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侯爭霸 真霸主晉文

開創晉國霸業的,是文公。[22]

晉文公重耳是在齊桓公之後稱霸的。如果說齊桓是「不戰而霸」,那麼,晉文便是「一戰而霸」。這場戰爭,就是城濮之戰。這在春秋時期,當然不是第一次戰爭,卻是第一次大戰。但開戰和結局,則似乎在計劃外。[23]

戰爭的起因在宋國。

宋,也是一度想稱霸的。城濮之戰十一年前,齊桓公去世,五個兒子為爭奪君位打成一團,齊國和諸夏同時失去重心。宋襄公想吃天鵝肉,便自說自話地擺出霸主的譜來。結果卻是在盟會中被楚軍俘虜,後來又因泓之戰受傷而死,只在歷史上留下了可能是五霸之一的虛名。

圖霸不成的宋,也只好歸順了楚國。

圖據《中國歷代戰爭史地圖集》公元前632年初,晉文公進攻附楚的曹、衛,誘楚來援以解宋圍。正月占衛五鹿,二月進至斂盂會盟齊昭公。三月攻佔曹都陶丘。楚軍不受調動,加緊圍攻商丘。宋向晉告急。四月初楚軍進至城濮,雙方對陣。晉下軍向楚右軍猛攻,陳、蔡軍一觸即潰。晉上軍佯裝後退,待楚軍追擊突出,晉中軍向其暴露翼側攻擊,斷其退路,晉上軍回頭夾擊。楚左軍大部被殲,兩翼均敗退。

然而就在宋成公到楚國朝見楚成王的同時,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帶叛亂,僱傭狄軍伐周。東周京城被狄軍和叛軍攻破,避難鄭國的周襄王向秦晉兩國求援。這時的晉文公雖然才剛剛即位一年多,卻立即擔負起天下的興亡。他辭謝了駐紮在黃河邊的秦國軍隊,帶兵順流而下,在短短的時間內就一舉打敗狄軍,消滅叛軍,把周襄王送回了王城。

如此尊王、攘夷、平叛,當然是只有霸主才能做到的事情,不能不讓宋人刮目相看。於是宋國僅僅依附了楚王兩三年,就變卦反水,成為晉國的同盟。氣焰正旺的楚人,當然不能容忍這等叛徒。成王立即命令他的令尹和司馬出兵,並在第二年親自出馬,聯合陳、蔡、鄭、許四國軍隊圍宋。

宋國告急。

接到求援信的晉文公拍案而起。事實上,宋國挨打,原本因為他們「叛楚即晉」,這是理;當年文公身為落難公子流亡國外,一路走來,衛文公無禮,曹共公無禮,鄭文公也無禮,宋襄公卻送給他車馬二十乘(讀如剩), 這是情。所以宋國大難臨頭,晉文公重耳於情於理都不能坐視不管。[24]

當年追隨文公四處流浪的一班文武老臣也很以為然。他們甚至認為,揚名立萬,成就霸業,正在此一舉。因為報恩和救難,是得人心的。至於策略,則是討伐曹國和衛國。曹國剛剛依附楚國,衛國則方與楚人結為婚姻。這兩個小弟挨打,做大哥的楚人一定會來救援,宋國也就解圍。何況曹和衛都曾無禮,不打他們,打誰?

文公然其計。為此,他將父親晉獻公當年建立的上下二軍,擴充為上中下三軍。魯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春,晉文公侵曹伐衛。心驚膽戰的衛成公請求結盟,晉國不同意;想去討好楚人,本國不同意。衛國人的辦法,是乾脆驅逐了他們的這位國君,來取悅晉國。

曹共公就更慘。這個當年趁重耳洗浴之機偷窺其裸體的傢伙,被攻入曹都的晉軍活捉。就連魯僖公也嚇破了膽,竟然殺了派去保衛衛國的大夫,以此向晉國獻媚。

楚軍卻並沒有從宋國撤離。

宋國再次告急。

晉文公審時度勢,設法讓齊國和秦國加入了戰爭。楚成王也審時度勢,決定退出戰場。他對令尹子玉說,晉侯這個人,在外流浪十九年,什麼苦沒吃過,什麼事沒見過?老天爺給了他年壽,又給了他晉國。上天所賜,拿得掉嗎?算了吧!離開宋國,也不要去追逐晉軍。

可惜子玉是一個「剛而無禮」的傢伙。他一再請戰,定要與晉人決一雌雄,揚言以此堵住小人的嘴巴。憤怒的成王給了他少量軍隊,子玉便帶著一百八十輛戰車發動挑戰。

晉軍卻撤退了。

撤退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晉文公重耳流亡時,不但受過宋襄公的恩典,也受過楚成王的款待。當時成王曾問:公子如果回國為君,準備拿什麼來報答寡人?

重耳說,奴僕、姬妾、犧牲、玉帛,君上有的是;翡翠、犛牛、象牙、犀皮,貴國之所產。重耳能夠報答的,大約也就是將來兩軍相遇時,退避三舍,以示禮讓。如果退兵九十里後,君上仍然不肯寬恕重耳,也只好左手提著馬鞭彎弓,右邊挎著弓袋箭袋,與君上周旋。[25]

此刻,晉文公就是在履行諾言。

言而有信,就理直氣壯;後退一步,則海闊天空。兩軍還沒開戰,晉人就已經佔了上風。然而子玉卻不懂這個道理。他不顧眾人反對,一路追到了城濮(衛地,在今河南范縣),與晉、齊、秦、宋聯軍對陣。

四月二日,城濮之戰爆發。時間是一天,結果是楚軍一敗塗地。楚成王聞訊,派人捎信給子玉說:大夫您如果回國,不知如何向父老鄉親交代?

於是子玉自殺。

大獲全勝的晉文公來到鄭地踐土(今河南原陽縣與武涉縣之間),與齊、宋、魯、蔡、鄭、衛、陳七國之君舉行盟會,史稱「踐土之盟」。想當年,齊桓稱霸的葵丘之會,周襄王只是派人賜以胙肉(胙讀如做,祭祀祖宗的肉)。踐土之盟,則不但襄王親自到場,還冊封晉文公為「侯伯」,即諸侯之長。這可是既有文獻記載,又有文物為證的。[26]

春秋白玉出廓璧兩側出廓各附有一夔龍作回首卷尾狀,現藏於侯馬晉國古都博物館。

春秋玉龍曲身回首龍形,以角、鰭等裝飾。龍身兩面紋飾相同,器邊起沿,器體布凸起谷紋,應為祭祀禮玉,現藏於侯馬晉國古都博物館。

眾星拱月,有證上崗,晉文堪稱「真霸主」。

然而歷史卻仍在這裡留下了伏筆,那就是秦國沒有與盟。我們知道,城濮之戰,秦國可是同盟軍。為什麼一個半月後的踐土之盟, 同為戰勝國的秦卻不參加呢?難道秦穆公也是要爭霸的?難道秦晉兩國遲早要反目?[27]

正是。

[22]本節所述,均見《左傳》之僖公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

[23]一戰而霸,語見《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24]古人以一車四馬為一乘,二十乘即二十輛車,八十匹馬。

[25]事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國語·晉語四》,《史記·楚世家》。

[26]此事見於《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和出土文物子犯鐘。該文物部分由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部分由台北收藏家陳鴻榮先生收藏。

[27]《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記踐土之盟事,無秦;《左傳·定公四年》言踐土之盟盟書,也無秦。城濮之戰,是在魯僖公二十八年四月二日;踐土之盟,則在同年五月十六日。

《易中天中華史:從春秋到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