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黑砂掌挾幼勘鏢銀,兩少年助師摸實底

  那另一方面,黑砂掌陸錦標自在漣水驛,誘走俞門兩弟子楊玉虎和江紹傑,連夜騎馬飛奔,往東撲下去。他自信朋友如此多,眼界如此寬,憑自己的能力,要訪盜贓,有何難事?況且鏢行訪盜,綠林同道難免不顧慮。自己目下是一個事外人,從前又是個中人,附近有的是朋友。總可以假裝沒事人,於無意閒談中,套弄出真情實底。綠林人關照著自己舊日的交情,必不會把自己看成奸細。心想:「他們有什麼話,不肯告訴鏢行,總肯告訴我。」

  陸錦標打算得倒好,哪知一訪,滿不是這回事。二十萬鹽鏢突然被劫,到今日已然哄動江北江南。綠林中人都知事關國帑,風波甚險。個個也都派下采盤子小夥計,極力刺探這劫鏢的,到底是道裡哪一家?怎麼惹這大禍害?就是外路綠林,新上跳板的合字,似乎也不至於如此犯渾。況且這又不像遠路同道干的,因為路遠了,這些現銀必運不出去。這些附近的綠林道,更刺探鏢行的行止和官府的動靜。同時他們江北綠林也各起戒心:「人家劫鏢的冒險吞了這口肥肉,一定要從此洗手改行,再不會接著往下干了。我們本是局外人,須要留神六扇門(指官府)抓不著茄子,倒找葫蘆出氣。我們犯不上替人頂缸,趁早避避風聲吧。」「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當黑砂掌出頭獨訪鏢銀之時,正是江北綠林談虎變色,力行斂跡之時。這一個軟釘子,教他碰上了。

  黑砂掌陸錦標記得落馬湖、鐵牛台、沙屯、楊柳行、土壩、松林圍,這些地方全是綠林朋友出沒之區。他就帶著這俞門弟子,假裝師徒訪藝,按部就班,去拜山投帖。把楊玉虎、江紹傑都囑咐好了,還備辦了一些刀槍棍棒,丸散膏丹,令外行人一看,是爺兒三個賣野藥的把式匠;讓行家一看,也可以猜出他們是化裝遊學。再不然,就是闖江湖的,各人提一個小行囊,又有三匹馬,倒真像跑馬戲的江湖人物。只可惜一樣,短一兩個女子。黑砂掌對楊玉虎、江紹傑說:「咱們三個光棍漢,未免差些。最好是我裝一個老江湖,你倆一個裝男的,一個裝女的,像小兩口。咱們那麼一打扮,打聽什麼事,就容易多了。」

  俞門弟子全都臉一紅,道:「四叔,難為你怎麼想來。」江紹傑更詭,對楊玉虎說:「四哥,你長得俊,你裝女人吧!你裝張耀英,我裝張耀宗,咱們算是姊弟二人。」楊玉虎笑罵道:「胡說,你歲數小,長得更漂亮,你裝女的吧,咱們算是兄妹。……四叔,你看我們六師弟,人家都說他男人女相。我說,回頭咱們就買胭脂粉去,再買兩件女人衣服,管保江師弟打扮出來,比女孩子還標緻,可惜一樣,兩隻大腳,四叔有主意沒有?」

  黑砂掌哈哈一笑道:「有主意。你哥倆只要商量好了,回頭我管保把你們打扮成一個大姑娘,外帶還是兩隻小腳。你們可得先學女人走路,還要學女人說話。」江紹傑道:「四叔就給四師哥買吧,他會學女人走路。可是他不會裝女人說話。四叔,您一定會,您裝一個樣子,我們四哥好學您呀。」

  黑砂掌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別忙,現在還用不著。等到了時候,該裝扮女人,你倆可不許推讓。你們小哥倆全夠俊的,到了時候,你們二人抽籤抓鬮,誰抓著,誰就裝女人,不許推托。」楊玉虎道:「就算我們裝女人,四叔您也得裝一個老婆婆呀。」黑砂掌一捫下頦道:「我呀,……你們只不嫌寒磣,我就裝。可有一樣,我臉上這些毛毛,可怎麼辦呢?」江紹傑把頭一晃道:「有招,我這裡有拔毛膏。」

  黑砂掌滿臉的絡腮鬍,他居然說:「你們別瞧我這樣,我若裝起女人來,我準會扭。若是有人叫咱們賣藝,我還真會登大皮缸。」

  爺三個胡扯一頓,照樣去辦正事,頭一步先投沙屯。沙屯地方有旱路綠林韓德利在那裡盤踞。黑砂掌引著俞門二徒潛尋了去。俞門兩弟子,向在俞劍平手下都很嚴肅規矩。如今和黑砂掌搭伴,黑砂掌人雖半老,興味不老,好開玩笑,好說當年舊話,好說自己丟臉洩氣的事,把兩個少年勾引得興高采烈。一路上說到尋鏢之事,黑砂掌又大包大攬,兩少年越發欣喜,自以為一舉定可成功,跟著這位陸四叔,更可以增廣見聞。黑砂掌把武林道的詭秘忌戒都說出來,二弟子很覺得聞所未聞。卻不知俞門設教之法,藝不成,決不告訴外面的事情。

  但是陸錦標儘管說得天花亂墜,走了一程子,在路上按理說,應該有把風的嘍囉;可是林邊地隅,竟沒有什麼眼生的人。黑砂掌索性引領兩個少年,直進沙屯韓德利的密窯。入窯內,渾如空城,不想韓德利已然遷場,窯中只剩下幾個看攤的小夥計。這幾個看攤的一見黑砂掌來訪,沒等他問,反而迎著頭說道:「呵,陸四爺,老沒出來,怎麼今日這麼閒在?您這是怎麼了,您沒聽見外面風聲麼?」

  黑砂掌陸錦標道:「外面有什麼風聲,我倒沒聽說。」看攤的人拍著屁股說:「呵,近來風聲緊急了。你老洗手多年,如今大概是又想玩票,可是現在玩不得了。」又一人說:「也不知是哪位新上跳板的,惹了個大禍,把二十萬鹽鏢劫了。有人說是鐵牌手胡孟剛保的,有人說內中也有十二金錢俞三勝的旗子,如今府裡縣裡連省裡都派出查緝的人來了。咱們江北的綠林道,凡是人多的,窯老的,聲勢稍大的,全都怕吃掛落,躲的躲,搬的搬,連我們瓢把子,也怕惹火燒身,最近也挪了挪窩。駱馬湖七達子,更來得小心,他把他那一竿子人全送到魯南去了。陸四爺是老江湖了,您的耳目一定比我們靈,可知這個劫鏢的主兒到底是哪一位?怎麼這麼膽大?還有失鏢的主,到底是胡孟剛,還是俞劍平?昨天我們聽說十二金錢俞劍平已然出來了。……」

  這傢伙還想嘮叨,黑砂掌已然聽不下去,衝著俞門兩個徒弟啞然失笑道:「好,如今說來,我們爺三個出來得不巧了。我本打算帶著我這兩個徒弟,出來歷練歷練,倒是真不想拾掇買賣;不過有一搭無一搭,撞撞彩罷了。若照諸位這麼說,還是先避一避好。」看攤的道:「對!您怎麼也得躲過這半年。官面上的事向來有前勁,沒後勁。你聽著哪一天發下海捕文書了,也就快擱起來了。現在不成,正在勁頭上呢,咱們何必找麻煩。」又問黑砂掌:「可知道鏢行近來的動靜不?」又問:「可知道這劫鏢的從哪裡冒出來的不?」

  黑砂掌本為訪查,反被查問,肚子裡忍不住暗笑,用話敷衍了一陣,又盤桓了半天,立刻告辭。出得窯外,衝著二弟子大笑,跟著搔搔頭,又轉奔到鐵牛台。

  到了鐵牛台,照方吃炒肉。偌大的一竿子人,只剩下幾個老弟兄。那位大寨主申老道和他的壓寨夫人白眼觀音,已將部下暗搬到海濱,跟鼓浪嶼的海盜臨時合夥。他們兩口子留在老窯,居然做起隱士,閉門不出,已有十幾天了。可是他們的耳目,比韓德利那一夥還靈,已然訪出十二金錢俞劍平出山尋鏢。劫鏢的人留下插翅豹子的外號,他也曉得了。並且也曉得這伙劫鏢的人物,全不是伏地綠林,全都是塞外口音。大概劫鏢非為圖財,實為修怨。因此申老道心中有了准根,倒不怕鏢行來登門,只提防官人來找秧子。

  申老道見了黑砂掌,就說道:「呵,陸四哥,好久沒見了,您這是夜貓子進宅,沒事不來。你是受誰之托吧?我先告訴你實話,那二十萬鹽鏢是外碼頭干的,可給咱們落地戶添了麻煩了。我小弟眼下是閉門思過,正提防禍從天降哩。」

  黑砂掌道:「你別胡扯!你說了半天,我一點也不摸頭。我如今是帶著我這兩個徒弟,打算尋找金士釗老人,給他小哥倆帶帶路,見見世面。你鬧了半天,劈頭就給我這一串話,到底怎麼講?」申老道笑道:「我是賊人膽虛。不過,這不能,你住在鷹游嶺,跟十二金錢正搭街坊。他丟了鏢,出來找鏢,你不能不知道。」

  黑砂掌道:「嘿嘿,我就真不知道麼。我的老窩倒是在鷹游嶺,可是這六七年,我沒在家,淨在江西混了。這裡的事一點不摸頭。剛才你說的,到底是什麼事?」

  申老道說:「你真不知道麼?好,聽我仔細道來。」申老道正在一字一板地講拔旗劫鏢的話,楊玉虎和江紹傑聽得不耐煩,便伸頭探腦。

  忽見窗外人影一晃,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推門進來,後面還跟著一人。這女人正是白眼觀音,進了門,也不管客人,就沖申老道叫道:「你還在家裡瞎扯,你知道李起隆他們出錯了麼?不教你跟他們合夥,你偏要合夥,上了人家的當!」那一個男子也匆匆向黑砂掌打一招呼,便對申老道說:「當家的,你出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申老道先向黑砂掌道歉,旋即出去,對妻子說:「這是鷹游嶺的陸四爺,不是外人。你來陪著說話。」白眼觀音還是那麼帶答不理的。

  黑砂掌扯開喉嚨叫道:「呵,大嫂子,您發了福,不認得小弟了吧?想當年大嫂跟我們前頭那位大哥,在漕子營受困,一連四天沒吃飯,又在樹上趴了兩天;那時候若不是小弟趕到,替你們打一個岔,把官兵引走……」

  當面揭起根子來,白眼觀音一張銀盆大臉登時通紅,眼皮一動,改嗔為喜道:「哎呀,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您不是黑砂掌陸四爺麼?我真真認不得您了。您那時候黑敦敦的,光嘴巴沒有鬍子,怎麼現在成了刺蝟了?」

  白眼觀音一屁股坐在下首椅子上和黑砂掌大笑大談起來,又張羅吃的,張羅喝的,前倨後恭,比申老道還親熱。又問俞門二弟子,「這是哪位?是您的兒子麼?」黑砂掌道:「不是,是我的兩個徒弟。」這女人敞笑道:「我說又白又俊的不像呢。哎呀,……」說時白眼觀音目視黑砂掌,良久道:「我說陸四爺,您有幾個兒子?」黑砂掌道:「你哎呀什麼,我有兩個兒子,全在家呢!」白眼觀音道:「此外,您沒有饒頭麼?」

  黑砂掌道:「這怎麼講?大嫂子拖油瓶改嫁老道,我沒有啊。」這女人臉紅一笑,搔著頭道:「我在淮安府遇見一個人,約摸二十多歲,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我當時幾乎叫出聲來,後來一想,才覺著年紀不對。可是那年輕人也偏巧姓陸,也吃綠林飯,你說怪不怪?你的大兒子今年多大了?」黑砂掌道:「他大概二十……二十七八歲吧。」

  白眼觀音說這話,黑砂掌也沒介意,只認為她是沒話找話,閒取笑打岔罷了。他再也想不到,白眼觀音的這一句話倒是真話。

  黑砂掌心中有事,便繞著彎子,來套問白眼觀音。白眼觀音這女人也是老江湖,問了半晌,問不出一點什麼來。白眼觀音一面陪陸錦標瞎扯,一面拿眼睛打量楊、江二弟子。楊、江二弟子坐在下首聽著,也摸不清這女人前倨後恭,害的什麼病。

  黑砂掌心眼多,閱歷富,卻已料到他們此刻必是出了什麼岔,正在焦心,所以不顧搭理人。想到這裡,事不幹己,在此又打聽不出什麼。黑砂掌胡扯一陣,便要告辭。

  白眼觀音和申老道一體款留,可是虛聲假笑,神色不屬。黑砂掌賭氣站起來,說道:「你們兩口子蠍蠍螫螫的,怕我吃了你,是不是?」叫著二弟子道:「咱爺們走,別教人家拿咱們當漢奸!」正是天上不知哪塊雲彩有雨,黑砂掌若能多坐一會,便可獲得意外的奇逢。他哪裡夢想得到呢!

  飛豹子劫鏢之後,急渡射陽湖,把鏢銀埋在湖中,留人潛守。留守贓銀的人,力斂形跡,終不能瞞過行家的眼。首先,留守人的模樣、口音,就顯得眼生。這些留守人,被申老道的部下小夥計窺出可疑來,兩下裡誤會,都把對方當了鷹爪眼線。如今申老道已得到部下的密報,正在派人暗綴暗窺;並且他的大部人馬已經下海,與海盜暫行合夥。他怕航海的部下,不知情況貿然歸來,被鷹爪咬上。當黑砂掌來訪之時,正當申老道一面設法暗綴守贓的賊黨,一面派人追趕部下送信。

  黑砂掌陸錦標萬想不到會有這等事。只認為申老道的部下本是旱盜,今與海盜合夥,想必吃了虧,所以發急。既與訪鏢不相干,他就引著俞門兩弟子,離開申老道,逕去尋找金士釗。鐵牛台的金士釗,與他盜不同,是坐地分贓的土豪,專結交綠林,替他們銷贓。他銷贓的手法很妙,手下用著一些巧匠和造假銀子、造假古董的高手。巨贓到手,必保留半年以上;准看出沒有風險,再交巧匠改裝改造,運到遠處去賣。他表面上在外埠開著當鋪,其實全是專銷巨贓之所。金士釗是個穿長袍的大盜,外表一點也看不出。因為他談吐風雅,很像個博古鑒賞家、古董鋪的大掌櫃。

  十數年前,淮陽大盜飛白鼠盜取了鹽商的一尊金佛,高如七歲孩童,雕鑄得栩栩欲活,也是送到金士釗處,給銷改的。不想鹽商憑勢力,花錢重聘,把江南名捕快鮑老捨請出來。鮑老捨不知用何手段,把飛白鼠制伏,一定要原贓圓回。飛白鼠無計可施,重找金士釗,可是那尊金佛早變成金首飾了。飛白鼠說:「原贓不能圓回,我只可原犯去投首了。」實逼處此,金士釗這才說:「你別急,你給我七天限。」七天限太長,改為五天。剛剛到四天,金士釗就把那尊金佛繳出來了;款式與前一樣,色澤份量也同,就是放在水裡,測驗比重,也和真金無異。飛白鼠拿著交給鮑老捨,鮑老捨交給鹽商,會集古董家、收藏家、金店、首飾樓,一同勘驗,確是原物。這件案子就銷案了。

  飛白鼠很義氣,原贓既已退回,那麼自己從金士釗手裡所得的錢,應該退還。飛白鼠便將五百兩銀子交給金士釗道:「金二哥多抱委屈吧。我現在手頭只有這幾兩銀子,其餘不足之數,容我著後補付。」

  金士釗笑道:「老弟,你傻了!我只拿五十兩銀子,做他們孩子們的工夫錢吧。」只從銀包取了兩錠,把那四百五十兩全退給飛白鼠。飛白鼠眼珠一轉道:「哦,這個……!但是,鮑老捨是個人物。咱們不能教人家栽呀!」

  金士釗笑道:「你放心,誰也栽不了。你是不曉得,那個行貨子是空心的,我臨銷毀時,早套下蠟模子來,我就防備這一著。全靠著空心變成實心,才能不走樣。他們若想知道真假,非得熔化了,不然,不會知道的。」在金士釗手下合作的假造匠,頗懂得比重的道理。他知道真金與銅的重量和外面體積不同。但這金佛當中有塊空心,把空心變成實心,外包金皮,內換赤銅,居然用贗鼎瞞過了鹽商。

  這金士釗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他不但與竊盜勾結,又與吏胥交通,耳目既靈,手腕很高,穩吃穩拿,故此在鐵牛台隱居多年,沒有犯案。他有兩個盟弟,分在省會地方,替他開著當鋪、古玩鋪,鐵牛台就像是古玩鋪的作坊。他不但替賊銷贓,更兼造假古董。他為人敢做敢當,交遊很廣,所以黑砂掌登門來找他。到了鐵牛台金宅,門口四棵大槐樹,石階石台,峻宇高牆。黑漆大門,綠屏門寫著:「齋莊中正」,儼然是紳董之家。

  黑砂掌拍門而叫,出來了管家,通名索帖,很有官樣。黑砂掌說:「我沒有片子,你告訴金二爺,就說鷹游嶺的黑砂掌陸錦標,帶著兩個徒弟,登門來拜。你快去,不要拿眼珠子翻人。」管家其實是金士釗手下的小夥計,急忙進去通報。旋即奔出來,說一聲:「您請!」就前頭引路,進大門,走二門,開客廳門,黑砂掌從鼻孔哼了一口氣。

  剛到客廳門口,主人從上房走出來,四十七八歲,綢衫雲履,眉目清秀,頷下一縷微髯,遠遠抱拳道:「呵,真是陸四爺,陸四哥,失迎,失迎。您不是隱遁了麼?這二位是誰?」

  相偕到客廳落座,黑砂掌一對大眼,骨碌碌東張西望,鼻孔也亂嗅。金士釗笑道:「四哥喝茶,你看什麼?小地方,破房子,簡陋得很。」黑砂掌笑道:「房子很講究!就是有點氣味。」金士釗笑道:「沒有氣味呀,我是個俗人,就是不喜歡養花草。這膽瓶的花是他們給插的,許是朽了吧。喂,我說,你把它拔下來。」管家斟完茶,把瓶花端了出去。

  四顧無人,黑砂掌笑道:「不是花味,我聞著這屋裡別看很講究,可惜有點賊味。」金士釗一指黑砂掌的嘴,說道:「喂!」黑砂掌會意,眼望窗外,不言語了。

  金士釗忙湊過來,搖著灑金扇笑道:「四爺的嘴,還是那麼吊兒朗當的,你可不曉得現在是什麼年頭?」黑砂掌道:「現在年頭不壞呀,彼此大發財源,還算賴麼?……」

  金士釗目露懇求之意道:「別說了,四爺,您不知道,這個月風聲緊得很。你沒聽說麼,海州的鐵牌手,江寧的十二金錢,兩位名鏢頭,合保一筆鹽鏢,一共這個數。」黑砂掌道:「兩萬?」

  金士釗低聲道:「什麼兩萬,二十萬哩,全是現銀。在范公堤,竟教外江人物給剪了去。前幾天我聽說,十二金錢邀出許多人來,向各處托情打探。我們櫃上雖然也收些小道貨,可是現銀子整個無寶,又不是貨品,又不是首飾,我怎會知道?俞大爺、胡二爺托了一位姓白的向我掃問,最近有沒有來熔化大堆元寶的?我們櫃上據實答覆了,自然是說沒有。」

  金士釗接著道:「回頭我聽見信,連忙趕去,跟他們敘談了一會,答應下替他們幫忙,他們就走了。這是六七天前的話。數目太大,又是鹽帑,外面鬧騰得很緊,陸四爺今天突然光臨,不知有何貴幹?要是沒有要緊事,我勸你避一避,先聽一聽風聲。聽說我們縣裡,也見著清鄉緝匪、查拿宵小的密札了。咱們幹的固然是買賣,可也不能不算是宵小。現在官廳上正在查拿宵小。」說罷笑了。

  黑砂掌到此不禁搔頭吐舌,各處全都這樣談虎變色,要訪賊蹤,可怎麼下手?反後悔自己不該單人獨出,隨著大幫,也可以無榮無辱。如今若沒有出手的成效,拿什麼臉回去見俞、胡二位?

  黑砂掌臉上露出一點窘色。金士釗登時看出,忙將身子又往前一湊,附耳說道:「怎麼。四爺知道這事麼?您要是覺得不好下台,小弟還可以幫忙。俞鏢頭跟我也有數面之緣,胡鏢頭更是熟人,我小弟可以出頭打合,給你們兩家一了。」

  黑砂掌依然搔頭道:「您等等,讓我想想。我這也是替朋友幫忙,不過托我探風色罷了;這麼大的責任,我還是有點擔不起來。這不是咱哥倆的事,你想我能那麼愣麼?得了,您聽我的信吧。」

  黑砂掌站起來告辭。金士釗抓住不放,硬要留飯留榻。黑砂掌堅決不應。金士釗還想攔住他,要向他打聽這二十萬鹽鏢的下落,「到底是誰幹的呢?四哥,你只管告訴我,我決不洩露,我對你起誓。」

  黑砂掌掙脫了手,大笑著出來了。俞門兩弟子也忍俊不禁,嘴不敢敞笑,鼻孔嗤嗤地直響。金士釗弄得迷迷糊糊,臨送到門口,還說:「到底這件事……」黑砂掌早已邁開大步走遠了。帶著二徒,直走出半里地,回顧無人,黑砂掌放聲大笑道:「這小子,他還想從我嘴裡釣魚!他倒夠乖的。可惜陸四爺也不比他傻。」

  黑砂掌與二徒扳鞍上了馬,算計著還有數處可去,可是未免有點氣餒了。黑砂掌臉上漸漸透露窘容。俞門二弟子楊玉虎和江紹傑全是小精豆子,如何看不出來?兩個人以目示意,齊向黑砂掌發言:「四叔,怎麼樣?您要訪不出來,咱們爺三個莫如回去吧,省得我們挨師父的罵。」

  兩個青年拿話擠黑砂掌。黑砂掌陸錦標瞪著兩眼,咧嘴笑道:「好小子,剛剛幾天,你們就膩煩了。你們別灰心,你等著,大爺有的是招。」

  當天不另訪友,策馬趲行,來到沙塢,逕帶二徒投店。黑砂掌和俞劍平不同,俞鏢頭越遇難題,越發鎮靜;陸錦標卻是沉不住氣,他沉不住氣,卻不是低頭發呆,反倒大唱大嘯。你只聽他高唱昆腔,他必是有為難的事窩在心裡了。

  這一天晚上,黑砂掌不但唱了一段醉打山門,還扭了半出小放牛;臨睡時,他又來了一段老梆子腔。照前日的例,與兩徒胡扯了一頓,說道:「小子們,睡吧。明天我們要出遠門,我領你們找一個朋友。」二徒道:「又去拜客麼?」黑砂掌笑道:「不是拜客,你倆只聽我說,早早地睡,早早地起!」

  兩個青年本打算私同陸四叔出來,可以見見世面,試試武功。訪著劫鏢的賊,他倆還預備著小試身手,把插翅豹子打服。正是初生犢兒不怕虎,可惜現在白跑了好幾天,見不著虎或豹,僅僅碰了幾個軟釘子。兩個少年大失所望,咕噥著吹熄燈也睡了。

  睡到三更以後,楊玉虎突然覺得耳朵眼冒涼氣,迷夢中漫不自覺,掄手掌「啪」地打了一下,立刻覺得手腕被人抓住。忙翻身一看,客窗明燈煌煌,黑砂掌一身短打,背插短刀,把手指比在唇上。楊玉虎受過武林訓練,立刻一聲不言語,從床上起來。低聲訊問:「四叔,要上哪裡去?」黑砂掌答道:「你別問,跟我走。留著紹傑,給咱們看攤。」因為店中還有他們的三匹馬,所以把江紹傑留下;也嫌他年紀太小,恐其武功不夠。

  楊玉虎收拾利落,帶了兵刃,又問陸錦標:「我們怎麼走?」陸錦標一指後窗格,楊玉虎過去一推,黑砂掌微微一笑;這窗戶早經黑砂掌鼓搗好了,不但早已啟開,還有一根筷子半支著。兩人收拾要走,陸錦標低聲道:「且慢,得給他留一句話。」楊玉虎低顧江紹傑,江紹傑倚包代枕,側身閉目,睡得正香。陸錦標從百寶囊裡取出筆墨紙札,草草寫了兩句話:「我們片刻即回,你千萬不要走開。」

  楊玉虎問道:「這是做什麼?」黑砂掌笑而不答,拿這紙條,走到床前,用小刀釘在木柱上極易見到的地方。低頭來親自驗看江紹傑,江紹傑一隻胳膊蒙著臉,看不見眼。聽了聽呼吸,陸錦標有些遲疑。終於不管他,輕輕啟窗,令楊玉虎跳出去,自己隨後也跳出去。

  兩人一直馳奔沙塢,楊玉虎忍不住且跑且問:「四叔,到底咱們上哪裡去?」陸錦標道:「你不用管,到了地方,你看我的眼色行事。」楊玉虎笑道:「我可不是夜貓眼,漆黑的天,您的眼色我看不出來呀。」黑砂掌道:「糊塗蟲,你當是大爺衝你飛眼麼?到了地方,你只注意我的舉動,看我的手勢。」

  楊玉虎不肯含糊,笑道:「不行,四叔,您得告訴明白我,我才好跟您打下手。若不然,弄擰了,弄砸了,可是笑話。」黑砂掌道:「好小子,打破沙鍋問到底。其實也沒別的,咱們明訪數次,一點眉目沒有,白落得打草驚蛇。如今我要改計而行,咱們來個暗探。離這裡不遠,有一個武林同道,我打算偷偷去淌他,帶著你,不過教你巡風。」楊玉虎點頭道:「這麼著倒也好,您一聲不言語,低頭直跑,我當您訪出下落,前去討鏢呢。」黑砂掌道:「好小子,你倒會挖苦我!」楊玉虎不由也笑了。

  展眼跑出數里,黑砂掌放緩腳步,楊玉虎看前面黑忽忽一片,問道:「快到地方了麼?」黑砂掌道:「早著呢。」楊玉虎又道:「我們臨出來的時候,真沒想到這麼難訪。不知我老師他們大撥的人,如今是否已有所獲?」黑砂掌陸錦標道:「保管他們比我們還難。他們是當事人,明面出頭,不用他張嘴,人家就知道來意了。預備瞞他們的,一定先把詞編好了。你瞧吧,小子,準是咱爺們先成功。」楊玉虎笑道:「就憑四叔您一個人,那當然了。」黑砂掌笑罵道:「你這小子說話帶刺。」楊玉虎道:「我可不敢奚落您,這十來天把我溜怕了。家師出頭明訪,您說不容易得真情;可是跟家師是朋友幫忙的,也就開誠佈公答應幫忙了。像您這樣,只探探人家的口氣,不吐真意,我看倒不好辦。」黑砂掌道:「你狗大年紀,懂得什麼?我們現在不是要暗訪麼?別說了,快到了。」

  黑砂掌帶楊玉虎加緊趲行,夜走荒徑,穿林拂木,奔馳十數里,到了地頭。前有一道小河擋路,走到河邊一尋,糟了,沒有橋樑,沒有擺渡。循河而行,黑影中倒有一隻小船,恰停在對岸,在這邊也不能利用。黑砂掌退回來重尋,且尋且說:「他們一定是把橋拆了。」殊不知此處有一座小橋,白天搭上,夜晚撤去。

  黑砂掌找著了設橋之處,又看了看說:「還好,還有橋柱子,小子,你渡得過去麼?」楊玉虎說道:「四叔,您背我過去吧,我哪裡會登萍渡水?」黑砂掌道:「別裝傻了,這麼粗的柱子,這麼窄的空子,你還走不過去。」楊玉虎道:「我還沒有出師,我哪會這一套本事。」

  黑砂掌道:「好小子,你跟我玩這一套!我不管你了,愛過來,不過來!」遂一聳身,腳踏橋柱,騰越過去,連頭也不回,往前就走。楊玉虎急得口發「噓噓」之聲,請黑砂掌稍待,也就一聳身,渡過了小河。

  楊玉虎追上黑砂掌,抱怨道:「四叔真行,半路上竟要甩我。若遇上點子,您許把我賣了呢。」黑砂掌罵道:「你跟你師父是一個傳授,真滑就是了。走吧,將入虎窟,不要嘮叨了。」

  他們又往前行,黑壓壓一片濃影,黑砂掌陸錦標命楊玉虎緊隨在自己肩後,一左一右,雁行斜進。忽然若有所見,回身一扯楊玉虎,兩人分往旁邊一竄,退到路旁樹後。停了一會,沒有聽出異響來,也沒有看出異樣來,可是兩人竟不敢再在大路上走。俯著腰,從田禾壟中,慢慢前進。只走了一里多路,楊玉虎覺得比剛才那十六七里地還累。前行一段路,地勢忽然開展,遙望前面似有屋宇莊院之狀,只是昏暗無有火光。黑砂掌暗扯楊玉虎一把,意思是教他留神,現在已到地方了。黑砂掌預備要進探這一所田莊。

  黑砂掌命楊玉虎學著自己的樣,像狗似的穿旁路,匍匐前進。大寬轉,讓開正面,漸挪漸近,到了莊院一望之外,停住了腳。陸錦標縱目四尋,擇一棵大樹,他命楊玉虎在樹下巡視,專防正路。自己立刻攀樹而上,往莊院內望。目光所及,還是黑忽忽一片。但在行家眼中,暗中辨光識形,居然窺出堡院的格局,中有院落數層,當有民房幾家。看罷下來,已認明自己要進窺的院落所在之處;揣摩形勢,該從莊後繞奔西邊,由西邊入探莊院,比較著出入便利。

  黑砂掌立刻引領楊玉虎,繞道往前走。楊玉虎低聲問道:「您要去的地方,就是這裡麼?」黑砂掌低聲道:「別言語,跟我走,你自己可別亂鑽。」一步一探,行行且行行,逐漸迫近了莊院。轉過北面,直迫近西牆,小心在意。借物掩形,不留一點動靜,也不留一點形跡。找到合適的地方,恰是院落的一隅。黑砂掌向楊玉虎一指牆,自己立刻聳身躍上去。楊玉虎立刻往旁退閃,一俯腰,也躥上牆。兩人相隔兩三丈。

  黑砂掌貼伏在牆上,只露出頭,急急往下看。楊玉虎到底不在行,把上半身全都露出,還要在牆上站起來直腰。黑砂掌側臉看見,急急向他揮手。楊玉虎忙又俯下腰去。

  楊玉虎以為黑砂掌要往院內跳,哪知不是。黑砂掌看了又看,忽又蹭到偏北面,似乎默默中對於下地落腳處有所選擇。楊玉虎不很明白,只覺院內統統漆黑,像是富農的後場院。既然無人,何處不可下跳。

  本來預定的是楊玉虎巡風,現在他竟不願爬牆裝狗,一歪身,頭一個搶下去了;黑砂掌攔阻,已然無及,只得跟蹤也輕飄飄地跳下去,口發低噓,命楊止步。

  楊玉虎一步一探,直往前走;聞聲回頭,方要問話。就在這時,突然聽見破空之聲。黑砂掌道:「不好!」裡面人已經覺察。

  楊玉虎頓知己誤,回身竄到黑砂掌旁邊,張惶低問:「怎麼回事?」黑砂掌道:「你這小子,假機靈壞了!」
《十二金錢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