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父親

文毓秋(以下簡稱文):現在提到家裡什麼事,我自己覺得很平常,一點兒不難過。我說人總要受點災難,不然一生白活了。

我是1921年12月生的,陰曆是十月二十九。我家是杭州駐防旗人,住的地方就叫旗下,現在叫湖濱,但我父親從來沒跟我講過一句我們家的事,就給我看過一張照片,是我們家的祖墳地,說我有個姑姑,還有個表哥,但我從來沒見過。到底他們在清朝時幹什麼我不曉得。我從來沒問過我父親是怎麼從杭州到保定的。

我爸爸是保定軍官學校第七期的注157。原來叫文煥然,那時都講究有名字有號,他有個號叫文達之,就是「韃子」,他覺得反正我就是滿族,就是「韃子」。我父親心裡對漢族的恨就是很深。你知道「八月十五殺韃子」嗎?不是要供香供兔兒爺嗎,我爸爸就要把香吹滅,讓它冒煙,告訴我我們是滿族人,他們要殺「韃子」,我們要如何如何,就是這種滿族與漢族對抗的心理。我父親叫了好久的文達之,九一八事變以後,他不得不投靠蔣介石的中央軍校注158,不能再叫文達之了,就改名叫文成章。

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尚武堂(蘇柏玉攝於2015年)

我父親一直在外頭,不和我們在一起,我就記得他很凶,我從來不願跟他說話。他最寶貝的是我,但也就是生活上照顧。我為什麼恨他?因為我有個弟弟死了,他從東北回來就大發雷霆,覺得是我外婆和我媽媽沒照顧好孩子,就把我外婆趕走了,那時我上小學六年級麼,我就哭,還得了胃病,所以我最恨我父親。

我父親是很聰明的一個人,但他是兩種性格。他從保定軍校畢業後就跟著張作霖,直奉戰爭注159的時候他參加了,當參謀什麼,在軍閥裡當個官那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條件家裡是非常好的。後來他在直奉戰爭時把耳朵震聾了,不厲害,我還記得他住協和醫院治療,從那以後他不能幹武了,就到東北講武堂注160當了上校教官,正式工資是360塊大洋,還不算外快,外快叫出去打野外,那還另外有些收入。張作霖死了以後他就一直跟著張學良。「九一八」以後沒辦法了,逃難到了山東。我爸爸抽大煙,但「九一八」以後就不吃了。

抗戰後我父親隨國民黨撤退到了四川銅梁,他與國民黨是有矛盾的,1941年我在八路軍115師時,蕭華當主任,他讓我做我父親的工作,我就寫信到銅梁他們的中央軍校注161,信倒是回了,是一個訃告,說「此人已於民國三十年病故」。真淒涼啊,我說我現在倒好,一無所有。

儘管我對我父親很恨,但是我覺得我父親那種性格可能給我遺傳了許多。我是相當倔強,隨便怎麼整我鬥我,死不低頭。

5歲時的文毓秋

我父親跟著張作霖的時候,他帶的家裡人,我記得名字的大概有這麼幾個:馮恩善、馮恩祥弟兄倆,都是山東的,忠心得不得了。這馮恩善從我這麼小就一直跟著我們,一直到他結婚還跟著我們。我們家的用人是不能進太太的房間的,只有他可以,我們不起來他都可以進我們的房間。我到現在還很懷念他,因為從小他一直帶著我。還有一個叫麻代工,就高一級了,是個管事的什麼。還有一個叫李之錄,我這時八九歲,就有點印象了。還有兩個用人,但是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個叫豬八戒,一個叫孫某某。

《胡同裡的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