答,少時李璫之進湯藥,曹植不由分說遞到兄長手中。無論作為臣子還是兄弟,曹植都夠賢明,自己伺候父親這些天,也該兄長盡孝道,討父母歡心了。曹丕一匙一匙,把湯藥吹得不涼不熱,餵進父親口中。曹操竟覺今天這藥味都不苦了,不多時還打起了哈欠——自兵敗之日一直沒睡踏實過,今日兩個兒子左右相陪,心情寬鬆不少,有些困了。

卞後命侍女整臥榻,伺候曹操躺下,兄弟倆親手為他按摩左臂、左足,直至他微微發出鼾聲。卞後噗嗤一笑:「老傢伙,這副模樣還逞強。兒子們都在眼前,舒心了吧?」一句話說得兄弟抿嘴直樂。

曹丕道:「母親也要保重身體。」

「嗯。」卞後漸漸收起笑容,見丈夫睡熟,口氣漸漸認真起來,「老大啊,你父年高有疾,有時難免發些牢騷,論國事你是太子,論家務你是長兄,要受得委屈,擔得沉重才是。」

「母后教訓的是。」曹丕雖不畏懼母親,但聽她這麼說仍不免忐忑。

兒子間的隔閡卞後心知肚明,可一則不便僭越干問,二則也實在沒勇氣把話挑明,便只籠統道:「有些事你父王安排看似偏頗,但有他的道理,你們兄弟還有彰兒,都不要多想,規規矩矩做自己的事,過自己該過的日子。我這做娘的只盼你們和和美美,永遠都似今天一樣……」

曹丕不等母親把話說完,忙拉起弟弟的手:「雖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但天下畢竟是咱曹家的天下,我兄弟共享富貴,請母后放心。」曹植也連連點頭。

作為母親,卞後對孩子永遠是慈愛的、信賴的,她瞧著兩個兒子真誠的笑顏,心頭的疙瘩豁然而解,眼角隱約閃過一絲欣然的淚光。

午後的時光安詳寧靜,連平素嘈雜的軍營也變得十分靜謐。明日即將出征,將士們早已整裝完畢,安臥帳中休憩,唯獨頭上時而翔過一群南歸的燕雀,發出幾聲渺渺啼鳴;早上還涼風颼颼的,這會兒卻驟然晴朗,天空藍得叫人感覺不安。

父王、母后都休息了,曹氏兄弟在各營巡視查點糧草,曹丕時而讚許時而指摘,格外投入公事。曹植心裡卻不安穩,總覺得兄長今天的態度太謙和了,對母親的表態也真誠得有些過了。他們兄弟的矛盾誰不知曉?如今他又要和徐晃領兵出戰了,兄長真的絲毫猜忌之意都沒有?

眼看巡遍各寨,朱鑠也將酒肉送到徐晃營中,兄弟並轡出離轅門,曹植終於尋到開口的機會:「太子殿下,臣弟明日……」

「沒有旁人,何必君臣相稱?」

「是。」曹植雖聽他這麼說,心裡卻仍忐忑,「小弟明日就要領兵趕赴襄樊了,兄長可曾知曉?」

「方纔已聽說。」曹丕直言不諱,「當此危難之際,三弟蒙受重任要全力而為才是。」

曹植聽這話似實又虛,更覺不安,索性挑明:「我與兄長君臣而兄弟,按理說不該僭越兵權,可……」

「別說了!我明白。」曹丕無奈苦笑,「這全是父王的主張,他老人家之意誰能違拗?」

曹植稍覺踏實了些:「兄長放心,此番征戰無論成敗,班師之日小弟必繳回兵馬,辭去將軍之位,絕不叫兄長為難。」

曹丕凝視他片刻,繼而苦笑搖頭。

「莫非兄長信不過我?」曹植急於表白。

「傻兄弟,我哪曾信不過你?莫說三四萬人馬,就是把傾國之兵交付你手,兄長也信得過。咱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知你是謙謙君子、良善之人。」說到這兒曹丕卻頓了頓,「不過其他人就難說了。」

「其他人?」

曹丕回眸營寨,森然道:「古人云,『賤不逾貴,少不凌長,遠不間親。』可世上偏有好亂幸進之徒。費無極佞幸進讒,遂有太子建出奔;劉屈氂(mao)構禍巫蠱,致使太子據敗亡。就算罵名千古的胡亥,他也未必想過要當秦二世,終究架不住趙高蠱惑……別人且不論,就是咱的父王,當年乃是大漢純臣,可是建功立業得隴望蜀,再有董昭等輩時時勸進,心志也就不一樣了。」

曹植聞聽此言打了個寒戰,倏然下馬,單膝跪地伸手指天:「兄長既有此言,小弟對天立誓——今生今世恪守臣道,忠於兄長,絕不聽信旁人蠱惑。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若有分毫違背,叫我天打雷劈屍無葬埋!」

「哎呀!」曹丕匆忙下馬,「我不過隨便說說,何至於此?」伸手欲攙。

「但欲兄長能知我滿腹摯誠,暴虎馮河又豈能拒?」

曹丕聞聽此言甚是動容,把牙一咬:「也罷!」一撩袍襟隨之跪倒,「昔日相士朱建平斷我壽過八十,我曹丕今朝立誓——倘若我無情無義苛待手足,叫我損陰折壽不得正命而終!」

「兄長……」望著曹丕真摯決然的面孔,曹植滿胸熱意,內心中最後的一絲防線融化了。

「喲!太子與侯爺做什麼呢?莫非哥倆犯了童心,一塊兒捉蛐蛐玩?」朱鑠開著玩笑趕上來。

這荒郊野外的,哥倆在地上跪著確實

不雅,曹植不禁莞爾一笑,與兄長相互扶持著站了起來。曹丕拉過韁繩,瞥了朱鑠一眼:「越來越沒規矩,竟拿我們取笑。」

朱鑠樂滋滋道:「太子和侯爺當賞小的。」

「你以下犯上取笑我們,反而要討賞?」

朱鑠道:「犒軍的酒肉都送完了,小的做事謹慎,方才仔細看了看。也不知誰幫太子籌辦的此事,其中竟有十幾壇常山郡進貢的上等佳釀,這麼好的酒叫那幫兵痞灌肚子豈不可惜?我偷偷把這十幾壇好的挑了出來,太子留著自用。」說罷往身後一指——果見有十幾名親兵懷裡抱著酒罈跟上來。

曹丕擺擺手:「犒軍的酒帶回去豈不惹人閒話?你把這些酒都送到臨淄侯營中吧。」

曹植有些不好意思:「大哥,這……」

「幾罈酒算什麼?你素來好飲,收下吧。權當為兄一點兒心意。」曹丕滿不在乎。

一來盛情難卻,二來曹植也確實好酒,昔日臨淄侯府門庭若市之時,他與劉楨、劉修等風流客哪一日不飲?若不是喝得大醉,焉能闖出私開宮門的大禍?這會兒見了美酒,曹植舊病復發躍躍欲試,忙湊過去啟開一壇嗅了嗅:「啊!確是好酒,既然兄長執意賞賜,小弟受之不恭。」

朱鑠更湊趣道:「太子與侯爺多日未會,逢此佳釀何不小酌?」

「子建明日還要領兵,這不好吧?」

朱鑠已經提出來了,曹植怎好推辭,忙道:「時候早得很,喝喝酒又何妨?不瞞兄長,小弟也迫不及待想嘗嘗這佳釀滋味如何。」

曹丕仰面大笑:「也罷!乾脆今晚我就住到你營中,喝罷了酒咱兄弟抵足而眠,明晨一起應卯。」

「對對對。」曹植心下五味雜陳——兄弟間正該如此,若早這麼彼此交心,省卻多少麻煩!誰坐那個位子還重要嗎?

拿定主意兄弟同奔曹植軍帳,朱鑠也張羅一干親兵去護衛。太子與一般王子有別,曹丕到曹植營帳等同君入臣宅,轅門帳口的親兵皆被朱鑠帶的人頂替。兄弟倆淨面落座,剛說了兩句閒話,美酒饈餚便紛紛擺上——朱鑠早有準備,令人在自己營中做好了菜餚,用提盒攜了來;曹植的庖人也不敢怠慢,又進了些酒肉;卞王后時常賞給曹植些果品,這會兒也一股腦兒端出來,甚是豐盛。

酒香四溢的佳釀滿上盞,曹丕瞧曹植迫不及待的急相,心下暗暗好笑,把盞道:「賢弟明日督軍,我先敬你一盞,但願平定荊蠻馬到成功。」

「請!」曹植毫不推辭一飲而盡,隨即仰面而笑,「好酒!這是十年陳釀。」曹氏父子皆好酒,曹植更是此道魁首,入口便嘗了出來。

曹丕親自把酒滿上,舉盞道:「這第二盞酒我還要敬賢弟,這段日子多虧你侍奉爹娘膝前承歡。」

「自家兄弟何必提這個?」

曹丕卻執意要提:「人言當官不自由,其實當太子又何嘗不是?我為長兄本當率先恭奉父王,無奈國事在身,這也是忠孝難以兩全。以後還多多指望你,望你出兵早日得勝,侍奉父王早早回京,也免得我時時惦念。」話說到這份上曹植也不好推辭,又飲了。

曹丕第三次滿酒,但這次未曾開言先長歎一聲。曹植不禁相問:「兄長為何歎息?」

「想起以往你我爭儲之事……」

「咳!兄長怎又提起?」

曹丕連連擺手,示意他聽自己說完:「過往之事皆可不論,只是弟媳之事令我久久不能安心哪!」

此言一出,曹植的笑顏消失得無影無蹤——崔氏之死是他撫不平的創傷,其實他也因此對父親有所埋怨,可身為人臣人子無法表露,只能積鬱於心。壯年公侯豈能為鰥夫?妻子死了當擇名門續絃,不過崔氏在曹植心中烙印實在太深,他無心再娶親,只是把側室陳氏扶正草草了事。此刻曹丕把他心頭最不能觸及的隱痛挑明,曹植焉能不悲?方纔的談笑風生全然不復,他信手搬過酒罈,自斟自飲起來,彷彿是想用這烈酒麻痺內裡的傷痛。

曹丕也滿面愁容,靜默片刻才道:「談起你妻愚兄有愧,她雖非因我而死,可父親是為了扶我為太……唉!叫愚兄如何是好……」

「此事與兄長無干。」曹植猛地把一盞酒灌下肚,決然道,「我不怨你,也不怨父親。這就是命!誰叫我們夫妻攤上這等命運!」除了把這不幸歸結為命運安排,他還能怎麼排遣呢?可話雖這麼說,曹植眼中卻儼然閃過一絲淚光。

曹丕連連搖頭:「其實可憐的何止你妻,多少人死得可惜……」說到這兒他撩起衣袍,摘下佩劍置於案頭,「你可識得這柄劍?」

曹植斜目一瞧,越發感傷——那不是楊修的王髦劍麼?

「楊德祖出身名門德才兼備,實是一代奇士,僅因妄議退兵之事而誅,可悲可惜!」曹丕這話出自真心,自從楊修贈劍傾訴衷腸他便不再把楊修視為敵人,相反日後他繼承父業,若能有這麼個四世三公名門之後效力於朝是榮幸之事。

曹植與楊修的交情更勝於兄,回想昔日一同吟詩作賦,一同暢談天下大事,回想楊修為了使他問鼎儲君不惜冒風險洩露考題。如今劍在人不在,曹植豈能不悲?他伸手撫摸著劍柄,再難噙住淚水。

曹丕語重心長:「多少年來物是人非,崔公、毛公、路粹、荀惲都已作古,其實全為了咱兄弟的這點兒芥蒂。咱兄弟若不能同甘共苦協力社稷,當真愧對這些死去的人啊!」

曹植攥住兄長的手,咬牙忍淚連連點頭。酒入愁腸話語漸多,又論起劉楨、王粲、應瑒一幹過世文友,兄弟倆皆有哀傷之意,邊說邊飲不知不覺間已過一個時辰,親兵早進來掌燈了。朱鑠樂呵呵走了進來,施禮道:「啟稟太子和侯爺,群臣已赴徐將軍營中犒軍踐行。」

曹植匆忙起身:「我們兄弟也該去一趟才是。」

朱鑠卻道:「侯爺不必勞煩了,大王身體不爽也沒過去,派國舅主持諸事,您老二位就在這裡小酌吧。大王若知你們兄弟情長,高興還來不及呢,焉能嗔怪?」

「是是是。」曹丕接過話茬,又給弟弟滿上酒,「明日分別,今晚盡興莫管旁人。」

「既然如此,小弟恭敬不如從命。」曹植多喝幾盞也有些乏了。

曹丕滿指案邊幾罈酒道:「反正這麼多也喝不完,不如賞給營內眾親兵,讓他們也高興高興,來日也好輔保三弟多多效力。」

「還是大哥細心。」曹植點頭應允。朱鑠趕緊遵令而行,命人搬了四五壇,叫自己手下陪著曹植的兵同飲。

這邊一罈酒也見了底,曹植意猶未盡,信手又啟泥封。曹丕趁機起身,舒展臂膀,信步踱至帳口向外張望——天色已黑了,營內四處燃起篝火,曹植的親兵得了美酒無不興奮,東湊一群西圍一處,守著篝火划拳行令熙攘痛飲,竟沒人多留心帳內之事,只朱鑠帶幾個侍衛看守營門。

曹丕見此情形愈加膽壯,朝朱鑠使個眼色,轉身又入大帳,卻已換做笑臉:「方纔怪我多言,不該提起傷感之事,戰事在即豈不有礙雄心?大家得了賞都很高興,你我為三軍表率,也該信心滿滿才是,愚兄自罰一盞。」說著他自斟一盞當先飲下。

曹植連連頷首

也陪飲了,剛放下酒盞,就見朱鑠再次進來施禮:「小的斗膽,為太子和侯爺送來些下酒之物。」

曹丕仰面大笑:「我倒忘卻了,還是你小子機靈!快快帶進來。」

曹植還在詫異,卻見朱鑠退下,繼而從外面走進一群靚麗鉛華、懷抱絲竹的女子:「兄長,這……」

曹丕笑道:「這是你嫂夫人在府中教養的歌伎,平日宴請賓客助興之用,現今帶來是進獻母后和眾夫人的。一來可充侍女服侍起居,二來軍中苦悶也可為夫人們解解悶。」

「既是進獻母后之人,我等焉能……」

「尚未稟告母親,今晚且令她們為咱歌舞,又有何不可?」曹丕大大咧咧,「來!快給侯爺唱上一曲!」

眾歌伎齊道萬福,有的捧笙,有的撫琴,有的弄管,有的吹簫,奏起了《高山流水》,一時間那樂曲高亢激昂,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將方纔悲淒之意滌蕩而去。曹植初始未在意,少時卻覺曲聲悠揚頗為悅耳,又見一干女子個個容顏俏麗,妙齡可親,美人操弄更勝於尋常之樂,不知不覺間也綻開了笑容;曹丕雖頻頻勸酒,自己卻已停盞不飲。

一曲奏罷曹植撫掌而笑:「妙!妙!」

曹丕卻不悅:「這等舊章有何意趣,把那新近排演之曲唱來聽聽。」

「諾。」眾歌伎再度響樂,卻是樂府齊瑟之曲,並無新意。

曹植搖頭而笑,哪知卻有兩個美貌少女出

班而唱:「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

曹植一口酒險些噴出來——這不是我寫的詩嗎?

「哈哈哈。」曹丕見他窘態不禁大笑,「吾弟文采斐然稱冠於世,連邊疆偏僻之地尚且傳唱,我府中歌伎唱此曲有何奇怪?」

詩篇能被天下人傳唱實是莫大榮耀,曹植由驚轉喜,也漸漸隨這兩位美人唱和起來,酣暢淋漓心中大樂。曹丕見他意興正濃,偷偷湊到他耳邊道:「有句話明說只怕不恭,愚兄私底下告訴你。將來一日我若居尊者之位,必要倚重你。天下廣大非一人所能治,我哪裡管得了許多?二弟驍勇善戰,到時候我必要讓他統轄兵馬號令諸將;三弟你風華絕代,我欲使你坐鎮風雅,品評詩賦,統率天下文章。」

曹植眼前一亮——詩賦文章乃畢生摯愛,若能成為天下文人領袖何等幸事。他不禁倏然起身,給曹丕施以大禮:「多謝兄長垂愛。」

「哈哈哈……」曹丕越發大笑,雙手攙起,再度為他斟酒,又道,「你才思敏捷,此情此景可能即興吟詩一首?」

「這有何難?」曹植把酒一干,蹙眉片刻便誦道:白日曜青春,時雨靜飛塵。

寒冰辟炎景,涼風飄我身。

清醴盈金殤,餚饌縱橫陳。

齊人進奇樂,歌者出西秦。

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

(曹植《侍太子坐》)

此時此刻曹植看來,大哥的關愛恰如紅

日暖寒、涼風辟暑一般,他真是對哥哥充滿了感激和敬意——卻絲毫不察曹丕真意。

曹丕叫他吟詩絕非興起,乃是觀察他有了幾分醉意,見他雖眼神迷離口齒略拙,畢竟一蹴而就,情知他能再喝,於是揮手喚過兩名歌伎:「還不給臨淄侯敬酒?」這兩個引吭高歌的少女豆蔻年華,嬌羞美艷,得太子之命忙給曹植見禮,又是斟酒又是布菜。曹丕一旁敲邊鼓:「吾弟莫小覷她們是女流,也是通曉詩樂的。這位綠衫姑娘名喚『瓊樹』,舞姿俏媚宛若玉樹瓊花;這位紫衣妹子名喚『巧笑』,本姓段,還是咱沛國鄉人呢。」

瓊樹顧盼神飛勝於西施,窈窕之姿堪賽飛燕;巧笑美目倩兮不弱褒姒,秋波流慧可比妲己——確是胭粉利器!

曹植本有幾分醉意,又聞兄長器重之言更覺暢快,早心馳神蕩,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把來日點卯之事全然忘卻。這會兒又有兩個尤物敬酒,千嬌百媚燕語鶯聲,索性來者不拒,一盞接一盞送入腹中。只半個時辰的工夫,又一罈酒喝得精光,幾乎全是他一人飲下。

曹丕還不罷休,揮手道:「來來來,再給臨淄侯唱一曲助興。」

這次以瓊樹、巧笑為首的歌伎一齊起身,提裙揮袖,如穿花蝴蝶般載歌載舞,唱的是樂府名篇:「王子喬,參駕白鹿雲中遨,戲游遨。上建逋陰廣裡,踐近高結仙宮,過謁三台,東遊四海五嶽,上過蓬萊紫雲台……」

曹植視線漸漸模糊,只覺那些翩翩起舞的歌伎變成了雲髻長袖的仙女,在身旁飄來飄去,彷彿自己也真成了跨鶴遨遊的神仙王子喬。美酒和脂粉的香氣融為一體,化作另一種沁入心脾的清香,如此令人陶醉……恍惚間曹植置身一片草原之上,大地無垠,蘭蕙遍野,仰面望去便是赤日蒼穹,有一位高貴的王者,頭戴冕旒冠,身披袞龍袍,腰佩王髦劍,坐騎驊騮駒——那是他胸懷坦蕩、可親可敬的大哥。二哥曹彰也在,頂盔摜甲,手持大戟,統領金甲武士侍立在左;而他自己峨冠博帶,手捧印綬,與一群飽學之士伺候在右;身後還有許多人,相國列卿、文武百官,數不清的官吏士卒,好不威武。頃刻間,漫山遍野的花草又不見,化作無邊無際的老百姓,他們在跪拜,在歡呼:「大王萬歲!曹魏萬歲!」這就是曹魏的明天嗎?即便無緣王位,若能手足齊心開創一代盛世,此生又有何憾?

曹植滿心激動,也隨著放聲高呼:「曹魏萬歲……哈哈哈……」

曹丕放下酒盞,抱住狂笑的弟弟:「子建,你醉了。」

曹植兀自沉寂在那個美夢之中,攥住哥哥的手:「沒醉……大哥如此待我,小弟此生不枉……大哥穿上吉服,真是看好……」

曹丕聽著這沒來由的醉話,心下仍不免猶疑,又試探:「子建,再飲一盞如何?」

「好!我敬兄長!」曹植晃晃悠悠舉酒,卻已醉得天旋地轉,竟送不到嘴邊,只斜斜地灌下一口,剩下大半盞全灑在身上。

「你呀,當真醉嘍!」曹丕自己滿了一盞,笑嘻嘻扳住他肩膀,「來,哥哥幫你。」不由分說灌進他口中。

曹植已經不能再飲,被這盞酒灌得直咳嗽,癱軟在曹丕懷裡,卻還傻笑道:「多謝兄長……咳咳咳……多謝……」

正在此時,朱鑠又急匆匆跑進帳來:「太子,已經二更天了,您與臨淄侯喝夠了沒有?」他不知曹植醉到幾成,出言還算隱晦。

曹丕見弟弟醉眼迷離,呼吸輕緩,輕輕把他放倒,倏然起身拍手——眾舞伎皆知是號令,立刻停下舞姿,吹簫撫琴之人也趕緊施禮。曹丕點頭道:「今晚歌舞甚妙,我與臨淄侯都很受用,不過帶你們來不只為了消遣,現今母后和諸位夫人皆在軍中,缺少侍候之人,你們立刻改換侍女衣裝,就留在這裡伺候諸位夫人,一會兒曹真將軍給你們安排。」

「諾。」眾歌伎施禮而退。

朱鑠再無顧忌,三兩步搶上前:「方纔丁廙來過,被我擋回去了,我怕他冒險請見大王。」

「他不敢的,深更半夜中軍營也不會放他進去。別慌別慌……」曹丕雖這麼說,卻也明白此事瞞不住,他把曹植灌醉不能領兵,等到酒醒曹操焉能不問?這計謀遲早要露馬腳,「險地不可久留,趁著天沒亮速速啟程。」

「回鄴城?」朱鑠驚懼,「這邊的事怎麼辦?明早大王尋不到該如何應對?」

曹丕早有算計:「我現在就去中軍營,將應對之事托付子丹;你速把此間之事告知文長、仲達,倘若事情敗露,請他們代為說情,到時候辛毗、陳矯等人也不會不救的。」

「這、這行嗎?」朱鑠沒把握。

「行不行也只能如此。我若留於軍中,到時候與父王當面對質更不利,倒不如避一避風頭,有諸公代為說情,前線戰事又吃緊,父王事務繁多也未必深究,等戰事完結再設法開脫。」曹丕只能顧眼前,若坐視曹植統軍,情況將無可挽回,現在至少闖過一關,至於以後的責難,到時候再說吧。

朱鑠別無良策,只得應允:「既然如此,太子速往中軍,我去叫親兵備馬,西南面乃是王忠駐防,他素與咱們親厚,從那邊繞出聯營也少些麻煩。」

「且慢!」曹丕回頭望了一眼爛醉如泥的弟弟,仍覺不放心,「你將他扶起來。」

「還要作甚?」

「快扶!」曹丕厲聲喝令。朱鑠不敢違拗,上前拖起曹植。

曹丕扭項四顧,見几案側還有罈酒尚未啟封,忙上前啟開,雙手提起:「掰開他的嘴!」

朱鑠雖是膽大妄為之輩,也不曾以下犯上幹這等事,可太子有令又不敢不從,顫顫巍巍掐住曹植下顎;曹丕不由分說一罈酒灌下去。曹植固然醉了,也覺這滋味不好受,立時手刨腳蹬渾身扭動,連几案都踢倒了,杯盤狼藉果菜滿地。曹丕的心也慌了,初時酒罈沉重還拿得穩,繼而半罈酒下去,看著痛苦掙扎的弟弟,實在按捺不住緊張,晃晃悠悠灑得遍地,連朱鑠都濺了一身——他終於親自下手了,這哪是灌酒,分明是把他們的兄弟之情澆滅了!

罈子空了,曹丕踉蹌退了兩步,手上一鬆,酒罈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他望著醉死過去的弟弟,怔怔愣在當場。

朱鑠也被震撼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還不快走!」

「哦。」曹丕這才踉踉蹌蹌奔出營帳,早有心腹親兵在外候著,見太子出來匆匆跟上。曹丕做賊心虛,竟以為有人抓自己,瘋了般在黑夜中亂跑,直至跌倒在地被追來的親兵扶起,才漸漸穩住心神。他咬牙趕奔中軍營,士兵見是太子前來不敢怠慢,立刻把值夜的中護軍曹真請出來。曹真一見曹丕的神態就知道出事了,欲問明情由,又恐親兵聽去,不敢往軍帳裡領,拉他進了中軍大寨。這會兒夜深人靜,中軍帳燈早熄了,一片漆黑。曹丕就在纛旗下把剛才的事說了;曹真訝異不已,既驚且歎——驚的是他膽大包天,竟辦出這等事;歎的是如此算計親手足,自此情若參商再難挽回了。

曹丕道:「事已至此我必須得走。明晨父王問起,你就說京中有急務,我夜半請辭,見他睡下不敢驚動,便不告而去。」

曹真連連搖頭:「紙裡包不住火,事情敗露如何收場?」

曹丕森然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今我不阻子建,日後必反遭其危,況子文窺覬在側,這也是迫不得已。若父王震怒,就靠列位大人從中彌合了……」

剛說到這裡,忽聽有個嚴厲的聲音嚷道:「誰在那裡?」

曹丕、曹真險些癱倒在地——這聲音太熟悉了。

一星燈火伴著篤篤的枴杖聲從中軍帳後面飄來,在這漆黑深夜,曹操蒼老的面孔被那盞小油燈照得甚是陰森,宛如鬼魅。他身畔並無第二個人,獨自拄著杖,舉著燈,在營中徘徊。

此時躲避已然不及,二子倉皇跪倒:「參見父王。」

「嗯,還真是你們。」曹操越走越近,「有事嗎?」

曹丕手心都捏出汗了,強自鎮定道:「兒臣……來向父王辭行。」

「太早了吧?」曹操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京中還有要事,兒臣須盡快回去。」

「怎麼了?河北有緊急軍備?」

「沒有……」曹丕的謊快編不下去了,「中台尚有不少奏疏要處置。」

「那些有相國他們處理,你也不必急於一時嘛。」

「這……」曹丕乾脆轉移話題,「父王怎還沒睡?」

「唉!老了,昨天午後歇了個盹兒,晚上就睡不著了。」曹操話說至此瞥了眼曹真,「子丹,你回你的營帳吧。」

「諾

。」曹真哪放心就這麼走,為難地看了一眼曹丕,卻又不敢違拗王命,正左右腳打架,曹操忽然提高了聲音:「寡人叫你走!我跟我親兒子說話,你要聽嗎?」

曹真自被義父收養,視同親兒寵信有加,深宮內苑都暢行無阻,幾時分得這般清楚?此刻見他這麼嚴厲地打發自己,已知曹丕不妙,再要相助為時已晚,只得訥訥而退。

曹操見他消失在黑暗中,語氣又平和下來,盯著曹丕的頭頂道:「好,真是好。真兒與你親睦,休兒也同你一心,還有咱家的好女婿夏侯尚,你還真是會做人,這些親戚都與你好,勝過同胞手足吧?」

曹丕的心都快蹦出來了,不敢抬一頭,乾笑道:「父王說哪裡話?還是子建、子文最親。」

「抬起頭來……我令群臣至徐晃營中犒軍,你為何沒去?」

「我與三弟多日未見,在一處聊天。」

「好,都聊些什麼?」

「無非家常瑣事,敘敘兄弟之情。」

「好,子建現在何處?」

「已經安睡。」

「很好,你現在把他給我叫來。」

「這深更半夜的把他折騰起來,不好吧。」曹丕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聲音在顫抖。

「好樣的!真沉得住氣,有問必答。」曹操的眼神越來越犀利,燈火映在他眼瞳之心,甚是可怖,「非得我說出來嗎?你把子建灌醉了,讓他不能領兵,這就稱了你的願啦!」

曹丕呆若木雞:「父王,您、

您怎……」

「我怎麼知道?我當然知道,從你進營我就預感到了,我太瞭解你啦!」曹操蒼髯不住顫動,不知是氣憤還是痛心,「我明知你心懷不軌,還是很高興你來,我一直對自己說,我錯了,我老糊塗了,丕兒不會有什麼陰謀,可還是……我要是什麼都不知道該多好,我要是個老糊塗該多好!」

「父親原諒孩兒。」

「你不願他們領兵,為什麼不能坦坦蕩蕩對為父說?我等了你一個晚上,你就是不來,你寧可詐行詭計都不肯向我坦言,事到如今還滿口謊言。你究竟有沒有半分真心,有沒有一句實話?」

曹丕滿心黃連有苦難言——叫我坦蕩直言,您可聽得進去?十年間立嗣之事反反覆覆,怎麼放心跟您說實話?遂叩首哀告:「孩兒一時糊塗。」

「呸!」曹操越發震怒,「什麼一時糊塗,你糊塗多少年了?聽吳質之言,在我面前抹眼淚,也是一時糊塗?子文為帥領兵,你安插夏侯尚掣肘也是一時糊塗?你當為父是聾子還是瞎子?」

曹丕頓時感覺自己似墜入冰窖一般——這多少年來為奪嫡固位施展的手段竟全沒能瞞過父親。

「你說!」

曹丕已無話可說,愣愣地道:「孩兒也是迫不得已。」

「好個迫不得已!」曹操掄起枴杖劈頭蓋臉便打,「陷害手足也成了迫不得已,等明天點卯,我當眾宣佈廢了你,我辛苦一世焉能立你這不肖之子!」

「孩兒想當魏王,還想問鼎九五一統天下,想創一番事業,真是迫不得已啊!」曹丕不知是嚇糊塗了還是一時慌亂,竟把野心之言都吐了出來,眼淚奪眶而出。

曹操落下的枴杖倏然停住——迫不得已!這世上有太多迫不得已。我不做能臣做奸雄就是迫不得已,我自操權柄架空皇帝是迫不得已,我想當天子是迫不得已,我又當不了天子也是迫不得已!但只一句迫不得已能掩蓋一切嗎?傻小子,總算說實話了,你想坐天下,我又何嘗不知你想?我是一直壓著你,可我更想幫你!要兄弟們輔佐你不好嗎?你為何非要與手足兄弟過不去啊……老天何必這麼折磨我?我一輩子爭權,你卻又要我兒子們爭得你死我活,這是對我的懲罰嗎?我是曾威逼天子,誅殺漢臣,可誰叫這天下大位從古至今只能由一人來坐呢!

曹操忽然想起《八伯歌》(上古歌謠,相傳為唐堯所唱),竟與此刻心境甚和,隨口吟道:「明明上天,燦然星陳。日月光華,弘於一人。」這世道從堯舜之時就是一人獨尊,帝王夢,多少人為了這個夢而死,多少人為了這個夢而捨棄一切,任何卑劣的手段都可以施展。我口口聲聲教訓兒子,可我自己不也一樣齷齪嗎?只是我不曾有個與我爭位的兄弟,我不曾體會帝王家手足之間的微妙情仇……寧養賊子,不養癡兒,對於繼承社稷而言,是一個有膽有識手段毒辣的繼承人好呢,還是僅僅是恭謹孝悌事事柔順的兒子好呢?

曹操的心彷彿墜入比這深夜更黑暗的無底洞中,他無法迴避曹丕的心計,更無法否認提攜另兩個兒子將來有可能會威脅曹丕的位子,如果他們手足親睦這也不成之為問題……可權力是不承認親情的,為了穩操至高權力,哪怕一絲一毫潛在威脅都要剷除。往事歷歷在目,為了權力袁紹、袁術爭得頭破血流,袁譚、袁尚因此喪失家邦。即便曹操欽佩一輩子的英主光武帝,他又能保證骨肉不彼此相殘嗎?駕崩之日屍骨未寒,山陽王劉荊就打著廢太子的旗號要造親哥哥孝明帝的反!

皇權也好,王權也罷,那是「殺活之劍」,要把任何情感斬斷。曹操一生不可謂不狠辣,創業功臣、昔日舊友說殺就殺,但對兒子們實在難以割捨。難道作為君王,真的一丁點情義都不能保留嗎?眼望著大放悲聲的兒子,曹操迷茫了。他實在搞不清,他們父子究竟誰錯了,這一切究竟歸罪於誰?

此時此刻他的心情無比複雜,有迷惘,有悲憤,有淒楚,有苦澀,竟還有一絲對曹丕手段的讚賞,手中枴杖緩緩落下,只是在曹丕肩頭輕輕戳了兩下:「寡人沒挑錯,你果然是所有兒子中最適合當個君王的……」話雖這麼說,口氣卻不是讚許,倒像是無奈,「承繼社稷非你不可,一切任你為之吧……」

曹丕正伏地痛哭,還以為自己聽差了,抬起頭抹抹朦朧淚眼,卻見父親已轉身而去,忙跪爬兩步抓住衣襟。曹操冷冰冰道:「走吧……為父不難為你,回鄴城安安穩穩當你的太子去吧。」說罷再不言語,抽出袍襟蹣跚而行。

「父親……父親……」無論曹丕怎麼呼喚,他都不再回頭。

漆黑的夜晚只有那一盞油燈徒勞地散發著微光。曹丕望著父親模糊的背影,一時間悲意凝噎——那背影如此疲憊,如此淒涼,它雖不高大,但在兒子們眼中曾如此雄健,如此偉岸,承載著天地的份量,為全天下所膜拜。如今卻似一座低矮小山,在無情寒暑中日益風化,隨時都有可能崩塌,淹沒在歲月的長河裡。曹丕雖有千言萬語卻如鯁在喉,淚汪汪瞧著那孤寂的身影消失在黢黑的營壘間,只得唏噓而去……

卯時天明,擂鼓升帳,眾文武神情肅穆排班而立,以徐晃為首的三萬將士早已頂盔摜甲,鬥志昂揚,只等出發的號令,可是身為名義統帥的曹植卻遲遲不至。群臣漸漸緊張起來,都詫異地望著曹操——他們不明白,為何大王面對如此嚴重的延誤軍情竟視若無睹,既沒有生氣,也沒流露出絲毫焦急,反而面無表情,二目空洞,如一棵枯死的老樹般無聲無息。

傳令官徒勞地點了三次卯,依舊未見臨

淄侯蹤影,曹操輕輕歎息一聲,伸出綿軟的手顫巍巍拿起支令箭:「趙伯然聽令……」

「在!」趙儼趕忙出班施禮。

「三軍不可久候,臨淄侯玩忽職守不堪為帥,今令徐晃為主將,你權領參軍之職,即刻出發。」

臨危受命不得推諉,趙儼只得重重應聲「諾」,雙手接過令箭,都沒來得及換身征袍,隨便叫上幾個親兵,匆忙出營而去。大伙剛鬆口氣,忽聽帳外一聲高呼:「懇請大王為臨淄侯做主申冤!」黃門侍郎丁廙急匆匆闖進帳來。

丁廙當真氣瘋了,自昨日曹丕一入軍營他便心神不寧,總覺得要出事,卻見他們父子兄弟相處甚睦,不便攪擾;傍晚又奉大王之命,與群臣同往徐晃營中餞行,夏侯尚裝作親熱,竟執意拉他同席,斟酒布菜甚是殷切;卞秉又與眾將叫囂不醉無歸,任何人不准逃席。國舅發話誰敢不給面子?丁廙不得脫身,直鬧到定更天才罷宴,匆忙趕奔曹植處,卻見守門侍衛已換成朱鑠等人,硬生生把他擋在外面。丁廙情知不妙,有心連夜面見曹操,卻又不能——且不論深夜冒見有驚駕之罪,如今曹真、曹休掌中軍,能准他進去才怪呢!丁廙心急如焚,圍著營一圈圈繞,耗到三更多才見曹丕門禁撤去,闖進帳一看,杯盤狼藉酒氣熏天,曹植早醉死過去了;捶了又捶,叫了又叫,鼾聲如雷全無反應。曹植大過其量,沒三五個時辰絕醒不過來。五更天明轉眼即到,丁廙用盡辦法,涼水澆頭都喚不醒曹植,耳聽征鼓已響,號角已鳴,他氣憤已極,這才紅著眼闖進大帳,要打撞天官司。

群臣幾曾見這位平素溫婉的青年才俊如此失態?但見丁廙衣冠不整,步履蹣跚,因憤恨已極,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咚」的一聲重重跪倒:「昨夜太子故意將臨淄侯灌醉,致使侯爺不能統軍,大王明察!」

此言一出四眾嘩然,陳群見勢不妙,忙出班附言:「丁黃門所言過矣。太子與侯爺兄弟相逢,一時高興貪飲幾盞也在情理之中。」

「是是是。」群臣無不附和——誰都明白丁廙所言是實,但蕭牆之爭駭人聽聞,又關乎曹家臉面,怎好當眾挑明?所有人都裝迷糊!

丁廙見群臣如此表態,才覺自己急糊塗了,轉而又生懼意;卻見曹操依舊面無表情,只輕輕咕噥一聲:「散帳。」

「諾。」群臣唯恐是非沾身,施罷一禮,全躲了出去。

丁廙不走,跪在那裡急切懇求:「臨淄侯確是被太子灌醉,懇請大王主持公道。」

「他自己心機不密,遭人算計,怨得誰來?」

丁廙沒想到曹操會是這種態度,以膝帶步爬至帥案前:「太子與臨淄侯皆大王骨肉,同胞兄弟行此鬼魅伎倆,大王豈可不問?」

「同胞兄弟?嘿嘿嘿。」曹操露出一絲不耐煩的冷笑,「鄭莊公克段於鄢,孝文帝逼死劉長,君王豈有手足之情?」

「呃……」丁廙立時語塞,跌坐於地。

「寡人管得今日,管不得明天,管得兒子,也管不得孫子,帝王之家古來如此,誰叫這位子只能一個人坐?我累了,不想管了,任憑他們吧。」

丁廙聞聽此言渾身冰涼——曹操可以放手,但他豈有退路?遂強諫道:「國之副儲關乎長遠,若手足尚不能相容,豈能包容天下?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望大王三思!」這話說得很露骨,就差坦言反對太子了。

曹操卻只剩冷笑:「秦嬴政殺弟逼母,高祖為了逃命連妻兒老父都能捨棄。修齊治平,他們做到了嗎?別拿這虛言糊弄人了,寡人聽夠了。儲君已立,名分已定,好歹也就這樣了。你去吧,子建酒醒也打發他回京,不必過來辭行了。等前線軍情有些頭緒也調子文回去,我這邊一個兒子也不留,我用不著他們。」說著話曹操微微合眼,疲倦地倚在靠枕上,此時此刻除了勉強保住半壁河山,他對一切都已不再關心……

從洛陽回鄴城路上的兩天兩夜間,曹丕一直在顫抖,雖然他通過陰謀手段達到了目的,但這件事對他自己的衝擊也是巨大的——此前無論兄弟間有何芥蒂,畢竟沒有撕破臉,始終停留在勢力對抗的層面。可這一次他親自動手了,他親自佈置陷阱,把同胞手足推了下去。

曹丕茫然騎在馬上,望著豐收後空曠的田野,心緒也隨著道路的顛簸而搖曳。不知多少次,他恍惚看見田間有三個小男孩在嬉戲,是那麼天真,那麼友愛,那麼無憂無慮,可只一瞬之間,那虛幻的景象又不見了……

奪嫡的十年間曹丕從沒顧念過手足之義,如今卻不由自主回想起少年時情形,但這一切美好的記憶都被他親手毀滅了。這超越底線的算計本不該發生,實事求是講,曹植在他榮登太子後已經心灰意冷,即便黨羽紛飛,妻子被逼自盡,曹植也只是逆來順受,連曹丕也承認這一點。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若不是丁氏兄弟野心不死,若不是二弟曹彰意外崛起,若不是父王異想天開要讓兄弟們都領兵,曹丕絕不會施此非常手段。沒辦法,絕對權力不容共享,更不能容忍絲毫潛在的威脅,為了保證順利繼位他只能這麼做……可他今後該如何面對單純良善的弟弟呢?虛偽的表演已拆穿,他卑鄙冷酷的真面目已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弟弟面前,那殘留的一絲溫情已蕩然無存……

更令曹丕不安的是父親的態度,雖然父親表示要隨他所願,讓他安安穩穩當個太平太子,卻絲毫沒有寄予厚望的意思,與其說許諾,還不如說是無奈,他保住了太子位,卻永遠失去了父親的期望。曹丕久久不能忘卻父親的背影,那個疲憊沉重離他越來越遠的背影,再沒有回看他一眼——父子如此,兄弟如此,連母親都被他欺騙了,這個家還剩什麼?除了權力和妥協,還有一絲一毫真情嗎?

不知不覺間曹丕哭了,在他出生以來的三十三年間他極少為親人動情,甚至連他自己都承認自己的狹隘自私,可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他原本有一個多麼美滿的家啊。

哭泣並不意味著悔恨,邁出的步伐收不回來,至高權力始終是他的夢想,只要達到目的,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所以當他馳馬進入鄴城時早已拭去淚水,恢復了平日的莊重矜持,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鄴城還是老樣子,一切井井有條,襄樊敗績似乎並未引起波動,曹丕不及盥洗更衣先入宮,至台閣與群臣相見。莫看朝廷表面無事,群臣都快急瘋了,見他回來哭的心都有——危難之際太子擅離京師,連招呼都沒打一聲,這時候若出了亂子誰負得起責任?鍾繇、華歆等老臣對太子言辭批評,曹丕也自知理虧,一概諾諾稱是,對大家好言撫慰。

亂了好一陣子,又談了談軍中現狀,群臣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這六七天的工夫早積壓了大量公文,雖說尚書們都處理完了,卻還等著太子審批用印呢。曹丕不敢再延誤,命從人一併捆紮,帶回府慢慢看,這才回轉府邸。東宮司馬孚、王昶等人這幾天也是六神無主,見他歸來無不加額慶幸,曹丕對灌酒之事諱而不談,只說父王的病體,又親手寫了問安的手札,命人給太子太傅邢甬送去。

該料理的都料理完,又沐浴更衣,洗去風塵,曹丕才踏實下來,將公文逐一翻看,皆是各地鎮壓凡民、秋收糧秣的奏疏,並無棘手之事。這會兒他哪有心思細摳這些瑣碎雜務?眼睛瞅著這些官樣文章,手中茫然畫諾,心思卻完全跑到了別處——曹植已被灌醉,父王又會如何安排軍務?等到襄樊之戰結束,父王班師還朝,如何再討老人家歡心?曹植已被壓制,可曹彰還在長安,這根釘子又該怎樣拔?曹丕要應付的問題還多著呢,他籌劃著命劉慈再行搜集情報,還打算寫信至朝歌,向吳質問策……

正胡思亂想間朱鑠又來稟報:「長樂衛尉陳禕求見。」

「哦?他來做什麼?」

「在下不知,但他說有重要的事一定要面見太子。」

「危言聳聽!」曹丕一笑而置之——陳禕新近提升為長樂衛尉,職責是護衛後宮,如今王后與多數宮妃皆在軍中陪駕,陳禕哪有什麼要緊差事?但笑過之後曹丕還是允許接見了,畢竟也是宮內近臣,多結交還是有好處的。

哪知陳禕上得堂來,未及施禮直挺挺跪倒:「有人陰謀造反,請太子速速決斷!」

「什麼?」曹丕腦子裡「嗡」的一聲響——當年父王西征關中就有田銀、蘇伯叛亂,怎麼這種事又叫我攤上了?

事情起源於相國西曹掾魏諷魏子京。這魏諷也算奇人,一介書生憑著魏王鄉人的身份和三寸不爛之舌遊走鄴城做客百家,竟謀得相國掾屬之位,還真有點兒本事。不過在他擔任相國西曹掾後,漸漸發現仕途之路並不似他預想的那麼容易,鍾繇雖任相國,並沒多大權力,充其量只是元老之首;而相國掾屬實際只是一幫無所事事、坐而論道的閒人,就如同靈帝朝以前的三公掾屬一樣,充當這職位只是摸到了入仕的敲門磚,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但魏諷自負甚高,又自認為才智超凡,欲建奇勳而登顯位,可不願這樣一天天熬,心裡難免有落差。更令他苦惱的是,他發覺自己入仕的第一步竟然邁錯了——曹家倚重的是以穎川之士為首的中原大族,可他交往最深的卻是一群年紀甚輕的荊州人,這些人雖恭維他,崇敬他,卻對其仕途沒有任何幫助。反之這些家鄉根基在劉備控制下的荊州人本不入中原名門的法眼,魏諷與他們走得這麼近,也被視為異類,連辟用他的鍾繇也對他日漸冷淡,長此以往還有何前程可言?

換作別人或改弦更張,或心灰意冷,偏偏魏諷頗具奇思妙想——既然在曹魏已不可能驟然而貴,何不投敵叛國以圖發展?恰逢襄樊兵敗,關羽威震中原,魏諷自以為遇到好機會,暢想在鄴城發動叛亂響應關羽,若把此事辦成,豈不為劉備立下大功?莫說封侯拜將,八成還能當開國功臣哩!便召集心腹友人共商大事。

稍有頭腦的人都能看出這「妙計」多不靠譜。且不論鄴城守軍、魏都官民能否容他造反,即便僥倖拿下城池,曹操大軍反攻,能抗拒幾日?關羽遠在襄樊千里之隔,救應都來不及。就是這麼個餿主意,那幫與他交好的荊州後生竟深以為然:一者,這些人本來不得志,想另謀出路;二來,荊州乃他們故土,又是劉備根基所在,輔佐劉備自比在曹魏前途要好;再者這些荊州後人年紀輕輕眼高於頂,全不曉得天高地厚。於是這場陰謀胡鬧般開始了。

無論魏諷還是這幫人都無一兵一卒,能召集的只是家奴僕僮,有耿紀、韋晃前車之鑒,單靠這些人是成不了事的,所以魏諷一黨繼續煽動旁人擴大隊伍,但凡聽聞誰對朝廷稍有些不滿,就湊上前問一句:「想造反嗎?」八字還沒一撇,就串聯一幫人,怎能不出問題?魏諷竟然還找到了長樂衛尉陳禕的頭上,請他在叛亂之日控制宮廷,劫持大臣。或許陳禕也是偶爾不順,又與魏諷有些交情,一時糊塗就應承下了,可事後越想越不對,自己身為曹氏近臣,跟這幫傾危之徒瞎摻和什麼?隨即向曹丕出首告變……

事情已經出了,曹丕再厭煩也得硬著頭皮辦,好在叛亂未起就已敗露。曹丕當即傳令大理寺逮捕魏諷,並據陳禕指認捉拿反叛。鄴城內外立時兵馬齊動,四處抓捕叛黨。魏諷還在相府裡做春秋大夢呢,抓他的人已衝到眼前。可歎這位自以為運籌帷幄的魏先生,到了堂上刑棍都沒動就已嚇得腿軟,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全招了;又有陳禕從旁指證,參與陰謀者盡數落網——其中包括已故侍中王粲的倆兒子、博士宋衷之子、黃門侍郎劉廙之弟劉偉等,幾乎全是荊州中下級臣僚。

大理卿王朗連續兩天審問下來,既感荒謬又覺可怖。魏諷不過一無兵無權的小小僚屬,想出這麼個不著邊際的餿主意,竟還有人樂於參與,豈不荒唐?可王粲、宋衷之子皆在幕府掛職,都是曹營官員下一代,這些年輕人竟然鐵了心要反父輩讓他們效忠的主子,豈不可怕?但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如何處置,而是案情該如何呈報,曹操還絲毫不知呢!謀反大案不上報是不可能的,但是若嚷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無論對曹操病體還是前線戰事都沒好處,再說太子奉命留守也有責任,辦到怎樣一個程度才算恰到好處?

王朗不敢自專,攜帶案捲去找曹丕商量,東宮衛士不敢阻攔,請他老人家自便。王朗邊走邊忖度太子心思,漸漸來至正堂,正見曹丕立於階前,廊下有一布衣老叟在跪地施禮。他初時不解,細細打量才看出,那頹唐老者竟是相國鍾繇。

此案一發鍾繇如坐針氈,魏諷是他屬下,他豈能不受連累?尤其魏諷當的是西曹掾,負責吏員署用,其他屬員多多少少與其有接觸,一條臭魚攪得滿鍋腥,所有屬員一律要到大理寺受審,相府鬧得沸反盈天,他這相國還怎麼當?

鍾繇做人做事一生謹慎,如今在曹魏位極人臣,想不到晚年攤上這麼個案子,一世英明掃地。事到如今就別等人家摘帽了,故而褐服免冠自捧印綬,來向曹丕請罪。

曹丕顯得很開通,降階相攙,並無責備之語:「高祖明睿,錯委陳豨鎮邊;鄧禹善謀,誤用馮愔守栒。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相國又何必如此?」

鍾繇聽他口口聲聲叫自己「相國」,越發汗顏,歎道:「老朽錯用一人險些亂國,就算太子寬宥,老朽也無顏再居宰輔之位,還請收回印綬另擇高賢。」

「即便罷職也要等大王詔命,非小可所能做主。您老不必掛心,朝中的事該管的繼續管,實在沒心思做事就休養休養。放寬心,誰謀反也牽扯不到您頭上。昔日王業未定,您老人家坐鎮弘農獨當一面,那時若坐視高幹、韓遂侵害關中,我曹家焉能有今日?父王念您勞苦功高必加寬恕。」曹丕得立太子以來頗得鍾繇幫襯,於公於私都要偏袒老人家,再者罷不罷官是他爹的事,放著順水人情豈能不做?

「唉!借太子吉言。」鍾繇

慚愧至極。

王朗見他們把話說開,這才過來施禮,呈上案卷。鍾繇身涉其中自知要避嫌,連忙告辭,卻對王朗道:「我已將掾屬盡數滯留,大理寺隨傳隨到;闔府上下所有公文書札也已封存,王公若需查驗,這便派人送去。」王朗甚為尷尬,只微微拱手。

曹丕回轉堂上,翻看案卷,時而蹙眉時而搖頭,通篇覽畢將竹簡一卷,捏了捏眉頭道:「以王公之意當如何處置?」

王朗料到他得把這燙舌頭的菜夾回來,好在這半日一直在忖度他心思,已成竹於胸:「以臣之見,首惡魏諷自不能饒,必處以極刑,其餘共犯嘛……畢竟反狀未發,叛亂與蓄謀還是有差別的,況且年輕人少不省事,又皆舊臣子侄,嚴加懲戒不可免的,卻未必非要處死。至於向大王呈報嘛……如今襄樊吃緊,事情鬧大了未免對軍心不利,太子酌情而定吧。」當年曹丕曾因留守時發生叛亂而受責,如今又來這麼一次,固然曹丕無纖毫之過,也難保大王不會遷怒。故而在王朗想來,他必要大事化小,才把話說得留有餘地。

不料曹丕聽罷連連搖頭,把玩著卷宗道:「謀反就是死罪,何論情節輕重?當把所有人犯盡數誅戮以儆傚尤!」

「是。」他肯實事求是秉公而斷,王朗自然求之不得。

哪知曹丕接著又道:「救難當急,除惡當速。以我之見,不必事先請奏大王,可將魏諷等人先行問斬,懸首市曹震懾人心,再向大王稟明不遲。」

「先斬後奏?」王朗不禁詫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位謹小慎微的太子今天怎這麼大膽?

正說到這裡,司馬孚領著校事劉慈也來請見。司馬孚雙手奉上一卷書信:「此乃中尉楊公手書,他已自解印綬懸於堂上,並搬離府邸,派人致書向太子請罪。」因魏諷之事丟帽子的不只鍾繇,中尉楊俊掌宮廷宿衛,與他共事的陳禕被魏諷拉攏他竟不知情,能沒責任嗎?

一聽楊俊請罪,曹丕既感喜悅又覺憤恨,喜的是這個力挺曹植的眼中釘可算丟了九卿之位,恨的是卸職請罪竟然不親自來,就弄一份書信搪塞,分明還不把太子放在眼裡——其實曹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楊俊本質上是個文人,生性呆板,叫他過來屈膝說軟話,他張不開嘴啊!

曹丕看都不看那書信一眼,冷冰冰道:「案子未判,王命未下,楊中尉這便卸官而去,也太清高了吧?告訴送信之人,他們大人既然一心辭職,我也就不挽留了。」這態度相比對鍾繇簡直是天壤之別。

司馬孚奉命而出,劉慈又呈上份卷宗,諂笑道:「這是太子要的名單,都是素常與魏諷有過接觸之人。」

王朗正在喝水,聞聽此言險些嗆住——這是要作甚?

曹丕一邊瀏覽一邊冷笑:「魏諷不過小小掾吏,何敢行此大逆?必有對朝廷不滿、心懷怨謗者煽動,謀反一黨固然要殺,可怨咒之人也不可姑息,凡是與魏諷有過交往者,及親友為官者必要一併下獄。我已叫校事擬了份名單,王公照此捕拿即可。」說罷起身,親自遞到王朗手上。

王朗低頭一看,上面洋洋灑灑列了百餘人,手都哆嗦了:「這怎使得?魏諷之事案情簡單已經審明,豈可大肆株連?又與怨謗何干?請太子收回成命。」

「不然。」曹丕搖頭道,「縱然無干怨謗,這些人或交友不慎,或知情不舉,或親友通謀,豈能斷定無纖毫之過?咱們寧可謹慎過度,也不可姑息養奸。」

陳禕告發伊始,曹丕覺得這是個扎手的差事,但經過幾天思忖,又與吳質書信協商,漸漸發覺這案子對他而言不是壞事。不論如何,既然曹操已許諾不再掣肘於他,那何必事事小心,藏著掖著?反過來想,這興許還是個好機會呢——一來能擺擺威風,露露煞氣,叫滿朝文武敬畏;二來把父親平素不喜之人牽扯其中,借此機會一併處置,討父親歡心;三來曹丕所依仗的乃是中原豪族諸家,若能把荊州一派勢力連根拔除,等於幫他們除了搶飯碗的人,可以穩固己黨;再者,鍾繇雖全力扶持他,但畢竟官高年長,留守諸務還要尊其為上,如今藉著這機會讓老人家退下來,曹丕的地位無形中有所提高;最後,似楊俊那樣他自己不喜之人也可一併打擊,若不是費盡心機都尋不到丁儀和魏諷有絲毫聯繫,早把他名字也寫進去了!

王朗怎知他小算盤,越看越覺驚愕,手都哆嗦了,眼見連宋衷、王凱、劉廙、文欽等人都囊括在內,實在看不下了:「請太子收回成命!這些人老臣敢保他們並無謀反之意,似宋仲子老先生,固然養子不肖,但他老人家學術精純又已年逾古稀,豈會萌悖逆之心?」王朗說這話還有點兒私情,他兒子王肅就是宋衷的弟子,沒少得人家傾心傳授。

曹丕擺手道:「誰叫他老人家無石子先識之明,教子無方,老罹此禍,怨得誰來?」王朗欲起身再辯,卻被他一把摁住,「王公無須為他們開脫,暫且捕拿收監未必就是要處死,我將名單呈報大王,若有其情可憫者大王自會寬赦,咱們就不必操這個心了。」王朗一肚子話頓時噎住了——曹丕大撒網,叫他爹得個寬赦的美名,這事還不能攔,他若執意不辦,那邊名單呈上去,豈不是連他也落個包庇之嫌?

王朗望著這個道貌岸然的年輕人,背後竟生寒意——你想得倒挺好,可這是拿人命當兒戲。你老爹如今喜怒無常,叫他殺他說不定真敢殺啊!宋衷名震天下,自馬融、鄭玄之後再沒這樣的鴻儒了,萬一殺了豈不可惜?劉廙當過你的掾屬,竟把他也豁出去了。文欽乃文稷之子,又是你們同鄉,你也不肯保全。王粲就倆兒子,因為此案都完了,你還要把王凱牽進去,當初誰在王粲靈前又學驢鳴,又信誓旦旦要照顧王家?你比你爹還狠啊……

曹丕不緊不慢微笑道:「王公不必多慮,有罪便是有罪,無罪便是無罪,暫叫他們委屈幾日,難道您不相信我父王能明辨黑白?」

他這麼說王朗焉敢否定,顫巍巍道:「就、就依太子之意吧。」

曹丕終於滿意了,還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架勢,親自將王朗送出東宮,又叮囑了幾句。司馬孚也辦完差事回來了,秉道:「我在街上聽人傳言,臨淄侯回來了。這事兒真奇了,前幾日還說要讓他領兵去救襄樊,怎麼又打發他回來了?兄弟歸來,太子當盡兄長之情,今晚請他來東宮宴飲如何?」司馬孚並不清楚這幾日發生了什麼。

曹丕得意洋洋的臉上蒙上一層陰雲,茫然眼望著喧囂的大街喃喃道:「不必了……我們兄弟一輩子的酒都喝盡了……」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