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棋逢對手

李默庵又被吃掉了一片棋,但是他這個人的好處在於,縱使再傷心,也不會動搖決心。

意識到弱點被粟裕所乘,李默庵開始亡羊補牢,他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防區鞏固上,在如皋、海安等地設置障礙,構築堡壘,同時加緊休整和補充部隊。期間,李默庵也一改單純遙控指揮的做法,多次前往各部巡視防務。

作戰猶如比武,抓住弱點才能一擊而勝,如果對手把弱點都暫時掩藏起來,就只有先靜觀其變。同時,經過蘇中戰役40多天的激戰,華野也需休息和補充,雙方暫時形成對峙。

南京國防部對華中戰場的攻略分為一南一北,李默庵在南,薛岳在北。

國民黨將帥中,薛岳的名氣無疑比李默庵要大得多,不說別的,抗戰時期正面戰場上的大戰役,基本都由薛岳參與或主持,僅他指揮的3次長沙會戰就已蜚聲中外。

幾乎在李默庵上任的同時,薛岳就任徐州綏靖公署主任,並且很快就顯示出他極其犀利的一面。

1946年9月10日,薛岳採用「毒箭穿心」戰術,派整編第七十四師朝淮陰方向猛襲過來。

兩淮(淮安、淮陰)乃華中首府,又是蘇中前線的後方,位置極其重要,粟裕在蘇中戰役中「攻魏救趙」,竭力守住邵伯,也為的是保兩淮。

中央電令粟裕「率主力即開兩淮」,接到電令,粟裕立即收攏部隊,晝夜兼程北上。

頂級王牌

華野出發地距兩淮約500里路程,沿途全是水網地帶,蘇中戰役時,粟裕能夠一天一夜趕到淮安,那是因為只有他和警衛員兩個人,現在幾萬人馬,又碰上大雨,連找條船都不容易,行軍自然不可能快得起來。到最後,只有作為先頭部隊的五旅率先趕到,參加了守城。

在華野主力到達之前,防守淮陰的是陳毅所率山野主力。

此前,山野已經碰了顆硬釘子,在泗縣吃了敗仗。泗縣一戰,「陳老總袖子裡的小老虎」第八師傷亡達2000之眾,預期中的殲滅戰變成了消耗戰,泗縣也沒能拿下,全軍士氣大受影響。

事後總結教訓,其中一條就是選擇的敵軍不當:防守泗縣的是桂軍第七軍,這支廣西部隊戰鬥力強,且善於守備。

桂軍第七軍被稱為「鋼軍」,可與北伐時代的「鐵軍」第四軍相媲美,這樣的部隊當然不好打。

作為薛岳手中的撒手鑭,整編第七十四師比「鋼軍」還鋼。

該師的原番號為第七十四軍,它的前身和老底子,正是在譚家橋戰鬥中令粟裕刻骨銘心的補充第一旅。

補充第一旅在譚家橋嶄露頭角後,便得以升級為第五十一師,成為第七十四軍起家的基幹部隊,旅長王耀武也隨之晉陞為師長,後來又升任第七十四軍第二任軍長。

第七十四軍真正的輝煌期,還是在抗戰階段。從淞滬會戰開始,這支部隊幾乎經歷了抗戰中所有重大戰役,其中以它為作戰核心的就有萬家嶺戰役、上高會戰、常德會戰、雪峰山戰役,基本勝多敗少,且每一次重創的都是日軍師團級主力,也因此被日軍稱為「虎部隊」,即中國的頂級王牌軍。

抗戰勝利後,國民黨軍隊進行縮編,第七十四軍縮成了整編第七十四師,轄三旅六團。人少了,但是它的裝備得到了加強,成為一支純美械部隊,除配備山炮、迫擊炮、戰防炮外,還擁有相當數量的美制衝鋒鎗、卡賓槍和春田步槍,無線電報話機配備到連。

整七十四師現任師長,為原七十四軍第四任軍長張靈甫,他所領銜的這支部隊,位列國民黨「五大主力」之首,過去是頂級王牌,現在還是。

輝煌的戰史,超強的實力,使得七十四師上下都非常自負。

背水而戰素為兵家所不取,項羽的破釜沉舟只是特例,但張靈甫在進攻淮陰時,就採取了這樣極為冒險的戰法,而且成功地使城內守軍陷入了被動狀態。

陳毅壓力倍增,他在給粟裕發去的電報中有「五內如焚,力圖挽救」之語。

1946年9月18日,張靈甫親臨一線督戰,於午夜時派一個營輕裝潛進,從山野五旅和九縱隊的接合部鑽入,從而一舉攻進淮陰南門,與城外主攻部隊形成裡應外合之勢。

9月19日,山野被迫撤出淮陰,這時粟裕才率領華野主力趕到,但已於事無補。

張靈甫繼續南進,3天後整七十四師又攻佔了淮安。

兩淮戰後,徐州綏靖公署副主任李延年說:「國軍像整編第七十四師這樣的部隊不要多,只需10個,就安邦定國了。」

兩淮一失,華中局面為之大變,薛岳從北,李默庵從南,南北合擊,對山野、華野形成了半包圍,蘇中完全成為敵後,華中部隊迴旋的餘地更小,困難也更多了。

有人在一篇文章中用文學化的語言描述道:「有如紅日當空的華中局勢,轉眼間,變得烏雲滿天,風雨飄搖起來。」

泗縣沒有打好,兩淮又沒能守住,山野高層的軍事指揮能力不能不受到質疑,山野參謀長宋時輪不久引咎辭職,身為山野司令員的陳毅也成為眾矢之的。華中分局召開了「七人批陳(陳毅)會」,陳毅當時還擔任華東局副書記、新四軍軍長、華東戰區最高指揮員,受到下屬如此嚴厲的批評,是比較罕見的。

華東局書記饒漱石在返回華東後,甚至向中央提出了「以粟(粟裕)代陳」的建議。

陳毅為此很苦惱,有一天,他心情沉重地對參謀說:「我將來還是搞我的文化工作去好了……」

陳毅的性格一貫樂觀開朗,此言既出,令身邊幕僚也感到十分震驚和難過。

以粟裕一貫謙遜和低調的處事態度,他絕不會想到要在這種時候取代自己的老上級。

當年成立華中軍區,中央的最初提名,是由粟裕擔任軍區司令員,張鼎丞任副司令員。張鼎丞比粟裕大9歲,粟裕在新四軍二支隊時,張鼎丞就是他的上級。粟裕得知後,死活不肯就職,並向中央和華中局連發兩份建議電,要求改任副職,這就是傳為美談的「一讓司令」。

粟裕腦子裡想的全是如何反敗為勝,儘管沒能救得了兩淮之急,但他發現,華野和山野卻因此得以集中靠攏,具備了大兵團作戰所必需的雄厚兵力,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

淮陰失守的第二天,粟裕就向陳毅提出建議:集中山野、華野一起作戰,以改變當前局勢。

相關電報發往延安,毛澤東復電同意,山野、華野由此合併,暫稱華東野戰軍指揮部,陳毅被任命為司令員兼政委,粟裕為副司令員。

悍將

1946年10月初,南京國防部下達蘇北作戰第二期計劃,要求薛岳、李默庵「南北會師,佔領山東,打通津浦線」。

10月6日,薛岳動用兩個整編師,率先出兵進攻魯南解放區,兩天後便相繼佔領嶧縣、棗莊。

粟裕馬上集中華野、山野主力,準備北上威脅徐州,以迫使魯南之敵回援,可是他剛剛調動了一部分部隊,張靈甫就從南面來了個貼身緊逼。

高手通常都喜歡找高手切磋,那種棋逢對手的快意,只有當事人才能領略和享受得到。

張靈甫應該能當得起一個高手的名號。這位北大歷史系的高才生不僅骨子裡有一股軍人的悍勇,被人稱為「猛張飛」,而且熟讀史書,寫得一手漂亮書法,在他的臥室內,常年懸掛著成吉思汗、拿破侖等人的畫像。

第七十四軍在抗戰時的出名作是萬家嶺戰役,在這一戰役中,張靈甫效仿三國鄧艾偷越險道的例子,摸到日軍背後發起猛襲,僅那場偷襲戰,他和部下就消滅了1000多精銳日軍,一時名揚天下。

張靈甫作戰大膽,用粟裕的話來說「越是你放心的地方,他就越愛鑽」,偷襲淮陰,張靈甫選取的其實是山野防守陣地的中央——看來最堅固的地方。

這樣一位悍將,任何人都不敢輕視。

淮陰一戰是硬仗,整七十四師傷亡不小,共陣亡團長2名、營長6名,本擬調回南京休整,但此時正逢蘇北作戰第二期計劃啟動,張靈甫又留了下來,打算「結束蘇北戰局」後再回南京。

就在薛岳起兵進攻魯南的前一天,張靈甫北上漣南,與華野形成對峙。

粟裕判斷,張靈甫是在打漣水的主意。漣水位於淮陰東北約40公里,是蘇北門戶,也是聯繫山東解放區和蘇中解放區的樞紐,張靈甫東犯漣水,將直接威脅到華中後方。

粟裕由此盯住了張靈甫,他向陳毅建議,暫緩向北行動,在南面先殲進犯漣水之敵。

陳毅同意華野南移,但同時又決定將山野撤回山東,以保衛魯南解放區。

陳毅此舉立即引起了華中分局張鼎丞等人的反對,他們認為,山野、華野本已合併,現在又分開行動,「對將來戰局無法改變,對全國戰局亦有害處」。

張鼎丞等人還向延安總部發去電報,「堅決反對陳(陳毅)這種處置」,官司一直打到了毛澤東那裡。

其時粟裕已率華野主力南移,但是他一到漣水,張靈甫馬上就暫停不動,只派些小部隊在漣水附近進行活動,活動也僅限於打黑槍,襲崗哨之類。

兩個回合一過,粟裕和張靈甫都摸清了對方的心思。其實大家採取的是同一戰術,張靈甫打漣水,和粟裕兵進徐州一樣,都是在運用蘇中戰役中的「攻魏救趙」。可以設想一下,只要華野主力離開漣水,張靈甫就還要捲土重來。

這真是件令人頭疼的事。

更頭疼的還有,薛岳在徐州見華野主力南移,馬上改被動為主動,調集兵力東犯沭陽。

為迎擊薛岳東犯,粟裕不得不將南調漣水的華野主力再往北調,對漣水的防守兵力也做了重新部署。

粟裕現在很著急,他已經知道了華中分局與陳毅之間的爭議,他所要面臨的問題是,一旦山野去了山東,僅憑一個華野,將無法在淮北實施理想中的大兵團作戰。

在軍事問題上,粟裕素來直率坦白,他致電中央,在保魯南還是保華中的問題上,闡明了自己的觀點——

「魯南不保,華中固然難以堅持,但華中如果不保,不光魯南,還將給魯中乃至整個山東造成莫大困難。」

中央就此徵詢陳毅,陳毅不僅不同意粟裕的想法,還提出了山野、華野全部入魯作戰的主張。

爭論中,大家都很真誠很認真,也都有各自的思考角度和出發點,只是戰機稍縱即逝,不能再等下去了。

關鍵時候,中央支持了粟裕。

就在華野主力再次北調的當天,毛澤東以中央軍委的名義致電陳毅,提了一個問題:「假如山野、華野全軍入魯後,仍感作戰困難,打不好仗,而蘇北各城盡失,那時結果將如何?」

經過反覆商談,陳毅終於與華中分局取得一致意見,決定暫緩去魯南,而首先在淮北打上幾仗。

1946年10月15日,在收到陳毅與華中分局的商談結果後,中央復電:「決心在淮北打仗,甚慰。」這份電報還明確:「為執行此神聖任務陳、張、鄧、曾、粟、譚團結協作極為必要。在陳的領導下,大政方針共同決定(你們六人經常在一起,以免往返電商貽誤戰機),戰役指揮交粟負責。」

河套套

正如粟裕所料,華野主力往北一調,張靈甫立即乘虛而入。

1946年10月17日至18日,張靈甫指揮本師三個旅及整二十八師的一個旅,兵分三路向漣水進發。

張靈甫膽大,但並不盲目,他在漣水安排了潛伏特工,此人化裝成天主教堂的牧師,隨時將偵察到的情報,用無線電方式傳送至淮陰。

10月18日中午,這名特工發出了最後一份電報,告知張靈甫:漣水城內只有一個團!

1個團擋4個旅,還是打下過兩淮的頂尖王牌,開玩笑吧?

10月19日,張靈甫正式發出進攻命令,所部朝漣水外圍迅速推進。

張靈甫並不知道,特工電報其實是粟裕事先設下的一個局。漣水保衛機關早就掌握了特工的材料,好幾次都想動手抓人,但都被粟裕給阻止了。

粟裕叫留著,不讓抓,為的就是加以利用,直到特工發出的最後一份電報被「四中隊」破譯後,這才傳令逮捕。

城裡的確只有一個團,粟裕親自部署的李士懷團,可是城外卻不止,城外還有大半個縱隊,也就是李士懷所屬的成鈞縱隊,掌握著三個團,它們被粟裕作為機動兵力,隨時進行包抄或增援。

當粟裕離開漣水時,他還曾對照漣水的地圖,對張靈甫的主攻方向進行過一番分析。

粟裕一直把熟悉地圖和地形,視為指揮員的基本功,曾經說過:「不諳地圖,勿以為宿將。」

隨粟裕征戰的作戰經驗回憶,在他所接觸到的軍事指揮員中,像粟裕這樣精通地圖又熟記地形的,絕無僅有。

從周圍地形上看,漣水城被兩條河相夾,南面是老黃河,北面是鹽河,按照常規,敵軍一般不會從南北兩面進犯,否則的話,就要渡河,而且渡河之後還要再冒背水而戰的風險。

粟裕希望張靈甫從城西進攻,那樣對成鈞縱隊來說最為有利,因為那樣的話,整七十四師的側背就會完全暴露出來,便於城外的機動部隊出擊。

當然,有淮陰的前車之鑒,其他地方也沒有被粟裕所遺漏,比如城南。試想,整七十四師有大炮和工兵,淮陰那裡可以都背水攻城,漣水這裡怎麼就不可以呢?

成鈞縱隊的機動部隊控制於漣水東南的茭菱鎮,背靠老黃河。粟裕預先為縱隊司令成鈞設計的戰策是,只要張靈甫真的北渡老黃河,就把老黃河做成一個「河套套」,機動部隊從茭菱鎮以東渡河,大舉出擊,將整七十四師套在「河套套」裡。

1946年10月21日,整七十四師向漣水發起進攻,讓成鈞備感鬱悶的事發生了,他竟然難以判明張靈甫真正的主攻方向。

城西、城東、城南,包括他所在的茭菱,哪一面都有敵軍,哪一面敵軍都在進攻,看不出哪是重點。

這是張靈甫特意使用的一種戰術,叫作「寬大正面進攻」,也就是看上去不分重點,但又似乎處處都是重點的全線進攻。

重點當然有,只是藏在了裡面,不為外人所知而已。

當天,遠在沐陽的粟裕做出了反應。此時他已握有山野、華野指揮權,麾下擁有足夠的機動兵力,乘薛岳暫時還無法發動大規模進攻,粟裕立即調兵遣將,親率重兵回師南下。

粟裕的兵力將遠遠超過張靈甫,張靈甫的機會,是在粟裕援兵到達之前,就攻入漣水。

他抓得住這個機會嗎?

整七十四師有三個主力旅,依次為第五十一、五十七、五十八旅,其中,第五十八旅在淮陰之戰中受損較重,被張靈甫作為了預備隊,基本完好的第五十一、五十七旅成為進攻部隊。

城內的李士懷像成鈞一樣,也搞不清張靈甫的主攻方向,它給指揮員造成的最大困難,就是無法調整防守重點,哪裡都要防,哪裡都要兵。

戰前,李士懷把防禦重點放在了城西,連築三道工事,輪到南門,就只能派一個營,這一個營的人散佈在足足4里長的戰壕裡,真是勉為其難。

漣水全城只有一座渡口,就是南門渡口,李士懷在渡口安排了1個排,外加3門迫擊炮。

李士懷不會想到,城南正是張靈甫選擇的主攻方向,他沒有按照粟裕最希望的程序走,而是再次複製了「淮陰之戰」的模式。

擦肩而過

1946年10月22日,第五十一旅佔領漣水城南的老黃河河堤,建立起炮兵陣地。

一般部隊開炮時,上來總是要進行試射,以調整炮距,有人戲稱為「下請帖」。「請帖」一來,你可以從容應付,比如隱蔽部隊,因為猛烈的炮擊會安排在後面。

整七十四師不同,一上來連前奏都沒有,「請帖」也不發,便進行長時間猛轟。一頓炮擊之後,應該是步兵衝鋒,但他們不出步兵,還是轟,繼續轟,炮彈不停地落在陣地的前、後、左、右。

在確證已對防守陣地進行覆蓋式炮擊後,張靈甫才實施了兩次小型進攻。

兩次進攻都被打退,但這些只是試探性的,張靈甫借此摸清了北岸虛實,並選准了突破方向:南門渡口。

更大規模的炮戰開始了,張靈甫實行單點突進,集中全師火炮,盯住渡口猛襲,以掩護五十一旅的突擊強渡。

一位在城內親眼目睹這一情景的新四軍老兵多年後仍不能釋懷。他說,這是他在解放戰爭中所見到的最猛烈炮擊,以前沒有,後來也從未見過。

整七十四師計有各種火炮300多門,而南門渡口才200平方米的面積,炮彈如雨飛來,地堡、胸牆全被炸翻在地,凌空飛濺的泥沙把戰壕都給堵塞了。

南口渡口的大地和天空,彷彿被捲進了一個瘋狂的大漩渦和大風暴中,又好像火山突然爆發,世界即將沉陷。

此輪炮擊過後,防守渡口的那個排傷亡殞盡,當剩餘的傷員抬起頭來時,他們看到老黃河的河心裡,已經密密麻麻地佈滿了登陸橡皮艇,艇上全是戴著暗綠色鋼盔的國民黨官兵……

實施強渡的是第一五一團,登岸之後,先頭部隊像一股沖決了河堤的洪水,順著突破口漫溢過來,隨著突破口越撕越大,新四軍的防守陣地很快就被淹沒了。

駐渡口的那個排只活下來一個人,一個返回城內報告的戰士。

李士懷把預備隊緊急派到渡口增援,但還沒接近渡口,就受到濃密炮火的攔阻,根本過不去。

漣水之戰的開篇,幾乎與淮陰之戰一模一樣,接下來張靈甫要做的,就是下令給第五十一旅旅長陳傳鈞,讓他連續作戰,以擴大既有灘頭陣地,向縱深推進。

在陳傳鈞的指揮下,第一五一團先頭部隊連夜向兩翼展開,師屬工兵團則迅速搭起浮橋,以供後續部隊推進。當夜,第一五一團全團通過浮橋到達了灘頭。

徹夜的炮擊,不可能不驚動城外的成鈞。在仍然無法判斷張靈甫主攻方向的情況下,他決定還是先保漣水要緊。

白天,成鈞已經向城內調去了獨五團,深夜他又將第十三團派去進行緊急增援。

那邊,李士懷早把獨五團派到南門進行反擊,而當他的告急信送到成鈞手上時,十三團也已經出發了。

1946年10月23日晨,獨五團向灘頭的第一五一團發起反擊,雙方練上了,城南上空濃煙蔽天,炮聲震地。

十三團見狀急忙跑步前進,到達城邊後,唰地擺開隊伍,加入反擊。

新四軍兩個團的反擊,並沒能把第一五一團趕下河灘。經過激烈廝殺,第一五一團逐漸佔據上風,兩團均被其擊退。

到上午11點,第一五一團全部控制住了第一道河堤。

此時李士懷團已傷亡大半,整個團都被打殘了,駐守南門的那個營只剩下50餘人,增援的兩團被擊退後又立足未穩,如果第一五一團趁此機會,一鼓作氣衝過第二道河堤,然後直叩城門,勝利就屬於張靈甫,攻取淮陰的那一幕也將完全復現。

天平已經傾斜,可惜的是張靈甫一方自己沒有珍惜。

在前沿進行指揮的陳傳鈞看到第一五一團傷亡也不小,誰的兵誰心疼,攻佔第一道河堤後,他便沒有立即發起連續衝鋒,而是決定按部就班,先鞏固陣地,再發起下一輪攻勢。

一五一團花了點時間,對原有陣地工事進行改造。這是整七十四師的拿手好戲,一個嚴密的火力網很快就構築出來。

可就是這一點點時間,把張靈甫給生生耽誤了。

獨五團和十三團退守第二道大堤,他們同樣築起防線,將一五一團壓在了第一道堤岸下的沙灘陣地上。

一個最有利的戰機由此擦肩而過。

猶豫是指揮者的大敵。抗日先遣隊時期,就是劉疇西一再猶豫,走走停停,反而把部隊帶入了絕境,這個教訓粟裕永遠都記得,而且他自己後來再沒犯過類似錯誤。

所謂「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善戰之將,平時有哪個不愛兵,可作戰時如果有太多的惻隱之心,就會耽誤事。粟裕在大兵團作戰時就曾有過一個規定,即當激戰正酣時,不允許各級部隊長報送傷亡數字,以免部隊長一時心軟手抖,作戰命令執行不下去。

當然,要是按照軍校課本或操典,陳傳鈞所做決策無可厚非——登陸作戰,無論兵力多寡,奪取登陸灘頭陣地後,一定要先預先鞏固,站穩腳跟後再向縱深發展。

然而陳傳鈞忘了,他的上司張靈甫背水作戰,本來就是在冒險,既然要冒險,就不能事事求穩妥,或拘泥於軍事公式。

張靈甫功虧一簣,事後把陳傳鈞叫去狠狠地訓了一頓,當著面對他說:「五十一旅不行!」

張靈甫認為陳傳鈞指揮有誤,倘若換成淮陰之戰中的第五十八旅,情況也許就不一樣了。

一切覆水難收。

一步之遙

1946年10月23日下午,一五一團完成工事,開始進攻第二道河堤,這時雙方又都各自添加了力量。

成鈞終於搞清了張靈甫的主攻方向。見李士懷團傷亡慘重,他下令李士懷收容部隊向西南收縮,正面陣地由獨五團和十三團接替,同時再調十四團入城防守,準備一旦城破,就地展開巷戰。

成鈞縱隊主力西移城內,使得進攻茭菱的五十七旅變得相對輕鬆,張靈甫於是從五十七旅中抽出一七一團,用於南門主攻。

雙方的戰線一下子都縮短了,大家的鋒芒和爭奪的焦點,全部集中在南門一線。

七十四師的突擊戰術很有特點,主要表現為步炮協同相當緊密。與常規攻擊方式不同,該師炮兵沒有預先射擊的鋪墊階段,開炮的時候,步兵也開始攻擊前進,當步兵到達一定位置時,炮火再轉向縱深及兩翼,以便最前沿的步兵發動衝鋒。

步兵也不是一窩蜂上,而是編成一個個衝鋒組,每組不過4~5人,呈「梅花」或「三角」隊形。別看一個組沒幾個人,但是他們手裡握的是湯姆式衝鋒鎗及手榴彈,開道火力已經足夠。

許多衝鋒組形成一個衝鋒批次,前面的一批垮了,後面的一批馬上跟上,一批接一批,反反覆覆進行,到最後,防守部隊就看不見具體的人了,眼前只有一片由暗綠鋼盔匯成的狂濤巨浪。

這是一種具有極度瘋狂力量的衝鋒,沒有親歷的人,很難體會出它的可怕之處。戰場上存活的新四軍老兵承認:「要想阻擋住這樣的衝鋒,幾乎是不可能的。」

1946年10月23日晚上8點,七十四師突破防線,衝過第二、第三河堤,直奔漣水城內而來。

漣水河堤高於城牆,河堤一旦全部失守,城內就很難防守。十四團在城南的防線被衝垮,再反擊,反擊部隊又被擊潰,部隊開始出現混亂和潰散,有人乾脆丟棄槍械,往後逃跑了。

陣地中央出現了一個大缺口,缺口上方的城牆上已是空空蕩蕩,七十四師的突擊分隊借助夜色掩護,翻過城牆進入城內。

這是七十四師攻城的慣用戰術,曾在淮陰一戰中成功實施,張靈甫似乎已經看到了淮陰南門被突破的那一瞬間。

失敗的陰影,逼向了坐鎮城北的成鈞。

因為缺少睡眠,成鈞的臉早已異常蒼白,當聽到防線崩潰的消息時,他的臉立刻緊繃起來,冷汗不斷地從額角和鬢邊涔涔滲出。

縱隊的4個團已經全部用完,成鈞手裡沒有預備隊了。勝敗乃兵家常事,一個優秀的指揮員不會懼怕失敗,他害怕的是當失敗降臨時,卻沒有用於還擊的任何力量,那是一種足以碎膽錐心的痛楚和悲哀。

彷彿神從天降一般,一股灰色人潮進入漣水,挽救了這座城和這座城裡的人們,也挽救了這場戰役。

時間是晚上9點。

成鈞縱隊原屬山野編製,服裝為草綠色,穿灰色的是華野。

粟裕指揮的南下援兵到了,首先到達併入城的是第六師先頭部隊——饒守坤旅。

生力軍的到來,把城內守軍從失敗邊緣拉了回來。

兩軍合兵一處,先將已入城的突擊分隊予以殲滅,打破了張靈甫裡應外合的計劃,接著衝向南門,將陣地中央的缺口重新封閉起來。

在向南門出擊時,成鈞與饒守坤挨在一起,用望遠鏡緊張地觀察著戰場變化,直到確認擺脫險境,他們才同時長舒了一口氣。

成鈞握著饒守坤的手,久久不肯放開,一再說:「謝謝你,謝謝你們!」

饒守坤精神抖擻,指揮全旅繼續收復第二道河堤,但這時七十四師再次嶄露出其兇猛的一面。

七十四師官兵多數使用湯姆式衝鋒鎗,反正黑夜裡也不用瞄準,可以閉著眼睛連續不停地朝前進行射擊,又是據堤阻擊,也就相應把這種美械近戰武器的效用發揮到了極致。

饒守坤旅反覆衝殺,都被強大的火力網所擋,難以衝進戰壕,且部隊也遭遇了很大傷亡。

1946年10月24日拂曉,饒守坤被迫停止進攻,將主力後撤整理,成鈞也急忙收容潰散的十四團,以做巷戰準備,但是直到當天上午,十四團仍未能全部收攏,城南的中央防線重又變得薄弱異常。

七十四師的機會來了。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但是七十四師又與之失之交臂,而這一次要為此負責的,恰恰正是張靈甫自己。

張靈甫曾經責怪陳傳鈞不能一鼓作氣,現在他的氣也不是很足,因為部隊傷亡實在太大了,尤其是後來加入南門主攻的一七一團更是叫苦連天。

張靈甫決定緩一緩,讓部隊喘口氣,他把一七一團抽回整理,用一七團進行替換。

如果張靈甫知道城內守軍的情況比他更糟,他會怎麼想呢?

「更糟」是指張靈甫臨陣換防之前,之後就完全不一樣了。

1946年10月24日上午10點,不僅成鈞已將十四團收容完畢,華野主力也陸續趕到漣水,並及時彌補了城南防線上的全部漏洞。

增援部隊源源不斷,接踵而來,一共達到了28個團,統率他們的是主帥粟裕,後者在鹽河北岸建起野戰司令部,與張靈甫展開了面對面的交鋒。

張靈甫臨陣換兵之後,即下令一五一團、一七團輪番衝擊漣水防線,但時機已過,防線很難被突破,雙方形成了拉鋸戰。

與此同時,粟裕也調兵遣將,他派第十縱隊、淮南第六旅向茭菱鎮襲來。

駐守茭菱鎮的原為一七團,被張靈甫調至南門主戰場後,接替其防務的是整二十八師所屬的第一九二旅。

整二十八師還不算弱旅,尤其在兩淮戰役中表現很頑強,新四軍俘虜它一個,往往要付出傷亡三四個人的代價,但這還要看什麼場合,以及跟誰比。

跟七十四師比,它又顯得弱了。這支部隊怕打苦仗,在戰鬥中老是擔心傷亡,進攻壓力一大,防守的陣地便會出現動搖。

茭菱鎮在七十四師右側,一旦有失,七十四師的右翼會直接暴露出來,並可能導致整師被包抄。張靈甫急忙做出調整,一邊從正在全力攻城的一七團中抽出部隊,撤回南岸,以鞏固後防,一邊讓作為預備隊的第五十八旅做好準備,隨時接替一九二旅防地。

張靈甫的調整,正在粟裕意料之中。

1946年10月24日晚,粟裕下令全線反擊,華野第一師、第六師主力奉命出擊。

兩個師聯手上陣,兵力優勢得不能再優勢,張靈甫的北岸河堤防線悉遭突破,直至被壓至河灘陣地。

距殲滅僅差一步之遙,但就是這一步,邁過去卻比登天還難。

阻擋華野進攻腳步的,是七十四師出色到近乎完美的步炮協同。

一五一團的炮兵觀察員不斷呼叫炮火攔截,南岸炮兵根據觀察員所指示的坐標方位,迅速變換射擊方位,向華野進攻部隊進行齊射。

炮彈準確地落在進攻部隊的前方和兩側,部隊無法前進,粟裕被迫鳴金收兵。

這次炮擊,使華野蒙受了重大傷亡,比如在饒守坤旅的傷員中,就有接近2/3的人是被炮彈所傷。

經此一戰,七十四師的五十一旅、五十七旅均疲憊不堪,很難再發起有效進攻,張靈甫決定投入新的攻擊力量。

堅決守到底

1946年10月25日,張靈甫從茭菱鎮抽出第一九二旅,用於渡河作戰。

此時第十縱隊等部正直奔茭菱鎮而來,張靈甫將第一九二旅抽出,是利用了中間的時間差,同時也因為他事先已經對兵力做了調整,有備無患。

這其實就是粟裕在蘇中戰役時曾使用過「轉用兵力」。

但是粟裕達到過的效果,張靈甫卻達不到。

以華野的實力,第一九二旅在它面前並無多少用武之地,攻了一上午,都難見進展。

張靈甫對一九二旅的實力心中有數,兵進漣水之前就曾說過:「打漣水,我們去打,拿下來,他們(指一九二旅)進城守就行了。」

投入一九二旅只是一個鋪墊,拿來一錘定音的,還是他自己的七十四師。

黃昏時分,張靈甫把一七團中的老兵和士官集中起來,組成突擊隊,隊員全部手持衝鋒鎗,大喊著向大堤發起強攻。

這次突擊非常迅猛,七十四師得以重新佔據第一、第二兩道河堤。

既然是對手戲,便要一著不讓,粟裕不會容許張靈甫到他手上來佔便宜。

晚上,華野不顧傷亡,冒著熾烈的火力網發起大舉反擊,又將七十四師逐回河灘陣地。

此時成鈞縱隊等部已從茭菱鎮方向切入七十四師側後,逼近張靈甫的指揮所,時間差用完了,張靈甫連夜將一九二旅移向茭菱鎮,以加強其側翼防守。

從10月21日七十四師向漣水發起進攻算起,已歷5個晝夜,國共兩支大軍都黏在城南狹窄的河堤上,雙方每天都有新的部隊增添上來,每天都有大批傷員被運送到後方。

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炸得稀爛,到處都是未乾的血漬、子彈鉛頭和炮彈碎片。漣水城裡原先有大片黑壓壓的瓦房,如今不是坍塌就是燒燬,剩下的只有滿目瘡痍。

華野也好,七十四師也罷,都無一例外地進入了極度消耗自身實力的苦戰。

自從在漣水與七十四師交火之後,華野司令部內一直瀰漫著一股憂鬱和焦躁的情緒。

大家都感覺到七十四師確是難以對付的強敵:以為老黃河會形成天然障礙,但七十四師輕易渡過,一直打到漣水城下;七十四師背水作戰,而且穩定使用的兵力一直沒有超過兩個團,華野有多達28個團,主力全在其中,竟然還是不能予以殲滅,連把對方趕出北岸都很困難。

誰都想在漣水打一場痛痛快快的殲滅戰,可是看此情形,已經變成了一場巨大的消耗戰,殺敵一千,亦自損八百,實際還遠遠不止。

即便是粟裕本人,也知道戰事繼續發展下去,極大的可能還只會是消耗戰,而不會是他所期望的殲滅戰。

這仗似乎變成了深不見底的泥坑,為什麼不趕快把雙腳從泥坑裡面拔出來呢?

一位高級指揮員由此提出建議,既然雙方都打得筋疲力盡,陣勢處於僵持,不如放棄漣水,以擺脫這場惡戰。

粟裕作戰,喜賺不喜賠。除了必不可失的戰略點外,他並不愛爭一城一池的得失,更不會「死要面子活受罪」,天目山反擊戰時,他曾退出天目山,蘇中戰役時,又退出海安,如今似乎也完全可以從漣水退出。

然而他最終做出的決定,卻出乎人們的意料:「堅決守到底!」

在做出這個決定前,粟裕進行了通盤考慮。

撤與不撤,其實很有講究,假如前面一直是勝仗,再做必要的戰略撤退,大家都能理解,但在兩淮失守,軍心民氣已受到嚴重挫傷的情況下,這時候的撤退往往會被解讀為打了敗仗,如此,形勢可能會變得更加惡化。

山野、華野合併後,中央一再給粟裕發電報,提出要打勝仗,不許再打敗仗,也正是此意。

除此之外,促使粟裕一反常態,堅決打到底的原因,還有高手決鬥心態。

從有關的敵情資料中,粟裕已經瞭解到張靈甫及其七十四師的歷史,知道了它在國民黨全部軍隊中佔有的特殊地位,而前面的兩淮戰役、現在的漣水戰役,更讓他透徹地看清楚了這支部隊的面目。

那的的確確是一支骨幹兵團,身上具有精銳之師所必備的各種特點:行動大膽、企圖心強、戰術靈活、戰鬥力凶悍。

這些指標,揀其中的任何一項,都能讓人刮目相看,偏偏合成在一支部隊身上,這是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

一支如此出眾的骨幹兵團,在戰役中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兵團作戰經驗已經相當豐富的粟裕,比誰都明白。

淮陰失守後,陳毅曾當著粟裕的面說過,如果不設法尋找有利戰機,將七十四師加以殲滅的話,不知道它還會在未來的歲月裡,給己方造成多少禍害。

粟裕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機會,為此哪怕付出更多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一蹶不振

那句「雙方都打得筋疲力盡」確實是大實話。

張靈甫還想待機再戰,但在連續受挫之後,官兵們已像捲了刃的刀鋒一樣,普遍喪失再次衝殺的勇氣和銳氣。

戰後打掃戰場,幾乎每隔三五米的地方,就有一具七十四師官兵的屍體,真可謂是屍橫遍野。

華野方面同樣傷痕纍纍。在現有華野部隊中,成鈞縱隊以戰鬥力強著稱,六師在老華野裡面聲名赫赫,這兩支勁旅均無法再戰,不得不暫時撤後整理。

剛剛參戰的部隊也多有傷亡。第十縱隊連縱隊司令員謝祥軍在戰鬥陣亡了,謝祥軍也由此成為解放戰爭時期,華野戰死的最高級別指揮員。

皮定均旅(皮旅)原屬八路軍系統,是中原突圍的功臣,素來驍勇,且上陣時間不長,可是按照旅長皮定均的統計,第一天晚上傷亡了300多。第二天晚上又傷亡了300多。也就是說,僅僅兩個晚上,該旅就死傷了600多人。皮定均在日記中說:「敵人的確很驕傲,我們也吃了他們不少的虧。」

粟裕比張靈甫強的地方,是他擁有優勢兵力。七十四師明顯低落的士氣,終於讓他等到了那個比金子更寶貴的東西——戰機。

1946年10月26日,粟裕轉守為攻,發起第二次全線大反擊,第一師、張震縱隊、皮旅等新參戰部隊均參與了此次反擊作戰。

在華野的猛烈攻勢下,七十四師丟掉了北岸僅有的橋頭堡陣地,兩個營遭殲滅,七十四師在北岸的部隊被殺得片甲不存。

花了這麼大的力氣和代價,粟裕的目標當然不會僅僅止步於兩個營,他要圍殲七十四師。

可是對手已經提前猜到了這一意圖。

第十縱隊迫近茭菱鎮,已讓張靈甫感受到了可能被包圍的威脅,粟裕發動的第二次大反擊,則使他確證了自己的判斷:粟裕在漣水投入的兵力,是之前預料的許多倍。

攻城圍城,兵力都要大大超過對方才行,兵法有云「十則圍之」,現在反過來了,粟裕的兵力比他多得多,別說圍了,戰都戰不了。

「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快跑吧。

張靈甫果斷決定收兵,他下令第一九二旅在茭菱鎮頂住側翼,掩護七十四師從漣南正面逐次後撤。

1946年10月30日,粟裕下達了向漣南出擊的命令,華野主力先後渡過老黃河,但七十四師已經往淮陰一線收縮。

11月2日,粟裕召集指揮員們開會,徵求眾人的意見:還要不要繼續與七十四師打下去?

漣水戰役打了將近半個月,華野各部已是人困馬乏,處於強弩之末。指揮官們都表態說,想停下來休息,不願意再打下去了。

於是粟裕決定停止追擊,進行全軍休整。

華中當時確需一場大勝仗來鼓舞人心,因此漣水戰役曾被宣傳為「漣水大捷」,可與蘇中戰役的「七戰七捷」相提並論,但粟裕本人並不滿意。

戰役結束的當天,他就向中央做出檢討,承認自己在前期「部署欠妥」,無論戰役還是戰鬥,都顯得很被動,到後期,也未能達到大量殲敵的目的。

這場戰役確實打成了一場消耗戰,華野損失包括1名縱隊司令員在內的6000多精兵,又未能殲滅七十四師,粟裕素以算賬精細著稱,你要說這樣他還不懊惱、不沮喪,或許也太過神化了。

比他更懊惱、更沮喪的是張靈甫。

這倒不全是指傷亡數字,七十四師在此役中傷亡2000多人,加上一九二旅,一共4000多人,還少於華野,雖說沒能攻下漣水,怎麼樣也算打個平手吧。

關鍵還是七十四師的元氣和自信心被打傷了。一年後,爆發孟良崮戰役,七十四師的老兵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漣水戰役:「漣水一仗,本師元氣虧損,一蹶不振……」

漣水戰役,要論自認的絕對贏家,大概只有一位:薛岳。

南京國防部要他佔領山東,於是徐州綏署的關注焦點全部都集中在魯南,張靈甫進攻漣水,吸引華野和山野主力南下,正好策應了他在魯南乘虛而入,從而控制了隴海鐵路東段的大部分地區。

可是他也把張靈甫和七十四師給害苦了,漣水戰役自始至終,都是張靈甫在單打獨鬥,幾乎是以一師之力與整個華野相抗,薛岳和李延年從來沒想到過要派兵配合或增援一下。

七十四師能打,反而使這把刀無形之中成了最容易磨損的一把,致使七十四師「北調援魯,南調援兩淮,傷亡過半,決戰不能」。

李延年說過,國民黨軍隊要是有10個七十四師就好了,可七十四師真有10個嗎,不過一個而已,如此超負荷使用,也就只有打掉的算數了。

從這時候起,張靈甫對自己和七十四師的結局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在給其他將領的電報中,他說:「再過年餘,死無葬身之地,吾公以為如何?」

古塔神話

解放戰爭進行了將近一年,國民黨部隊始終處於攻勢,佔領了解放區150多座城市,但這也給它們帶來了沉重的包袱,因為每一座城市都得分兵把守,相應能用以作戰的機動兵力也就越來越少。

兵力再不夠用,華東戰場都得管飽給足。華東解放區的戰略地位太特殊了,這裡直接威脅寧、滬、杭,等於是在南京政府的臥榻邊上放了把槍,蔣介石如何能夠睡得著覺。

國民黨軍隊在華東戰場上投入的兵力最多,光整編師就有25個,居全國各戰場之冠。

1946年11月底,南京國防部制訂了迅速結束蘇北戰事的計劃,薛岳、李默庵一北一南,分四路進兵,對山野和華野形成半包圍進攻態勢。

張靈甫再次向漣水進發。舊地重遊,張靈甫對漣水志在必取,他已經意識到,一戰漣水對他的部隊造成了怎樣的挫傷:除了實力損耗,還有巨大的心理陰影。

一個微小的細節,足以反映七十四師上下心態的變化。

在漣水城內的西南角,有一座石砌的七層舍利塔,叫妙通塔。塔既小,又沒百姓信奉的「神靈」,所以缺乏香火,遠近都不知名。不過這座石塔卻是全城的制高點,居高臨下,視界開闊,可俯瞰老黃河大堤。

守軍在部署城防時,覺得妙通塔可以利用,就在塔上架設了重機槍。戰鬥過程中,塔上的機槍手以重機槍進行掃射,阻斷了攻擊部隊的前進之路,成為克制整七十四師的一顆銳利釘子。

發現這個火力點之後,七十四師立即用密集炮火進行封鎖。守軍見狀,便把重機槍撤下來,換上了兩挺輕機槍,輕機槍移動起來比重機槍更加方便,當炮火指向古塔時,機槍手就抱著機槍到塔下隱蔽,炮火一停歇,再爬上來猛射一通,由此形成了具有一定戰術價值的機動火力點。

戰後妙通塔突然一夜成名,成為七十四師內部議論的焦點。在三三兩兩的閒談議論中,漣水城裡的塔經常被提及:「我們每次從老黃河大堤發起衝鋒,都滿以為能成功,可就是因為有了這個可惡的火力點,以致所有衝鋒部隊都被它壓倒在地,衝不進城去。」

除了親身經歷外,說的人免不了還要再予以添油加醋,弄到活靈活現、聳人聽聞的地步:「炮兵曾對著妙通塔發射了上百發炮彈,整座塔身都被打得千瘡百孔,可它愣是不倒……」

真正經歷過南門攻守戰的軍官和前線老兵,大多只會一笑置之。要說妙通塔火力點對七十四師的威脅確實存在,但絕對沒有傳說得那麼神,到後來,華野能夠守住漣水,也不是單純因為這座塔,而是有了大批兵力增援。

可對於那些沒親眼見到過的人來說,「古塔神話」簡直比真的還要真——原來妙通塔是座神塔,我們攻不下漣水,不是進攻不力,是得罪了神仙。

起初,只是下層官兵這樣議論,很快,中上層也開始傳播開來,連那些沒有幕僚都認為言之有理,開始引經據典,加以發揮和論證。

張靈甫聽到之後急了。

任何一種迷信都不是空穴來風,它來自於人們心底深處的恐懼和無所適從,說明你怕了,顧忌多了。這還是過去那支「天下無敵,見誰都想滅」的王牌精銳嗎?

這顆內心的毒瘤一定得剷去,哪裡生的,就從哪裡鏟。

在一次軍官集會上,張靈甫發了個誓:「下次進攻漣水,一定要用1000發炮彈來打碎這個可惡的石塔。」

你們不是說上百發炮彈奈何不了它嗎,我就用上千發!

國民黨軍隊的裝備和補給雖說比新四軍要強上許多,可實際上也很緊張,有那1000發炮彈,完全可以對漣水進行全覆蓋式轟擊了,怎麼會用在一座戰術價值有限的火力點上?

張靈甫這麼說,不過是借此寬解和釋放眾人內心的恐懼而已。

嘴上雖然氣勢洶洶,實際用兵時卻格外慎重小心。漣水戰役之後,張靈甫總結教訓,「上下輕視匪軍(指新四軍),對可能增援之匪軍,未加計算在內」被列為第一條敗因。

二攻漣水,他不再像以往那樣橫衝直撞,而是穩紮穩打,謹慎穩重了許多。

1946年12月3日,五十七旅和一九二旅奉命從淮陰出發,向漣南發起正面進攻。

在漣水地區組織防禦的,是華野政委、第六師師長譚震林,轄有第六師、淮南第六旅等部共10個團的兵力。

譚震林按照漣水戰役時的經驗,判斷張靈甫仍舊會主攻城南方向,因此也把第六師配置於南線。

第六師由副師長王必成直接指揮,漣南缺乏老黃河河堤這樣的有利地形,經過兩日激戰,第六師未能守住漣南,陣地全部為五十七旅所佔。

退至老黃河南岸後,王必成依托河堤陣地,對第六師實行梯次配合,一共5個團,他每次都只用一個團與敵作戰,打到一定程度再換一個團上去,運用這種車輪戰法,成功地阻止了七十四師的繼續進攻。

除漣水外,其他三路,粟裕率華野的12個團在鹽城以南迎敵,陳毅將山野的27個團放在魯南,又親率24個團南下沭陽設防。

四路之中,以從宿遷東犯沭陽的這一路威脅最大,防守上也最沒把握,因此陳毅提出了一個作戰方案:集中山野、華野,全力夾擊沭陽之敵。

中央軍委由此電示粟裕,讓他等鹽城作戰結束後,盡快率華野主力赴沭陽參戰。

解決鹽城戰事,變得十分迫切。不過粟裕已經設好一個套,這個套,他要等著李默庵來鑽。

老水手

1946年12月8日,李默庵以李天霞整八十三師為主力,已逼近鹽城以南的伍佑場。

伍佑場是座有2000餘戶人家的小鎮,鎮東南環繞一條河流,粟裕便利用這條河流,在北岸佈置了牢固工事。李天霞集中炮火,組織兵力強攻數日,始終不能奏效。

1946年12月11日,李默庵趕到前線坐鎮指揮,除督促李天霞繼續從正面進攻外,他還將李振第六十五師投入右翼,以加強攻勢。

但是隨後李默庵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兒,根據空軍傳來的偵察情報,大量新四軍正在朝鹽城方向移動。

為查明情況,李默庵親自坐小飛機到鹽城上空察看,發現確實如此,而且新四軍已經在鹽城東南的河流上架起了幾座浮橋。李默庵渾身一個激靈:粟裕增兵絕不僅僅是為了固守,他是準備對進出鹽城的第八十三師、第六十五師實施包圍。

回到指揮所,李默庵立馬接通李天霞的電話,問:「你有沒有把握迅速拿下伍佑場?」

李天霞老實承認:「沒把握。」

李默庵又問:「你部隊的糧食夠吃幾天?」

李天霞說:「僅夠吃兩三天的。」

李默庵已調黃百韜增援,但算算時間,黃百韜到鹽城還得兩天,而以粟裕的作戰風格,新四軍當晚就可能行動。

第八十三師、第六十五師總計4萬餘人,處在四周河港交叉的不利地形之中,很容易被新四軍吃掉,見情況緊急,李默庵不待請示,即下令迅速撤退。

用以撤退的公路只有一條,兩支部隊沒法同時行動,李默庵對這兩支部隊的特點都很瞭解,他知道李振第六十五師是粵軍,粵軍的特點是兩條腿利索,進攻時沖得快,撤退時跑得也快,於是就傳令李振先撤,李天霞隨後跟進。

李默庵退得很及時,粟裕果然是要調兵在晚上「包餃子」,因為李默庵撤得快,他只尾隨其後打掉一個營。

李默庵的這一決策,馬上為南京國防部所知。國防部參謀次長劉斐當即與李默庵通話,質問他為什麼不經請示就撤退。

對方已經張開了口袋,不跑,難道等著被吃?

看似不可理解,但只要對照一下劉斐的真實身份,一切便迎刃而解——劉斐是當時中共在國防部內職位最高的秘密特工,連毛澤東後來都說,「其實今天我們能夠解放全國,劉斐同志是立下了大大功勞的。」

李默庵答覆「劉斐同志」,他這不是撤退,而是調整進攻,電話裡說不清楚,國防部可派人調查。

國防部隨即派來湯恩伯。湯恩伯是軍事行家,一聽就明白了,連連點頭表示讚許,認為李默庵的處理既及時又準確。至此,劉斐才沒法再追究下去。

黃百韜援兵一到,李默庵決定再次對鹽城發動進攻,華野的12個團脫不了身了。

部隊走不了,只好粟裕一個人去,中央軍委的指示是「望粟即日北返,部署沭陽作戰」,於是粟裕從鹽城出發,隻身趕到沭陽,對宿北戰役(此戰在宿遷以北進行,故名)進行指揮。

粟裕說過,解放戰爭中有三個戰役讓他最為緊張,第一個便是宿北戰役。

直接參加宿北戰役的全是山野部隊。山野由新四軍葉飛縱隊和八路軍山東軍區一部共同組成,其中的葉飛縱隊在抗戰時期曾是粟裕的部下,不過抗戰勝利後,他們就去了山東,其間已經相隔了一年多時間。

部隊是如此,指揮機關也一樣,粟裕等於是空降到了山野司令部。

除此之外,還有新的戰場,新的對手,這些都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予以掌握,他不可能不緊張。

然而當一走進作戰室,面對熟悉的各種地圖時,他又立刻變回了那個在大風大浪中始終鎮靜自若、不動聲色的老水手。

進犯沭陽之敵有兩支部隊,一支是胡璉整編第十一師,與七十四師一樣排在國民黨「五大主力」之列,自然不弱。

弱的是左翼:整編第六十九師。

整六十九師戰鬥力一般,師長為戴之奇。戴之奇轄有三個半旅,這三個半旅中,只有一個半是原建制部隊,另外兩個都是外調部隊,指揮過打仗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混編配置,會給指揮帶來很多不便。

戴之奇依靠的實際是胡璉,如果他們兩個師完全攪在一塊兒,要打的話還是很困難,所幸二將上面還有個「帥」,正是這個「帥」出了個昏招。

甕中捉鱉

「帥」是徐州綏靖公署副主任吳奇偉。吳奇偉對戰場形勢的判斷和洞察力,明顯不及李默庵,他不知道沭陽也駐有山野的重兵,還以為山野、華野主力都在魯南和蘇北,沭陽兵力空虛呢,因此不僅大步前進,還把自己所轄部隊分成了左右兩翼。

整十一師雖是王牌部隊,但它剛從中原戰場調來,對淮北地形、民情不熟悉,所以前進時很是慎重,漸漸地就落在了戴之奇後面,而且越往前進,間隙越大,最後形成扇狀輻射,為粟裕割裂他們的隊形創造了條件。

1946年12月15日晨,粟裕在指揮所裡一手按地圖,一手拿話筒,完成了整個前方部署。

與他在一起進行指揮的陳毅轉過身來,對自己的部下說:「這次我們布了一個口袋陣,六十九師已經被我軍完全包圍。」

自泗縣、兩淮戰役後,山野還沒有打過一場像模像樣的大勝仗,陳毅曾經當著部下的面,不無鬱悶地說過「三個會」:仗要打贏了開「慶祝會」;打不好開「鬥爭會」;我打死了開「追悼會」!

終於有機會打上一場勝仗了,陳毅長期抑鬱的心情為之一掃,重又恢復了以往樂觀開朗的性格,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並且用右手指指軍裝上的口袋:「這一仗是甕中捉鱉,我們完全有把握在一周之內消滅它。」

官兵們也都十分期待,他們說:「我們部隊正要吃點補藥(指殲滅戰),怕吃瀉藥(指消耗戰)。」

粟裕將給山野帶來的,是一帖大補膏。

黃昏,隨著粟裕一聲令下,葉飛縱隊以神速的動作,向敵後猛插,一度突至胡璉師部附近,從而切斷了胡璉與戴之奇之間的聯繫。

胡璉、戴之奇措手不及,被打得暈頭轉向。

天一亮,前線報務員就從報話機中聽到了來自敵軍高層的聲音——

有人急叫:「你應傾全力奪回峰山。」

另一人聽到後也急叫:「快向峰山打炮。」

……

所有聲音裡面,有一個地名被頻繁提及:峰山。

這是戰場上的制高點,已被山野所佔領和掌控,如果戴之奇拿不下來,他將失去退往宿遷的後路。

在戴之奇的指揮下,六十九師向峰山發起猛攻,整個山頭都沉沒在煙火之中,但終究沒能打開這一救命通道,於是報話機裡傳來了新的對話。

吳奇偉呼叫胡璉「向戴先生(戴之奇)靠攏」,胡璉的回答卻是失聲驚呼:「戴先生不堪設想了。」

胡璉很清楚,六十九師已陷入覆滅境地,自己不靠攏便罷,一靠也是個死。

1946年12月16日,山野完成對六十九師的分割包圍,將其切為數段,並從17日起,逐段展開圍殲。

12月19日,六十九師師部所在地遭到突破,戴之奇和他的部隊大限已至。

戴之奇系黃埔二期生,他對蔣氏父子很是愚忠,在最後關頭選擇了開槍自殺,這是解放戰爭時期的華東戰場上,第一個執行蔣介石「不成功,便成仁」訓詞的國民黨高級將領。

整六十九師完了,但整十一師還沒事。不管吳奇偉怎麼千呼萬喚,胡璉都按照自己的那一套打,退到有利地形後,便躲在裡面死活不出來,使得粟裕也無法對他成功實施「切割手術」,最後只得收兵作罷。

在華東戰場上,宿北戰役首開全殲國民黨軍一個整編師的紀錄,戰役結束,陳毅的情緒特別好,高興到把頭上的帽子都甩了。

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宿北戰役進行的前後,張靈甫也在漣水同時發力。

一戰漣水之前,張靈甫對新四軍多少有些輕視,之後他對粟裕和新四軍刮目相看,認為自己是棋逢對手,並且曾直言不諱地說:「匪軍(指新四軍)無論戰略戰術戰鬥皆優於國軍。」

除了過於輕敵,未計算華野的援兵外,張靈甫總結自己的另一個敗因就是主攻方向選擇不當,背水而戰的地形太不利了,一遭反擊便無立足之地,當然這其實也跟輕敵有關。

他要重新選擇主攻方向,換句話說,南線早已從張靈甫的選項中被剔除了出去,可他為什麼還要派五十七旅從南線進攻呢,疑兵之計耳。

戰場之上,高明的對手就是最好的老師,張靈甫在歎服於粟裕戰術之妙的同時,也從中學到了東西。

虛虛實實是一種,迂迴包圍是另一種。

1946年12月14日,粟裕在宿北包圍戴之奇的前一天,張靈甫指揮七十四師的五十一旅、五十七旅及桂軍第七軍的一個旅,突然啟動,他避開正面防禦,向側面的城西帶河鎮發起猛攻。

帶河鎮正是張靈甫選定的新主攻方向。一戰漣水前,粟裕判斷張靈甫的主攻方向,最擔心的就是這裡。因為帶河鎮兩面都是河,不便於新四軍機動部隊出擊,正面守軍將非常艱苦。

李士懷部署城防,粟裕曾特地要求他把戰鬥力最強的部隊放到帶河鎮,要構築最堅固的工事,而且必須有二線、三線。

張靈甫對漣水城防是進行過精心研究的,他引用了管仲的一句話,叫作「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意思是攻打對方強的地方,對方弱點也會變強,但如果攻打對方弱的地方,那麼對方強的地方也會變弱。

這就是粟裕經常放在嘴裡講的「打弱兵,打弱點」,現在張靈甫也體會到了。

在佈防上,譚震林沒有像粟裕那樣,設重兵於帶河鎮,倒是王必成和江渭清有所警覺,他們數次電告譚震林,認為從張靈甫往正面投入的兵力來看,這次不太可能再以南線為主攻方向,很有可能採用聲東擊西的戰術,從西線發起攻擊。

兩人建議,應把防禦重點移到西面,但這個意見未能得到譚震林的足夠重視。

帶河鎮防守比較薄弱,被張靈甫抓個正著,當天黃昏,七十四師就攻下了帶河鎮。

之後張靈甫同樣是吸取漣水戰役時的教訓,一改白天進攻的常規,毫不停頓,連夜即向城西的第二道防線發起猛攻。

見城西多處陣地遭突破,譚震林急忙向王必成發出緊急調令,抽十六旅至城西進行增援。

1946年12月15日,宿北戰役打響的那天,十六旅與七十四師已經圍繞西門外的大堤陣地在進行反覆爭奪。

譚震林判明了張靈甫的主攻方向,不斷調整部署,晚上,他又從王必成那裡抽回十八旅參戰。

可惜已經晚了。

第六師全在老黃河南岸,因缺少船隻,足足花了9個小時,才把十八旅渡完,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時間參與城西防禦。

12月16日拂曉,粟裕在宿北實行分割包圍,張靈甫亦在漣水城西發起總攻,老黃河南岸的七十四師炮兵陣地則以全部炮火相配合,不停地用排炮轟擊新四軍城西陣地。

此時,十八旅還沒有渡完,十六旅孤軍作戰,兩面受敵,戰至下午,防線再次被突破,七十四師從西門、北門分別衝進城內,漣水當天下午即告失守。

華野二戰漣水,僅第六師就損失了4000多精銳,此外,漣水的失守還產生連鎖效應,南面的鹽城因失去側翼掩護,加上李默庵又從正面厚集兵力,亦只能選擇退出。

華野與七十四師的恩仇錄上,從此又多添了一筆。

將計就計

1946年12月19日,宿北戰役結束的當天,粟裕得到情報,薛岳下令張靈甫由漣水向北進攻。

假如張靈甫不折不扣地按照薛岳命令執行,勢必孤軍冒進,這將是複製宿北戰役,找張靈甫報一箭之仇的好機會。

粟裕摩拳擦掌,準備調集主力南下,可是他很快發現,事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

張靈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即便有薛岳的嚴令也一樣。

經過漣水戰役,張靈甫的確是學乖了,他不會再冒進,他就像李默庵一樣,非得等到周圍援軍靠攏,聚成雪球狀,才肯把屁股往前挪上一挪,而且其隊形密集,想分割都很難。

粟裕明白,要想乾淨徹底地消滅七十四師,擊敗張靈甫,不是一下就能如願的,但他又非常渴望在兩淮再與張靈甫一決雌雄。

圍繞「在哪裡打,打誰」這個關鍵問題,野司高層內部又像以往一樣展開了激烈爭論。一位見過這一場面的高級參謀記述,其激烈程度,與一般參謀在討論會上的面紅耳赤、唇槍舌劍相比,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粟裕和華野想在兩淮或蘇北作戰,山野一方則傾向於回師魯南,而此時魯南的形勢也的確非常緊張:魯南之敵一路往前推進,距離山東解放區首府臨沂已僅有30公里之遙,如果按照敵方快速縱隊的機動速度,一兩個小時即可到達。

還是得延安總部來裁決,裁決結果是兩軍北上魯南,組織魯南戰役。

指揮魯南戰役,粟裕已不像指揮宿北戰役那樣緊張,但他更慎重了。

這是華野、山野第一次合併作戰,參戰的兄弟部隊之間互不熟悉,仗打好了當然是皆大歡喜,要是打糟了,不免要相互埋怨,甚至引起矛盾。

依舊是許勝不許敗,而且不能是小勝,得是大勝,可是魯南大勝的難度,又要比宿北高出很多。

從南京國防部當初制訂的作戰計劃來看,李默庵主要負責攻佔蘇中,打到鹽城一線,他就算成功了,所以儘管李默庵在蘇中戰役中損失了不少人馬,但蔣介石對他的表現基本上是肯定的,沒有怪罪。

薛岳不同,除了兩淮外,佔領山東也是他的分內活,所以他對魯南一路非常看重,配置兵力不少。

從棗莊一直擺到徐州附近,薛岳擺了個「一」字長蛇陣,各部成掎角之勢,便於相互策應,其中的核心是馬勵武所部,為魯南敵軍中最強部隊。

「先打弱敵」是粟裕的一個基本用兵原則,但對於魯南之敵,如果你先打弱的,基本解決不了問題,也難以緩解山東戰場的緊張局勢。

粟裕決定反常用兵,先打強敵。

既是奇招、險招,當然不能經常使用。粟裕上一回在大戰役中「反常」,還是黃橋決戰的時候,先打獨立第六旅,最終大獲全勝,時隔6年,他要在魯南再來一次,首先殲滅馬勵武。

奇和險,說的只是出招方式,如果指揮員一點兒沒把握,那就不是出奇兵,而是騎瞎馬了。

粟裕的把握是,華野、山野合力,他可以集中27個團作為機動兵力,而馬勵武所部只有6個團,山野兵力4倍半於敵。

還有一個利好:馬勵武很「驕」。

馬勵武的整編第二十六師和第一快速縱隊均為美械部隊,其中最唬人的是以坦克兵等多兵種合成的快速縱隊。組建於抗戰時期的快速縱隊,曾在緬甸戰場上征戰3年,據說連美國人都很看得起,因此號稱「國軍精華」和「金剛鑽」。

馬勵武自恃裝備精良,且有「金剛鑽」在手,根本不把新四軍放在眼裡,結果一味突前,犯下了孤軍深入的兵家大忌。

1946年12月下旬,粟裕下令分佈在兩淮的部隊晝夜行軍,以最快的速度開進魯南,中間連元旦也不准休息。

陶勇第一師在跨過隴海路時,被偵察飛機發現,陶勇便請示粟裕,問是否還要晝夜兼程。

粟裕回答:「為什麼不?這叫『將計就計』。」

新四軍一向都是晝宿夜行,如今忽然一反常態,竟然大白天行軍,薛岳在得到這一情報後,馬上形成錯覺,斷定粟裕是「敗退山東,不堪再戰」。

薛岳的戰將比薛岳更麻痺,馬勵武對粟裕的作戰意圖毫無察覺,新四軍大部隊不動,他還以為要過幾天才會有仗打,優哉得很哩。

粟裕不過元旦,馬勵武要張羅著在後方過元旦。離開前線之前,他還拍著胸脯說大話:「再過3天,我可以打賭,國軍一定能進臨沂城,進不去,砍我姓馬的腦袋!」

在將前方指揮任務交給副手後,馬勵武便回到位於嶧縣的後方司令部,參加元旦晚會,看起了京劇《風波亭》。

正看得高興呢,接到電話,前方起「風波」了。

1947年1月2日晚,粟裕比原計劃提前兩小時,分兩路對第二十六師發起突然進攻,當晚就完成了戰役合圍。

馬勵武欲回前方指揮,但這時道路已被阻斷,過不去。

1月3日,新四軍攻入第二十六師師部。馬勵武一語成讖,不過首先被砍掉的不是他姓馬的腦袋,而是第二十六師的指揮中樞。

失去指揮的第二十六師大半覆滅,殘部與快速縱隊退縮到了一個狹小區域。

天害人才死

打美械部隊,新四軍已不陌生,陌生的是打快速縱隊這樣的特種部隊。

快速縱隊其實不過才擁有區區幾十輛坦克,但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已經很了不得,因為大多數新四軍官兵別說打坦克,根本連坦克什麼樣都沒見到過。在此前的交戰當中,山野就至少吃過它的三次虧。

粟裕戰前的一項重要準備工作,就是研究如何把「烏龜殼」(坦克)變成廢鐵堆。

部隊想了很多招式,防守上預先挖反坦克壕溝,再不行的話,打算用稻草來纏繞履帶,或者看到坦克接近時,把稻草堆起來放火燒,以阻滯其前進。

進攻上,除使用少量反坦克的戰防炮、火箭筒外,還計劃組織特等射手來射擊坦克瞭望孔,以及用集束手榴彈炸坦克履帶。

真正打時,這些招式多多少少都有些用,但不治本,所以只能先把快速縱隊包圍起來再說。

基本殲滅第二十六師後,前沿部隊士氣旺盛,上上下都充溢著一股完全徹底摧毀敵軍的氣概,在這種情況下發動總攻極為有利,但粟裕遲遲都沒有下達總攻命令,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忌憚於快速縱隊的坦克和榴彈炮。

1947年1月4日,突然雨雪紛飛,滿天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這是入冬以來少見的天氣。

雨雪之後的道路變得泥濘不堪,粟裕見之大喜:「這是老天爺在幫我們的忙。雨雪交加,道路難行,敵人的重裝備必然會陷在裡面,快速縱隊難以逃脫了。」

「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死,」快速縱隊偏偏又在這個時候選擇了突圍西奔,粟裕下達命令:全線出擊,殲敵於突圍途中。

快速縱隊本來要從公路走,但公路已被新四軍挖斷,路上到處坑坑窪窪,而且遍地都是燃燒的秸稈稻草,駕駛員的視野受到很大影響。

千不該萬不該,暈頭轉向的快速縱隊衝下公路,想另外再找一條可行的道路。

道路找著了,卻是一條毀滅之路,因為他們誤入了漏汁湖。

一般分省地圖上很難找到漏汁湖這個地名,它名為湖,實際上並不是湖泊,而是一塊極易積水的沼澤窪地。

漏汁湖的地面平時像海綿一樣鬆軟,被雨雪一泡,更是泥濘不堪,如同一鍋糨糊一般,坦克和輜重卡車全都深陷其中而不得自拔,完全失去了攻擊能力。

至下午3點,除7輛坦克突圍逃往嶧縣外,第二十六師和第一快速縱隊全軍覆滅,馬勵武哀歎:「此乃帶兵以來對外對內作戰損失最慘痛之一役也。」

戰後的漏汁湖內,遍地都是坦克、汽車、榴彈炮,一眼望不到頭。新四軍繳獲到17輛較為好的坦克,另外,美械榴彈炮1個團,以及配有輜重汽車的機械化步兵2個團,這些裝備也全都落入陳毅、粟裕囊中,成為後來組建特別縱隊的家底。

陳毅親自巡視戰場,他越看越高興,哈哈大笑,即席賦詩一首「坦克都成廢鐵堆」,還縱身跳上一輛坦克,在高高的炮塔頂上坐下,一腳踏著炮身,和同行人員合影留念。

在他之前,粟裕已經來過,不過既未留影也沒歡慶,主要是帶領參謀人員察看現場,總結經驗。

魯南戰役只開了個頭,他需要把第二階段的作戰方向勾勒出來。

強的打掉了,接下來就要打弱的,粟裕本來是準備找馮治安第三十三軍,但馮治安原屬地方軍,保存自身實力的思想根深蒂固,見馬勵武兵敗,立馬便退縮到了運河以南。

錘子已經舉起,既然砸不到馮治安,便朝嶧縣、棗莊而去。

1947年1月9日拂曉,粟裕率領一個輕便指揮所,到達嶧縣、棗莊前線指揮作戰。

當晚,由第八師對嶧縣發起總攻。第八師將繳獲的4門榴彈炮臨時組建成炮兵連參戰,其中的炮長、炮手、計算兵、駕駛員全都是「解放戰士」(即經過突擊教育和訓練的俘虜兵),由懂炮兵的幹部規定射擊目標。

這是華東新四軍第一次使用榴彈炮配合攻城,榴彈炮的齊射,成功壓制住了城內的炮兵陣地,對馬勵武的指揮所和屯兵區造成不小打擊。

在炮火急襲的掩護下,第八師又實施連續爆破。

魯南地區工礦企業較多,第八師系原八路軍山東軍區一部編成,很多官兵就是魯南礦工出身,擅長爆破技術,嶧縣南門很快便被炸開,攻城部隊突入城內。

嶧縣城裡尚有從漏汁湖漏網的7輛坦克,因城內火力不足,馬勵武便把這7輛坦克都開到城頭上去,想用坦克炮幫他守城,結果弄巧成拙,等到巷戰開始,他想發起反擊時,坦克車一輛都開不下來,被第八師輕鬆繳獲。

事後有人嘲笑馬勵武,說他連指揮機械化部隊的常識都沒有,坦克車怎麼能那樣用呢,其實馬勵武也是有苦說不出。

1947年1月11日凌晨,第八師攻克嶧縣,馬勵武亦成階下之囚。

在圍攻嶧縣的同時,粟裕派陶勇第一師攻打棗莊,防守棗莊的整編第五十一師原為東北軍,戰鬥力一般,但他們依托的工事很堅固。

棗莊系工礦市鎮,日偽時期就開始修築防禦工事,僅城牆就有一丈多厚,五十一師在此基礎上,又構築了許多集團地堡,形成了核心陣地與外圍陣地緊密相連的防禦體系。

第一師為華野主力,擅長野戰和運動戰,但對攻堅缺乏經驗,不懂得爆破,攻城時採用的還是野戰時那種猛打猛衝的辦法,結果屢碰釘子,兩次攻城均告失利。

棗莊這裡拿不下來,那邊胡璉等部已進至台兒莊、韓莊一線,張靈甫也正向徐州以北急進,魯南戰局重又變得微妙起來。

粟裕麾下戰將性格鮮明,比如王必成比較內向,平時不苟言笑,落落寡合,而且易生悶氣,在有些人看來,甚至顯得有些孤僻,陶勇與之不同,即便在生死相搏的戰場上,他也一樣愛說笑話,喜開玩笑。

就是這麼一個豪爽開朗、幽默樂觀的人,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1947年1月14日,粟裕下令停止攻擊,重擬對策。除增加兵力外,他又將八師中擅長爆破攻堅的部隊調到第一師,供陶勇調遣。

陶勇將被認為最有把握的爆破人員挑選出來,組建了一個攻城先遣組。先遣組採用類似於太平軍的「穴地攻城法」,專門挖出一條地道,直通棗莊城牆下,然後通過連續爆破,終於打開缺口,進入棗莊市區。

1947年1月20日,巷戰結束,五十一師被全部殲滅,師長周毓英以下官兵3700餘人被俘。

至此,歷時18天的魯南戰役全部結束,在華東戰場上,魯南戰役又創下了一個新紀錄,那就是一次殲滅了國民黨軍2個整編師和1個快速縱隊。

《戰神粟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