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制度與人性 人是靠不住的

韓非是被同學害死的。

他的同學叫李斯。

李斯和韓非都是荀子的學生,正如龐涓和孫臏都拜在鬼谷先生門下。而且,就像後來李斯嫉妒韓非,龐涓也嫉妒孫臏。其結果,是龐涓設計陷害這位同學,讓他受了臏刑(砍斷雙腳),從此失去本名,叫作孫臏。

大難不死的孫臏秘密地逃到了齊國,成為齊將田忌的幕僚。公元前341年,孫臏用計大敗魏將龐涓於馬陵,魏太子被俘,龐涓自盡。商鞅見魏國遭此重創,也趁火打劫,在第二年大敗魏公子卬,逼得魏國遷都大梁。[1]

這時的魏君,便正是梁惠王。梁惠王一敗於孫臏,二敗於商鞅。孟子跟他講仁義,他當然聽不進去。

韓非卻比孫臏慘。

與孫臏不同,韓非出身韓國王族。可惜當時的韓國已奄奄一息。他的主張,韓王不能用。他的著作,秦王嬴政讀了後卻愛不釋手。於是嬴政發兵猛攻韓國,非得一見韓非不可。韓王恐懼,趕緊派韓非使秦。

李斯就緊張了。

這時的李斯,已是嬴政的客卿。他知道自己的才幹比不上韓非,便對嬴政說:此人是韓國公子,會死心塌地幫助秦國嗎?弄不好是韓國的臥底吧?

嬴政跋扈慣了,不假思索便將韓非下獄。

其實嬴政並無殺意,李斯卻心狠手辣。他立即派人給韓非送去了毒藥。韓非想對秦王解釋,也不得批准,只能飲藥而死,終年四十七歲。

對此,司馬遷很是感慨。司馬遷說,韓非怎麼就不能自救呢?他可是寫過《說難》(說讀如稅)的呀![2]

的確,韓非應該知道人不可靠。

比如彌子瑕和衛靈公。

彌子瑕是衛靈公的男寵。兩人好的時候,曾經分吃同一隻桃子,當時那昏君還說:彌子瑕愛我,好東西自己捨不得吃。等到彌子瑕年老色衰,衛靈公的說法卻是:彌子瑕簡直混蛋,把吃剩下的給寡人。

人,怎麼靠得住?

還有一個故事,也是《說難》中講的。

這故事說,有一次鄭武公問群臣:寡人要用兵,哪個邦國可以討伐?某大夫說:胡國。鄭武公勃然大怒:胡說!胡國是兄弟,你說可以討伐,什麼意思?

於是,鄭武公把那大夫殺了。

胡國很高興,覺得鄭武公夠哥們。誰知道胡國剛一放鬆警惕,鄭武公就動手了,而且一舉拿下。原來他的憤怒和殺人,都是煙幕彈。[3]

這就是所謂兄弟。

看來,同學是靠不住的,兄弟是靠不住的,君臣也是靠不住的,哪怕那君臣是情人。

那麼夫妻呢?

也靠不住。韓非說,衛國有一對夫妻做禱告。老婆對神說,但願我們平安無事,有一百布幣。老公說,你這人也真是老實,怎麼才要這麼一點?老婆說,一百布幣就夠我們花的了。錢賺得多,你還不拿去討小老婆?[4]

夫妻靠不住,父母呢?

同樣靠不住。韓非說,老百姓生了男孩就慶賀,生了女孩就弄死,因為男孩是勞動力,女孩是賠錢貨。父母對子女,豈非也是「計算之心以相待」?[5]

所以韓非說,千萬別相信人。

韓非甚至還說:人主之患,在於信人。尤其是那些「萬乘之主,千乘之君」,絕不可以相信自己的王后和太子,因為他們都是盼望你早點死掉的。

是這樣嗎?

是。道理很簡單:男人「五十而好色未解」,女人「三十而美色衰矣」。所以王后過了三十,就會失寵。母后失寵,則太子難保。儲君之位,很可能歸於新寵。

顯然,只有君王駕崩,母為太后,子為新君,才能高枕無憂。如果老天爺不長眼,就只好自己動手。王后和太子近在君側,要做點手腳,是很便當的。

於是韓非感歎說——

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者矣![6]

好一個韓非!君臣、父子、兄弟、夫妻,這些儒家最為看重的人際關係,在他的眼裡和筆下,都變成了赤裸裸、血淋淋的利害和算計,沒有半點美麗和溫馨。溫情脈脈的面紗被無情地撕開了,露出來的,是爾虞我詐,是巧取豪奪,是刀光劍影,是你死我活。

這可真是直面慘淡的人生!

歷史上,似乎沒人這樣直白地說出了人性的惡,還說得那麼不動聲色,那麼理所當然,絲毫都不顧及聽到的人會有什麼樣的心理反應。

這是一種來自真實的冷峻。

真實是最有力量的。於是,在韓非這份沉甸甸的冷峻面前,孔子的厚道,墨子的執著,莊子的浪漫,都一下子失去了份量。事實上,在讀過《韓非子》以後,你不覺得克己復禮有點迂腐嗎?不覺得兼愛天下有點矯情嗎?不覺得自在逍遙有點輕飄飄嗎?

也許,只有老子那句話還有點意思: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7]

芻狗的哲學,該是什麼?

人性的善惡,何以知之?

[1]見《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和《商君列傳》。

[2]以上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3]見《韓非子·說難》。

[4]見《韓非子·內儲說下》。

[5]見《韓非子·六反》。

[6]見《韓非子·備內》。

[7]見《老子·第五章》。

《易中天中華史:百家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