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裡

誰都明白,日本戰敗已經進入了倒計時。1944年年底,華中局決定在堅守蘇中的同時,挺進江浙。

粟裕請命先遣。這已是他第三次擔任先鋒重任,第一次的抗日先遣隊是北上;第二次的先遣支隊是東進,這一次是南下。

4年前,粟裕北渡,那時隨其渡江的人員只有2000,4年後重返故地,規模和氣象均大為不同。

粟裕把蘇中經營成了中央所希望的「漢高祖的關中」,所控制和儲備的人力、物力、財力,在華中均居首位。在第三旅主力南下先遣後,蘇中仍能留下足夠兵力,與此同時,軍工部還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趕造出500門迫擊炮、5000發迫擊炮彈,使得南下部隊從連到營到團,都得以配置了不同級別的迫擊炮。

1944年12月27日,粟裕率第三旅近萬人馬,分兩路行動,出其不意地渡過長江。過江後,近萬人馬迅速穿過封鎖線,到達浙江長興,與蘇南的新四軍第十六旅合兵一處。

1945年1月13日,成立蘇浙軍區,粟裕任軍區司令員,統一指揮蘇南、浙東部隊。

抗戰前,江浙是國民黨統治中心,這時候又成了日偽的心腹區域,新四軍向江浙發展,便構成了三種力量對這一區域的激烈爭奪,爭奪焦點集中在杭州西北的天目山。

日軍日薄西山,雖仍佔有城池,卻已無能力出來主動作戰,真正可以跟新四軍一爭的,是顧祝同的三戰區。

粟裕一入天目山,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馬上調集重兵,搶先對新四軍發動了進攻。

在抗戰大局已定的前提下,國共終究還是要一爭高下,這是歷史的宿命。

投石問路

南下之前,粟裕做了各種心理準備,但有一點還是出乎他的意料。

顧祝同在天目山集中兵力之強,超出了他先前的預計。除此之外,顧祝同還有眾多的後備部隊,而當時的粟裕立足未穩,且手中只握有一、三兩個縱隊,處於明顯劣勢。

粟裕為「天目山計劃」設計了兩計策。

第一計策,直接進入天目山,優點是快,第一時間可達到目標,缺點是敵情不明,掰手腕時能不能一下子就扳倒顧祝同,心裡還沒底。

第二計策,暫時先進天目山的支脈莫干山,缺點是慢,進佔天目山還得等待時機,優點是比較穩妥,可以投石問路,弄清顧祝同的虛實。

粟裕最後決定先採用第二計策,他把兩個縱隊擺成掎角陣形,一縱隊在莫干山內,三縱隊在莫干山外。

第二計策其實也是在為第一計策做準備,不過需要顧祝同配合。粟裕相信,顧祝同一定會予以配合。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莫干山就在天目山旁邊,站在三戰區的角度,又豈肯讓新四軍待在他們的「臥榻之側」?

顧祝同等人果然沒有逃過這個思維軌跡。查知蘇浙軍區一縱隊全部進入莫干山,「浙蘇皖邊區挺進軍」副總司令陶廣下達了動員令:「迅將該匪殲滅,務使坐大。」

陶廣為湘軍老將,早年曾給蔡鍔做過參謀,其嫡系的第二十八軍為三戰區骨幹部隊,顧祝同即以陶廣為將,給新四軍下了戰書。

1945年2月12日,陶廣從第二十八軍等部中抽出5個團,突然向三縱的第七支隊發動進攻。

支隊相當於團,陶廣認為憑5︰1的數量優勢,可以輕而易舉地吃掉第七支隊,從而切斷一縱隊的後路,然而他其實並沒有把賬算清楚。

首先遭其攻擊的三縱,由南下的第三旅改編而成,第七支隊的主體即為「老虎團」第七團,要吃它豈是件容易的事。

從局部來看,雙方兵力之比確實是5︰1,但在整體上,粟裕擁有兩縱六個支隊,兵員數不比陶廣少。

很快,粟裕將三縱的其他部隊也投入正面作戰,同時下令山裡的一縱隊越過莫干山,由東向西切斷陶廣的退路。

1945年2月16日,三縱發起反擊,陶廣抵擋不住,又獲悉一縱從背後摸了過來,當即全線潰退。

打了勝仗的新四軍尚有追擊能力,不過粟裕適可而止,沒讓部隊繼續窮追下去。

逃敵是進天目山的,天目山易守難攻,國民黨部隊又有縱深配備,若是強攻,必會遭受較大傷亡。

粟裕不追,他在山外等著,並且預計顧祝同還會二度派兵來襲,因為此君在第一戰中受到的打擊並不是很大,傷不深就不會長記性。

如粟裕所料,顧祝同真的拿著舊船票,又登上了老客船。他沒敢再犯輕敵的毛病,這次集中12個團來攻。

數量上,顧祝同首次超過了粟裕,但打仗不能光看量,還得看質。

第一次天目山反擊戰對粟裕來說,是一次試探性作戰,通過此戰,粟裕基本摸清了三戰區幾支部隊的脾性和特點,他印象比較深的,是第二十八軍和忠救軍。

在國民黨各大戰區中,三戰區被稱為是雜牌軍的大本營,沒有多少純正的「中央軍」,但是雜牌裡面也有能打仗的,比如陶廣的第二十八軍。

第二十八軍屬於湘軍,素來無湘不成軍,湘軍有霸蠻之氣,第二十八軍對新四軍不服,曾經說如果他們和新四軍交手,「兩天解決,綽綽有餘」。

三戰區還有一支特務部隊不能不提,它也參加了第一次天目山之戰,這就是「忠義救國軍」,簡稱忠救軍,其成員大多是江南本地人,有地利之便,動作靈活,慣於爬山,因此又稱「猴子軍」。

陳、粟在蘇南抗戰時,多次與忠救軍發生「摩擦」,雙方各有輸贏。在新四軍北渡後,忠救軍還曾試圖闖入蘇中,與新四軍進行爭奪,只是當時粟裕已搶得先機,才不得不作罷。

天目山首次交鋒,第二十八軍所屬第六十二師出了3個團,忠救軍出了1個團,他們讓新四軍付出了不少代價。

此次顧祝同任命第二十八軍軍長,陶柳為前敵總指揮,兵分四路,但在粟裕的眼裡,只有兩路值得他一看。首先,左中路最為矚目,包括第二十八軍所屬第五十二師和第一九二師各一團,其中第五十二師訓練有素,裝備也相對好一些,配備了蘇式輕重機槍,是各部隊中戰鬥力最強的。

粟裕初步估算了一下,第五十二師一個團的戰力,大致與他的一個支隊相等,當然還要是比較強一些的支隊才行。

其次,就要數左路的忠救軍了。忠救軍主要裝備輕武器,大規模作戰的經驗不及第二十八軍,而且喜歡打滑頭仗,但是一旦得勢,也非常有攻擊力。

只要狠打這兩路,其他幾路不難對付。

以戰教戰

與第一次相比,顧祝同增加了7個團,粟裕應戰,在原來的兩個縱隊之外,僅僅多了一個獨立第二團。

粟裕只能挖掘現有部隊的潛力。

兩個縱隊中,一縱系由第十六旅改編而成,已在江南打了好幾年仗,對山地不陌生,唯有三縱來自蘇北,長期在平原和水網稻田地區生活作戰,絕大多數人過去從未爬過山,甚至有人在南下前還不知道山是什麼樣。

俗話說得好,「望山跑死馬」,因對地形不熟,官兵們看著山不遠,真走時要走好半天才能走到山腳下。另外,浙江的山雖普遍不高,但山勢陡峭,越往上爬越費力,有時爬了好一陣,以為到山頂了,其實才剛到半山腰。

第一次反擊戰臨近結束時,三縱因不擅爬山,又缺乏山地搜索經驗,使得敵軍大多在鑽入山林後奪路而逃。

粟裕在南方打了三年游擊戰,完全是個山地戰的行家裡手。他「以戰教戰」,親自給三縱連以上幹部講授山地戰術,而且從最基本的爬山要領講起:「你們上山要用腳尖,下山側身用腳跟,這樣不但速度快,而且不會喘大氣。」

粟裕告訴眾人,山地戰跟平原戰不一樣,攻時,要特別注意左右兩面的搜索,以防敵人打埋伏,守時,要把部隊放在半山腰,同時派戰鬥組在山下警戒。

1945年3月3日,陶柳率四路兵馬殺到,其間,戰鬥十分激烈,雙方圍繞山頭陣地反覆爭奪。已經具備一定山地戰經驗的新四軍頂住了壓力,連以擅長山地戰著稱的「猴子軍」都沒能取得突破。

3月7日,粟裕下令一、三縱隊主力全線出擊,向左路忠救軍當頭打來。

忠救軍既是「猴子軍」,又是「滑頭軍」,勢頭好時,可以衝在最前面,勢頭不好時,也會首先開溜。

忠救軍往旁邊一閃一逃,讓第五十二師和一九二師相繼失去了側翼掩護,結果被新四軍打個正著。

關鍵的兩路一失,其他幾路連上都不敢上,就回縮逃遁了。

粟裕大破陶柳四路兵馬,乘勝攻入並控制了天目山,第二計策完美地過渡到第一計策,「天目山計劃」實現了。

粟裕有的不光是喜悅,還有擔憂。

兩次天目山反擊戰,其實打得都很窘迫,戰果也不多,癥結就在於兵力不足。

運動戰不是游擊戰,沒有足夠的可用之兵,主帥連排兵佈陣都會感到困難。實戰時粟裕沒有預備隊,只能將兩個縱隊靠在一起,「一根扁擔挑兩頭」,把敵軍擊潰算數,也因此喪失了圍殲的機會。

試想一下,如果手裡面有三個縱隊,兩個正面突擊,一個後面堵截,大兵團的作戰效能就可以完全發揮出來。

粟裕的蘇浙軍區本有三個縱隊的編制,但二縱隊系浙東遊擊縱隊改編,一直孤懸於浙東,沒辦法過來。

經過粟裕的再三請求,一個月後,葉飛率第四縱隊渡過長江,南下天目山,使得粟裕的機動兵力達到了三個縱隊。

天目山是三戰區的門戶,這一重要戰略點的丟失,令國民黨陣營大為震動,不過蔣介石還不太相信新四軍已擁有如此強的作戰能力,他認為是很多人「誇大了中共力量」。

1945年5月23日,蔣介石下令給顧祝同,要他搶在盟軍登陸東南沿海之前,將江南新四軍予以全部肅清,時間限定為7月底之前。

顧祝同不敢怠慢,隨即任命三戰區副司令長官上官雲相為總指揮,向江南新四軍發起大規模進攻。

上官雲相與葉挺是保定軍校的同期同學,但也正是他通過「皖南事變」,把自己的同學及其皖南新四軍主力推入了陷阱。

上官雲相參加過對蘇區的「圍剿」,又在「皖南事變」中親自指揮了對新四軍的圍攻,因此自認對新四軍的作戰特點有所瞭解。他曾經特地囑咐自己的幕僚說:「和共產黨軍隊打仗,做計劃,擬命令,不能完全照在軍校學的那一套。他們的很多慣用打法,在書本上是找不到的。」

顧祝同再次以上官雲相為帥,當然有希望他借助以往的經驗和運氣,「再鑄輝煌」的意思。

上官雲相知道新四軍無論行動還是作戰,都非常靈動高效,因此主張「以快制快」,用他的話來說是,「判斷敵情就得當機立斷,下了決心立即行動」。

敵軍來勢很快,以至於粟裕一開始並沒有發覺,直到上官雲相設重兵於富春江一線,蘇浙軍區對他的具體進攻部署仍不十分清楚。

第四種可能

在富春江一線督戰的,是顧祝同任命的前敵總指揮、第二十五集團軍總司令李覺。

李覺是湘軍名將,軍界公認的山地戰專家,早在武漢會戰時即星光閃耀,他曾在金官橋防守戰中擋住日軍第一六師團的進攻,其構築的山地工事令日本工兵專家也驚歎不已。

李覺在短時間內便築成大批碉堡群,並切斷了浙東與浙西的樞紐。

這是一枚份量不輕的棋子,粟裕與二縱隊聯繫的渠道也因此被斷開,粟裕急忙兵進富春江,一場激戰過後,兩軍傷亡都很大,一縱隊還戰死了一名支隊長,氣得一縱隊司令員王必成嗷嗷直叫。

不過也正是在這一戰中,粟裕通過繳獲的文件和俘虜口供,掌握了對方的整個進攻部署:在切斷浙東、浙西的聯繫後,佔領天目山,直至將新四軍殲滅於江南或驅逐回江北。

上官雲相的兵力配備也水落石出,共有14個師,42個團,6萬多兵力,其中有許多是三戰區主力,除第五十二師外,還有第七十九師,這兩個師都是「皖南事變」中向新四軍進攻的主角,有一定戰鬥力。

為確保勝機,顧祝同此次還專門從江西調來了一支非常神秘的部隊——國際突擊縱隊(突擊縱隊),是上官雲相和李覺手中所掌握的最精銳武裝。

富春江一帶狹窄多山,又築有大量碉堡,加之上官雲相的兵力又如此雄厚,粟裕估計,如繼續在富春江與之作戰,至少還需付出2000人以上的傷亡,其中幹部傷亡將占很大比重,初次交鋒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最好的結果,能在富春江擊敗李覺,顧祝同、上官雲相必然還將組織規模更大的進攻,他們無所謂,有廣大後方,缺什麼補什麼,打多久都可以。新四軍則不行,天目山區產糧少,軍糧完全靠蘇南供應,兵越多,糧食越緊張,富春江前線的部隊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吃上飯了,只能靠竹筍、野菜充飢,不少人因為缺乏營養還患了夜盲症。

糧草不足,乃兵家之大忌,粟裕認識到不宜再在富春江戀戰,甚至於天目山也不能再死守下去。

1945年6月4日,新四軍撤出富春江沿線。6月15日,全部撤出天目山,向孝豐以北地區撤離。

與此同時,日偽軍突然在蘇南發動「掃蕩」,廣德、長興一線被封鎖,粟裕一下子被逼到了懸崖邊上:要麼被李覺追上,就地擊破,要麼退入蘇南,遭日偽軍消滅,再或者,前進不能,後退不得,被兩大敵人前後夾攻。

三種可能粟裕一個都不想要,他只想要第四種可能:反擊李覺並取勝。

這是唯一的選擇,唯一的退路。

撤退部隊夜以繼日地從指揮所前經過,那是一座農家小屋,粟裕有時會到門口看看,路過的官兵也不時會向門內張望,不管認識不認識,彼此的眼神裡都充滿信任:哀兵必勝!

粟裕將可能集中到的機動兵力全部調動出來,兩個支隊和一個獨立團組成阻擊集團,守備孝豐,6個支隊組成突擊集團,隱蔽集結於孝豐西北地區。

粟裕準備了一隻口袋,但李覺不會那麼自覺自願地鑽進去。

即便在新四軍退出富春江沿線時,李覺仍表現得十分謹慎,他再三告誡各部:「不要受誘上當,叢林深谷,容易埋伏,務必嚴密搜索敵情。」

李覺再謹慎,擋不住新四軍「傷亡慘重,潰不成軍」的報告接踵而至。

這些報告有的是實情,有的卻是粟裕故意在演戲,為的是示敵以弱,讓李覺相信,新四軍已無還手之力。

李覺還沒表態,他手下的將官已經按捺不住,接二連三地給李覺發電報,要求提前行動。

到最後,李覺終於也憋不住了,他向顧祝同報告:「18日止,東西天目山已無敵蹤,掃蕩之戰,於焉告終」。

李覺把部隊分成東、西兩個集團,分路撲向孝豐。他這一腳踏出去,踏向的卻是失敗:山地戰或許是他的強項,但運動戰是粟裕的強項。

國民黨各部隊的脾性都不太一樣,西集團的第五十二師性急,走得快;東集團則按部就班,步步為營,於是兩集團之間慢慢拉開了約40里的距離,五十二師成了孤軍突進。

第五十二師在第二次反擊戰中吃了新四軍的虧,被打掉一個團,只剩下兩個主力團。以6個團(支隊)圍殲兩個團,粟裕算了一下,兩天差不多了,而以東集團這樣的行軍速度,絕不可能在兩天內與五十二師會合。

五十二師求功心切,氣勢很盛,喊出的口號是「再打一個茂林」。

茂林是皖南新四軍遭覆滅的地方,你當著新四軍的面,喊什麼口號都可以,不可以喊這個。粟裕也相應提出戰鬥口號:「殲滅五十二師,為「皖南事變」死難烈士復仇!」

圍殲五十二師是整場戰役的關鍵。粟裕親自在山頭進行指揮,通過望遠鏡,他忽然發現對面山頭的敵軍正在組織炮擊,於是趕緊離開。跑出不遠,五十二師的炮彈就打了過來,正好落在他原來站立的地方。旁觀者後來回憶說:「這個驚險場面,終生難忘。」

五十二師沒有能再打出一個「茂林」,它被新四軍整建制消滅了,比粟裕的原計劃少了一天。

一俟得手,粟裕馬上掉轉兵力,封住了東集團的退路。由於戰場局勢變化太快,李覺都不知道五十二師已經不存在,他錯誤地以為五十二師還在與新四軍激戰,遂電令東集團連夜向孝豐挺進,協同東集團夾擊新四軍。

西集團裡面得力的是第五十二師,東集團裡面耀眼的是突擊縱隊。

突擊縱隊是應赴緬抗戰需要建立起來的。緬甸過去是英國的殖民地,所以英國人就幫中國訓練了這樣一支精銳部隊。

突擊縱隊全部英式裝備,由英國教官負責訓練,下轄5個突擊隊,一個突擊隊相當於一個師,其戰力超過第五十二師,官兵臂上都佩戴有「奇兵」二字的臂章。

西集團共擁有兩個突擊隊,一前一後,突擊一隊率先進入孝豐城,馬上發現這是一座空城,急忙後撤,但已經來不及了。

新四軍與西集團形成了互相分割、互相包圍的混戰局面,關鍵時候,粟裕把預先準備好的一個支隊從莫干山調入戰場,從而把主動權握到了自己手裡。

1945年6月23日,新四軍發起總攻。一般情況下,新四軍都是利用晚上舉行總攻,這次粟裕一反常態,將夜晚改成了白天。

白天攻擊,一方面可以出敵不意;另一方面是為便於觀察,發揮「炮群」優勢——僅三縱南下時就帶來了超過500門的迫擊炮,數量上敵軍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經兩晝夜激戰,第七十九師、突擊縱隊第一、二隊大部被殲,第三次天目山反擊戰以李覺完敗而告終。

限於糧草短缺等原因,粟裕未再乘勝進入天目山,但是他卻憑這一戰在江南徹底站住了腳,現在誰也趕他不走了。

高手過招,往往幾秒之間就可以決定勝負。李覺被擊倒得如此之快,不僅出乎蔣介石、顧祝同的意料,連華中局、延安總部也沒想到,後者一直擔心江南部隊的處境,直到戰後收到粟裕的報告,他們才如釋重負。

當時中共正在召開七大,粟裕被選為中央候補委員,毛澤東對粟裕的評價很高,他說:「粟裕將來可以指揮四五十萬軍隊。」

圍三缺一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8月20日,毛澤東赴重慶談判,在這次談判中,中共做出重大讓步,主動提出從8個解放區撤出機關和部隊,浙江和蘇南就在這8個解放區內。

10月上旬,粟裕率部北撤。隨後,新四軍原第一師、四師、六師組成華中野戰軍(簡稱華野),由粟裕任司令員。

粟裕是職業軍人,平時總是三句話不離老本行,開口就講打仗,華野組建不久,他就有仗可打了。

當時日軍在華中仍駐有部隊,即獨立混成第九十旅團。該旅團由野戰補充隊編成,共轄5個獨立步兵大隊,裡面全是缺乏訓練的新兵,儘管如此,這些鬼子的態度卻很高傲,華野要他們投降,他們說華野沒這個資格。與九十旅團駐在一處的偽軍也持相同態度,派人去做工作都不頂用。

日偽軍要等國民黨軍隊來受降,所謂「繳槍要繳給蔣委員長」。

對粟裕來說,槍還是其次,比槍更重要的是戰略格局。日偽軍佔據著高郵、邵伯,這些地方皆為運河沿岸的軍事重鎮,易守難攻。其中高郵最為顯要,一旦為「蔣委員長」所獲,已進駐揚州的國民黨軍隊即可沿運河北上,對華中解放區形成分割,他們也由此認為:「運河是道門,高郵是門上的鎖,有了這把鎖,就可以把共軍鎖在籠子裡。有朝一日,開鎖進門,國軍便能長驅直入,直搗兩淮。」

好好講不聽,就只有打了。

1945年12月19日,粟裕親自指揮攻打邵伯。

戰鬥尚在進行當中,他就帶著參謀直接進入了邵伯鎮,看到日軍困獸猶鬥,依托工事拚命固守,遂實行「圍三缺一」。

第三次天目山反擊戰的收尾戰中,後縮的國民黨軍隊聚集一處,數量遠遠多於進攻的新四軍,粟裕便採用了「圍三缺一」的打法,也就是圍住三面,故意空出一面,實際是便於部隊在運動中輕鬆殲敵。

這已是同一種戰法的第二次巧妙運用。日軍不知是計,趕緊沿空出來的一面口子出逃。出逃日軍就從粟裕的指揮所門前經過,而粟裕始終守在屋子裡,不動聲色,等日軍離開工事,進入開闊地,他才發出攻擊令。

邵伯一戰,殲滅日偽軍2000多人,其中有日軍150多人。邵伯位於高郵和揚州之間,邵伯一破,高郵與揚州的聯繫就被截斷了。

此戰結束,粟裕即刻打馬前往高郵。

高郵城是全國最後一座還在日軍佔領下的縣城,而高郵戰役也實際成為中國軍隊在本土對日寇的最後一戰。當粟裕到達高郵城下時,攻城部隊已掃清外圍,並將整座城池圍得水洩不通。

高郵城內駐有第九十旅團第六二六大隊及炮兵中隊等部1100餘人,偽軍5000餘人,總計6000餘日偽軍,由第六二六大隊長巖奇學大佐統一指揮。

高郵城牆高大,城內碉堡林立,加上又有這麼多的日偽軍,攻克不易。粟裕告訴前敵指揮員:別看鬼子還在頑抗,但他們的天皇都宣佈投降了,僅僅這一消息,就可以讓「武士們」散勁。

從邵伯戰鬥的情況來看,日軍指揮官一定對日本投降的消息進行了嚴密封鎖,士兵還被蒙在鼓裡。

粟裕從華中軍區敵工部調來了一批敵工幹部和「反戰同盟」成員,專門製作油印傳單,對日偽軍展開攻心戰。

日偽軍縮在高郵城裡,華野又沒有飛機可用於撒傳單,怎麼讓城裡的人看到呢?

敵工部想了很多辦法。有人做了一把大弓箭,可以把傳單射到城裡,但城牆又高又厚,有時射不進去,即便射進去了也射不遠。

弓箭做不到的事,迫擊炮做得到,有人便用迫擊炮將成捆的宣傳單打進城裡。

人的聰明勁是可以不斷被激發出來的,弓箭、迫擊炮之後,自製飛機也被提了出來。

當然不可能是真飛機,只會是「土飛機」,實際上是用厚牛皮紙糊成的一塊瓦式大風箏,有2米寬,4米長,往天上一放,4個人用粗麻繩也拉不住,只好把風箏線繞在城外的大樹上。

風箏上面捆著一包一包的傳單,每包傳單邊上有一根點燃的線香,線香有長有短,當風箏飛臨高郵城的上空時,這些線香會將捆傳單的繩子依次燒斷,然後傳單就會落到城裡的各個角落。

攻心戰起到了一定效果,特別是得知日本投降的消息後,日軍士兵的思想開始出現混亂。不久,兩個日本兵就利用晚上出城修理鐵絲網的機會,跑出來向華野投降。

可是有這樣溜出來機會的士兵畢竟不多,日軍內部等級森嚴,士兵普遍對軍官有畏懼心理,只要指揮官握著刀站在那裡,他們還是會選擇繼續硬撐下去。

這時粟裕得知,駐揚州的國民黨軍隊已向邵伯出發,並有至高郵受降的意圖。

沒有時間再耗下去了,必須立即發起總攻。

聲東擊西

總攻發起之前,粟裕重新視察了一遍地形,他關照各部:「力爭偷襲,準備強攻。偷襲不成,立即強攻。」

1945年12月25日晚,這是一個漆黑的雨夜。小雨像給大地抹上了一層油,地滑,梯滑,腳底更滑,按照常規來說,本不適合攻城,然而偷襲就是要打破常規。

粟裕下令對東門內進行集團射擊。東門內是日軍守城司令部所在地,身為高郵城防司令的巖奇學大佐就在那裡坐鎮指揮,炮擊讓他意識到攻堅戰已經打響,急忙調主力於東門防守。

這是粟裕希望巖奇學做的,因為他的主攻方向並不在東門,而在北門和南門。

千百年過去了,用於城池攻防的基本器械仍然沒變,還是和《三國演義》裡差不多:攻城的用雲梯,守城的用鉤鐮槍。

為了適應高郵城的高度,登城雲梯也有9米多高,人踩在上面吱吱呀呀,搖搖晃晃,而鉤鐮槍的矛頭帶有彎鉤,能刺能推還能拉,只要給它碰著一下,人就要從梯子上摔下去,縱使刺不到,還可以把竹梯推倒或拉歪。

但是粟裕的聲東擊西,令北門和南門的守敵措手不及,同時攻城突擊隊也太厲害:「老虎團」第七團。

鉤鐮槍尚未派上用場,手榴彈就雨點般飛了過來,日軍急忙閃避,突擊隊便躍上了城頭。

其間發生了這樣一個插曲,衝在最前面的突擊班在城頭奪得了一塊小陣地,但是他們很快發現自己處於日軍的東西兩面夾擊之中,更困難的是,與後續部隊也失去了聯繫,只能孤零零地在城中作戰。

這個班的班長叫袁金生,全班11個人,在袁金生派一個人下城聯繫後,還剩10個。

袁金生為了守住突破口,用機槍和手榴彈,頂住西面日軍的反覆衝擊。當東面日軍衝過來時,已來不及發揮火力,他就帶領一眾好漢迅速回頭,直衝過去拼刺刀。

日軍沒想到對方的反應這麼猛、這麼快,一下子被刺倒了好幾個,餘下的人都稀里嘩啦退了回去。

大部隊從突破口源源不斷地進入城內,日軍在城頭上的防線土崩瓦解。

第二天拂曉,粟裕也從突破口登上城頭,他讚揚七團:「不愧為老虎團」,對袁金生說:「好樣的,英雄啊!」戰後,袁金生被授予「華中軍區特級戰鬥英雄」稱號。

經過一天一夜激戰,巖奇學宣佈無條件繳械投降,粟裕指定受降儀式由第八縱隊政治部主任韓念龍主持。儀式進行時,粟裕一直在現場,但無論是巖奇學還是韓念龍,都沒有發現。

3天後,粟裕接見投降的日軍軍官,巖奇學才知此事,不由得驚訝異常,當即恭恭敬敬地將自己祖傳的紫雲刀奉上,以「獻給久已仰慕大名的中國將軍」。

1946年1月11日,粟裕發起隴海線東段戰役,通過這一戰役,拔除了隴海線東段的日偽據點。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高郵邵伯戰役確保了華中不被分割,隴海線東段戰役則打通了華中與山東的交通線,兩大戰略區由此連成一片。

粟裕已經把大兵團作戰的戰場已經擺好了,他說:「如果敵人大舉進攻隴海線,我軍就可以一部正面守備,主力擺在兩側。」

說到這裡,他兩手環抱,做了一個斬殺動作:「兩側出擊,消滅它!」

自1946年4月起,國內局勢轉入緊張。在第一綏靖區司令官李默庵的指揮下,蘇中南部集結了國民黨5個整編師,並計劃發起蘇皖會戰,其第一目標便是攻佔蘇中、蘇北。

這些部隊沒有一個把粟裕放在眼裡。整編第八十三師師長李天霞拍著胸脯對李默庵說:「我的部隊沒有問題,一個團就可以同共軍幹一下。」

5個整編師多數沒有與「共軍」作戰的經歷,李天霞是王耀武的老部下,他倒是與「共軍」交過手,但那是隨王耀武與北上抗日先遣隊作戰,他當然不會覺得粟裕有多厲害,過去的手下敗將嘛。

只有他們的主帥還比較謹慎。

李天霞是黃埔三期,李默庵則是黃埔一期,也就是說李默庵顯山露水的時候,正是蘇區發展鼎盛時期,對方的作戰水平如何,他已經提前見識和領教過了。

李默庵告誡眾將:「共軍作戰一向靈活機動,江北粟裕又久據蘇中,熟悉地形,此次進攻,切切不可馬虎大意。」

話雖是這麼說,李默庵自己其實也有些盲目樂觀。

整編師加上其他配合部隊,他的總兵力達到12萬人,5個整編師又都是國民黨主力部隊,與過去的韓德勤、顧祝同部相比,可以說不在一個檔次。

這麼多人,這麼好的武器,這麼強的戰鬥力,對付「共軍」應該不成問題吧。

在沒有對粟裕部隊做深入偵察的情況下,李默庵就制訂了作戰計劃,並把進攻時間確定為7月13日。

讓李默庵沒想到的是,就在將要發起進攻的前一天,蔣介石親自給他打來電話,要他暫停進攻。

原因是,洩密了。

驕兵必敗

粟裕在華野司令部建有代號「四中隊」的技術偵察小組,這個小組掌握當時條件下的無線電高科技手段,能偵察和破譯敵方的各種重要密令。他們和地下黨一起,構成了一個高效而快捷的情報處理網絡,被粟裕稱為「千里眼、順風耳」。

李默庵7月9日定下的時間和部署,粟裕第二天就知道了,第三天,美國特使馬歇爾也知道了。

馬歇爾正在為國共做調解,他馬上去見蔣介石:「我得知你們要進攻蘇中,有這件事嗎?」

蔣介石還裝傻,馬歇爾當場掏出了一份文件,蔣介石一看,竟然是李默庵的油印作戰計劃,立刻僵在那裡。

既然洩了密,李默庵就只好暫時停下手來,另擇佳期,但粟裕不讓了。

粟裕以往的打法,一般都是後發制人或誘敵深入,然而這次他要反其道而行之,依據就是抓住了對手的致命弱點:「驕」。

解放戰爭初期,國民黨部隊普遍都是一種表情,那就是「驕」。

雖然粟裕在天目山反擊戰中3次大獲全勝,使國民黨方面受到震動,但他當時擊敗的畢竟是三戰區——抗戰時期的各大戰區中,三戰區實力僅為一般。

後來粟裕北渡長江,又被國民黨解讀為是支持不住及潰退的表現,他在大兵團作戰方面的驚人潛力也由此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

粟裕曾參加國共停戰談判,臨走時國民黨一批飛機降落在機場,聲音震耳欲聾,站在粟裕身邊的一位國民黨高官指著天空說:「現代空軍的威力真是偉大啊。」

粟裕微笑回答:「遺憾的是,天上的飛機還不能到地面上來抓俘虜。」

粟裕不是輕視現代武器裝備,相反,他非常重視,組建軍工部並實施「炮群」攻擊便是最好的例子,但他不迷信武器,而且在那種場合下,也不能輕易示弱於人。

事實上,國民黨空軍的規模還很小,更不能形成強大戰鬥力,李默庵要指揮蘇皖會戰,空軍才配了一架小飛機供其使用,這種情況下,又談何「偉大的威力」?

國民黨的自大,只是顯示出一種虛驕而已,明明身上沒多少肌肉,還非要給人擺造型。

所謂洩密事件,則是另外一種「驕」。事件發生後,李默庵始終沒有查清楚秘密是何人所洩,而他對此的解釋頗有些讓人哭笑不得:「抗戰勝利不久,各部隊指揮機關保密觀念很淡薄,洩密事件的發生,並不奇怪。」

世界上的事,成與不成,都在「認真」二字上,軍事作戰更是如此,因為許多個「並不奇怪」,國民黨方面付出了他們難以想像的代價。

第三次天目山反擊戰時,粟裕曾經「哀兵必勝」,現在他要讓李默庵嘗一嘗「驕兵必敗」的滋味兒。

粟裕要打李默庵,而他首先出擊的部位,同樣令人感到驚訝:整八十三師。

整八十三師配備有半美式裝備,原番號為第一軍,抗戰後期曾作為遠征軍赴緬作戰,在5個整編師中,它武器最好,戰鬥力也最強。

「先打弱兵」曾是粟裕固守的一個基本用兵準則,那為什麼如今要反過來,先打「強兵」呢?

答案還是那句話,「兵無常形,亦無常理。」

整八十三師最強不差,但也最驕,在軍事要點宣家堡、泰興,李天霞真的只各駐了一個團,而這兩個地方正是粟裕要攻襲的首取之地。

宣家堡的那個團比他們師長還狂,說:「如果共產黨打下宣家堡,那麼他們(指華野)可以倒扛著槍,一彈不發進南京了。」

如此入口的一道菜,不打它打誰?

李默庵有12萬人,粟裕只有3萬,4打1,粟裕出其不意,各用6個團來打宣家堡、泰興(宣泰),就形成了6︰1的優勢,而且這6個團皆為華野主力,豈有不勝之理。

長途奔襲是粟裕的拿手好戲,當華野到達宣泰城下時,城內守敵還一無所知。

李默庵並非沒腦子,在黃埔一期生中,曾流傳一個說法,叫作「文有賀衷寒,武有胡宗南,能文能武李默庵」,因此也有人把李默庵列入國民黨黃埔三傑之一。

可是聰明的頭腦,恰恰在關鍵時候讓李默庵上了當。蘇中戰役打響時,他本應調駐南通的王鐵漢整編第四十九師北上增援,但因為不知華野虛實,又素知粟裕喜用聲東擊西之計,他怕粟裕乘機攻擊南通,就把王鐵漢縮了回來,後來發現粟裕的真實意圖時,時機已經錯過。

1946年7月15日,這是李默庵敲定的再次向蘇中進攻的時間,但就在這一天,華野攻下了宣家堡,整八十三師被打掉2個團加2個營。

這是蘇中戰役的首戰,也是首次殲滅國民黨美械部隊。

此前對能不能和美械軍一較高下,大家心裡都沒底,延安總部的原定方略,是依照過去在重兵壓境的情況下,「跳出內線,到外線作戰」的經驗,讓華中野戰軍(華野)、山東野戰軍(山野)避開強敵,轉移到淮南作戰。

粟裕堅持在內線殲敵,而且殲滅的還是國民黨美械軍,讓很多人都想不到。此戰剛結束,毛澤東即親自來電向粟裕詢問:「打的是否是整編第八十三師?消滅了多少?尚存多少?」

李默庵吃了苦頭,但他經歷過風雨,這點苦頭還受得住。

抗戰中,李默庵參與指揮了著名的忻口戰役,在正面戰場上與板垣師團一對一地格鬥,後來又在中條山打游擊戰,在國民黨將領中,這樣正規戰能打、游擊戰也會的人並不多見。

見粟裕先聲奪人,自己兵馬未動,卻已遭挫傷,李默庵急忙調整部署,他派李天霞整八十三師進攻華野主力,王鐵漢整四十九師攻向如皋。

李默庵的這一戰術非常刁鑽。李天霞看似是主打,其實是配角,僅僅起一個策應作用,王鐵漢才是真正的主角。

如皋在宣泰以東,只要華野仍在宣泰,王鐵漢一旦佔領如皋,就等於截斷了華野東去之路。

這是李默庵藉以翻盤的大好機會。

沒有秘密

王鐵漢率整四十九師晝夜疾進,向如皋開去,可是中途,意外發生了。

1946年7月18日,華野主力突然出現在整四十九師側後。

要知道原因嗎,當然是又洩密了。

得知李默庵的最新部署後,粟裕當即以變應變,除留下部分兵力,以造成主力仍在宣泰的假象外,其餘部隊全部掉轉方向,向如皋方向長途奔襲。

王鐵漢要斷華野的後路,他自己的後路反而被華野給切斷了。

粟裕要圍殲整四十九師。經過兩天兩夜的攻擊,該師所屬的一個旅防線遭突破,僅師長王鐵漢率少數直屬隊突出包圍。

可是在打另外一個旅時遇到了麻煩,對方只剩一個團扼守,然而負責進攻的第六師怎麼攻都攻不過去。

這時李默庵已把李天霞等部調過來增援,整49師的後續部隊也接近如皋,粟裕覺得不能再僵持下去了,當天深夜,他悄然趕到了一線戰場。

仗沒打好,第六師的副師長王必成、副政委江渭清的臉都陰沉沉的,粟裕看在眼裡,但臉上仍然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進入指揮所後,過了一會兒他才問:「對面敵人是一個團?」

「一個加強團。」

粟裕點點頭:「打不下,就不要打了。」

一聽這話,王必成急了:「那怎麼行,可以打下來。」江渭清也說:「我們打算在拂曉前再組織一次攻勢。」

第六師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戰機一旦失去,就不能勉強,否則只會打得更糟更壞。

粟裕輕輕地擺擺手:「你們怕是打紅眼了,通知陣地,停止攻擊。」

1946年7月23日拂曉,華野放棄攻擊,向如皋以北方向撤離,而整四十九師則乘勢進入如皋。

蘇中戰役的第二戰,可以說是各取所需。據華野統計,殲敵1萬餘人,中央軍委專門發來賀電:「慶祝你們打了大勝仗。」

對李默庵來說,也不是不能接受,畢竟他按計劃佔領了如皋,就戰略角度而言,處於較為有利的位置。

佔據如皋後,李默庵即在城裡建立前沿指揮所,同時囤積糧食彈藥,以利再戰。

李默庵的下一個目標是如皋北面的海安。

海安在歷史上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南來北往的糧道都須在此通過,元末朱元璋與張士誠爭天下,張士誠守泰州,朱元璋便派常遇春在海安築城,絕其糧道,結果泰州成為孤城,不攻自破。

李默庵此舉,正是要進一步對泰州等地形成封鎖,以鞏固蘇中南部佔領區,毫無疑問,這是一步好棋。

為攻下海安,李默庵集中了6個旅,計劃分兩路夾攻。

李默庵沒有秘密可言,因為都被粟裕掌握著。粟裕左想右想,覺得不能硬來,還是以主動撤出海安為妙。

一說這話,許多人都想不通:「敵人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已經打了兩個勝仗,為什麼不敢在海安同敵人決戰?打了兩個勝仗還要放棄海安,那兩個勝仗不是白打了嗎?」

有時候真理只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粟裕堅信他的想法是正確的,但是又不能獨自做這麼重大的決定。當時華中局總部在淮安,只有粟裕一個人在前線,電報上也講不清楚,他決定立即去一趟淮安。

粟裕喜歡掌握新技能,他不僅會騎馬,還會開汽車、摩托車、騎自行車、划船,可以說那時候能接觸到的最新交通工具,他幾乎都學了個遍。

海安距淮安有300里路程,粟裕帶著一名警衛員,輪番使用摩托車、自行車、船隻等交通工具,一天一夜趕到淮安,最終取得了上級的支持。

華野主力撤出海安後,粟裕依靠一個從地方上升為主力的第七縱隊,以海安為軸,實行運動防禦戰。

圍繞海安的戰鬥,雙方的統計口徑有很大差異,華野方面認為重創敵軍,因此把這一戰列為蘇中戰役的第三捷,但據李默庵回憶:「似乎沒有花費什麼力氣,經過兩天時間,打了幾下,便佔了海安和李堡。」

不管怎樣,李默庵起碼在戰略上又一次達到了目的。

自蘇中戰役開始以來,應該說,李默庵在大的計算上基本沒有什麼明顯漏洞,但他有一個環節一直非常糟糕,而正是這個環節著實害他不淺。

老馬熟路

這個環節是:信息。

粟裕有「四中隊」,有地下組織,有千里眼,有順風耳,李默庵只有洩密,不斷地洩密。

情報系統的不得力,與國民黨軍隊臃腫低效的體制也大有關聯。李默庵統領12萬人,但這些部隊沒有幾個是他帶出來的基本部隊,作為李默庵這樣級別的高級將領,他也很難做到親臨第一線。

蘇中戰役從始至終,李默庵一直在常州隔江遙控指揮,有什麼情況,只能等下面往上報。像粟裕那樣親自騎車趕300餘里的事情,在國民黨將領中是不可能見到的。

信息已經極度不對稱了,李默庵的部下還接二連三地給他發來各種錯誤的信息。

華野主動撤出海安,基本沒有受到什麼損失,可是國民黨各部在所謂「捷報」上都無不大吹特吹,到李默庵統計時,殲滅華野總數竟然已達到兩三萬。

華野一共才3萬人,前面又連打兩仗,還能剩下幾多?

李默庵由此做出了一個與事實相去十萬八千里的判斷:「蘇北共軍已經一敗塗地,主力第一師、第六師下海北逃。」

就算是粟裕緩過勁來,也不可能是一時半會的事吧,沿著泰州、海安、李堡,一直到海邊,李默庵安安心心地建起了防線。

他不知道,華野主力沒有下海,第一、第六師正在海安東北休整,進行人員和物資的補給,有的部隊距海安僅一二十里。

不知道也情有可原,蘇中是新四軍的老根據地,當地民兵可以嚴密封鎖消息,國民黨的諜報、特工人員根本滲透不進去,李默庵只能可悲地淪為聾子和瞎子。

對李默庵來說,這當然是極其危險的一件事。

1946年8月6日,李默庵電令新七旅從海安東進,以接替第一五旅在李堡一線的防務,電報當即被「四中隊」所破譯。

拿到情報,粟裕十分興奮,幾天來,他一直在等著這樣一個戰機出現。

大兵團作戰必須掌握足夠兵力,華中三戰之後,粟裕已明顯感到手中的兵力不足,他曾向山野司令員陳毅發出電報,提出將山野的第五旅調至蘇中參戰。

陳毅已執行中央關於「外線出擊」的計劃,率山野主力到達淮北,他回復粟裕,說山野兵力也不足,所以不能將第五旅調出,同時他讓粟裕也盡快向淮南轉移。

收到陳毅的回電,粟裕索性直陳中央,還是堅持要調第五旅。

戰爭年代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下級向上級提建議,同樣的內容,只准提3次。粟裕連續3次上書,最後一次,甚至用了「斗膽直陳」的措辭。

現在戰機果然出現了,粟裕急電報告:「此乃一良機也,不可錯過。」

毛澤東隨即指示:「盡可能滿足粟之要求,集中最大兵力於主要方向(指蘇中戰場)。」

陳毅復電同意,五旅由此東移,並暫歸粟裕指揮。

1946年8月10日,國民黨兩旅在李堡交防。經過充分休整,並增添了新生力量的華野如虎下山,突然向李堡發起猛襲。

敵軍猝不及防,一片混亂。新七旅是拼湊出來的地方部隊,不同於整八十三師那樣的精銳主力,本身就很不經打,而當時交防的電台、電話剛剛拆除,接防的電台、電話又沒架好,所以也沒法向李默庵告急求救。

奇襲李堡,是蘇中戰役的第四戰,在短短20小時之內,華野便取得殲敵一個半旅的戰績。中央軍委專門發來賀電:「慶祝你們第二次大勝利(第一次大勝利指的是在如皋發生的戰鬥)。」

有關華野西移的爭論,隨著這場戰鬥的結束暫告一段落,中央軍委決定讓華野繼續留在蘇中作戰。

李堡一戰,損耗了李默庵的機動兵力,也使他不得不暫時放棄在李堡一帶建立封鎖線的打算。李默庵重新調整兵力部署,退後一步,加強了對海安、泰州以南佔領區的「清剿」和防禦。

這是一個新的封鎖圈,正面兵力很強,弱點在其側翼,即南通和如皋,那裡兵力相對單薄。

這樣的弱點,當然逃不過粟裕的眼睛。李堡戰鬥時,第五旅和蘇中軍區特務團已經到達,華野兵力增強,完全可以再打一仗,正是見縫就鑽的時候。

1946年8月20日晚,粟裕率華野主力由北向南,悄悄向兩翼深入。

參與此次行動的計16個團,3萬多人,他們進入的雖是敵軍薄弱區域,但同時也是封鎖圈腹地,倘若稍有不慎,走漏風聲,以李默庵的精明,必然會立即抽調重兵包圍,到時就有可能是自投羅網了。

粟裕承認他走了一著險棋,說:「這個行動好比『孫行者打鐵扇公主』的辦法,鑽到敵人肚子裡去打,帶有危險性。」

粟裕一向思維縝密,計算精準,如果他走的是險棋,恰恰說明很有把握。

所謂封鎖圈腹地,李默庵其實毫無根基,有根基的是粟裕和華野,經過長達6年的抗戰,這一帶早就成了華野的老根據地,不管去哪裡,都跟行走在自家院子裡一樣。

3萬多人夜間行軍,老馬熟路,沿途連犬吠之聲都聽不到,整個把國民黨軍隊當成了二傻子。

1946年8月21日晚,粟裕動用第一師、第六師、第五旅三支主力,向丁堰、林梓殺去。

丁堰、林梓是南通至如皋公路上的兩座集鎮,駐紮著交通警察總隊,正在公路沿線進行「清剿」,以「恢復交通」。

交通警察總隊由抗戰時期的忠救軍和上海稅警團改編而成,名義上歸屬交通部,裝備有卡賓槍等美械自動武器,號稱是「袖珍王牌軍」。

丁堰、林梓都各有一個總隊據守,當受到攻擊時,他們還依仗火力強,又有堅固工事,在電話中滿不在乎地對李默庵說:「不要緊,可能打上一兩個鐘頭就沒事了。」

「一兩個鐘頭」一直拖到第二天下午,陣地被突破了。

粟裕與忠救軍打交道不止一次,深知這種部隊的優劣所在。簡單來說,你讓他們去「清剿」或搞突襲,甚至打游擊戰,都是再合適不過的,但他們沒有什麼重裝備,也缺乏正規作戰的經驗,碰上以打運動戰和陣地戰見長的野戰軍主力,就該吃不了兜著走了。

李默庵再打電話,電話不通,無線電呼叫,呼叫不靈。其實那時候兩個總隊都已被打垮,餘部正在敗退之中。

蘇中戰役第五戰收官,華野殲滅交通警察總隊5個大隊,部隊繳獲了卡賓槍等最新的美械裝備,自此以後蔣介石便被封為了「運輸大隊長」。

華野士氣高漲。粟裕問獲勝後的部下:「部隊情緒怎樣?」

回答是:「從幹部到戰士情緒好得很。」

粟裕的神情卻一點都不輕鬆:「我現在可是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粟裕心事重重,是因為他知道李默庵絕不是一個低段棋手,並且一定能猜到自己下一步會在哪裡做局。

雷公打豆腐

粟裕和李默庵所追求的目標不同,戰略打法也相異,粟裕要的是殲敵,多吃掉對方一些棋子,以改變當時敵攻我守的整體格局,李默庵要的卻是佔地,將華野從蘇中完全驅走,從而解除對南京政府的威脅,實際上,他就職時的主要使命就是這個。

兩人都堅定不移地奔著各自目標而去。交通警察總隊被粟裕橫掃一棍,李默庵不心疼嗎?當然心疼,但他更在意的是如皋。

丁堰、林梓一戰打斷了南通至如皋的交通線,使如皋處於三面被圍之勢。駐守如皋的是王鐵漢整四十九師,該師在蘇中第二戰中已遭重創,兵力較弱,如果粟裕乘勝進攻,城池必定難守。

李默庵一邊讓王鐵漢加強城防,一邊急調駐黃橋的整編第九十九旅東進如皋。

整九十九旅是一支比較能打的部隊,為保萬無一失,李默庵又下令王鐵漢出兵三路前去接應。

在李默庵看來,這種部署真是穩得不能再穩,妥得不能再妥了,要是這樣還不行,難道他李默庵親自出馬,用八抬大轎把援兵抬到如皋去?

在增援如皋的同時,李默庵還布了另外一步棋,他把駐揚州的黃百韜整編第二十五師派出,沿運河北上,準備攻佔邵伯。

這步棋有兩手妙用,攻佔邵伯是第一手,第二手就是用「圍魏救趙」的辦法,間接為如皋解圍。

李默庵的設想是,黃百韜若攻佔邵伯,將會威脅蘇中側翼和兩淮(淮安、淮陰),粟裕不能置之不顧,集結於如皋東南的華野主力只能走人,於是如皋得救。

華野盡速西進,就一定能救得了邵伯嗎?也未必。

李默庵判斷華野不可能從兵力集中的正面核心區走,只能從北面繞,而這需要花費不少時間。有這些時間,黃百韜應該能攻下邵伯了。

可是他忘了,以粟裕所處段位,絕不可能被對手的思維軌跡所左右。

李默庵要救如皋,粟裕也要救邵伯,李默庵用「圍魏救趙」,粟裕的對策只差一字:攻魏救趙。

具體來說,就是攻黃橋,救邵伯,兼打援,一舉三得。

打黃橋,其實為的是打黃橋後面的泰州。泰州是整二十五師的後方,黃百韜傾巢去攻邵伯,泰州必定空虛,只要一攻泰州,黃百韜前後受敵,就只能回兵援救。

在黃百韜撤回泰州的路上,還可以再打援。

粟裕沒有繞路,而是直接插入了正面核心區。

1946年8月23日夜,華野主力穿過如皋至黃橋的公路(即如黃路),正要向黃橋開去,粟裕突然下令停止前進。

李默庵增援如皋的電文被「四中隊」截獲了。

粟裕按照電文一算時間,華野與從黃橋出來的整九十九旅正好可以撞個滿懷。

打的就是你,你還出來了,不打何待?

1946年8月25日,整九十九旅剛剛進至黃橋東北的分界,就被華野第六師團團包圍,而王鐵漢從如皋派出的三路接應部隊,也在一個叫加力的地方,被華野第一師、第五旅堵截,相互聯絡因此中斷。

不過整九十九旅確實很能打,他們採取集團固守的戰法,使得第六師始終無法畢其功於一役。

同一時間,邵伯保衛戰也在激烈進行當中,黃百韜已突破外圍陣地,令粟裕備感焦灼。

假如還是不能在如黃路戰鬥中奠定勝局,邵伯守軍將繼續承擔壓力,而邵伯一旦失守,整個戰局就不一樣了。

大兵團作戰,勝算與否直接取決於集中兵力的多寡,但粟裕手中的機動兵力已經不多,又無預備隊可用,這時他想到了唯一的辦法:轉用兵力。

粟裕從加力方向抽出一個旅給第六師,使分界方向的兵力形成了5︰1的絕對優勢,雷公打豆腐,兩個小時之內便打掉了整九十九旅。

分界戰鬥結束,粟裕馬上又把兵力全部調到加力方向,造成15︰1的更大優勢,加力之敵又被殲滅。

戰事進行過程中,李默庵曾令王鐵漢親自率部前去救援,但王鐵漢走到半途也被華野給堵住了,不僅無法幫別人,自己都成了下水的泥菩薩,李默庵深感不妙,急得直跺腳。

無奈之下,李默庵只得讓黃百韜派一個旅乘汽車南下增援,未等援軍趕到,如黃路戰鬥已經收場。

得悉整九十九旅等部被殲,黃百韜部深受震動,軍心不安,李默庵見側背受到威脅,被迫下令黃百韜收兵撤回揚州。

蘇中戰役的第六、第七戰分別是指邵伯戰鬥和如黃路戰鬥。據華野方面統計,其中僅如黃路戰鬥即消滅國民黨部隊兩個半旅,創下了解放戰爭以來一次性殲敵的紀錄。

蘇中戰役由此取得了著名的「七戰七捷」,不過也有人認為,其中的第三戰「海安防禦戰」、第六戰「邵伯保衛戰」都屬於防禦戰,並非殲滅戰,很難稱為勝仗,因此確切地說應該是「七戰五捷」。

七捷也好,五捷也罷,在國民黨軍隊尚處於進攻態勢的情況下,能有如此高的勝率,粟裕已足以當得起常勝將軍的名號,蘇中民間盛傳:「粟司令打仗仗仗勝。」

消息傳到延安,朱德說了一句話:「粟裕在蘇中戰役中消滅的敵人,比他自己的兵力還要多。」

《戰神粟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