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陸嗣源黑夜剪徑遇父,地頭蛇暗潛覓銀露跡

  跟著這破空之聲,又發出一聲,院中高處突然有了燈光。就在黑砂掌繞著前進,時時躲避的地方,出現了兩條人影。楊玉虎到此心中發慌,忙回手要抽劍,又低叫:「四叔,您瞧這邊!」黑砂掌笑道:「小子,你再看那邊,你再看那面。小子,你知道咱們落入重圍了麼?」楊玉虎後悔不迭,心想:「這該應敵,否則就該撤步。」

  再看黑砂掌陸錦標滿不介意,反倒摘下小包袱,找出長衫來;把兵刃也解下,交給楊玉虎;並催楊玉虎斂劍入鞘。兩人在平地上鼓搗,但聞院中破空之聲,連發響箭。跟著挑出燈竿,從角落裡前後走出十幾個,遠遠把二人圍住,可是這些人全不出聲。

  轉眼間,聽見一片關門開門聲,又有三四人出來,奔到黑砂掌面前,相隔數丈。黑砂掌急急遞話。來人也喝問了幾句話。楊玉虎聽不懂。那三四個人互相說了幾句話,便出來一人,奔回直通內院的門口,仍把門掩上。黑砂掌居然跟那包圍他的三人閒扯,問這個,問那個。三個人態度傲兀,不愛答理。

  旋聽見開門聲,從門中透出明煌煌的燈光,數人持提燈,一人空手走出來,叫道:「是鷹游嶺的陸四爺麼?」黑砂掌向對面三人說:「您聽,準沒錯,這不是蒙人的事。……來的可是潘青山潘大哥麼?」

  燈光先到,陸、楊二人全形畢現。出來的那人趕行數步,與黑砂掌拉手,大笑道:「我想準是你,不料果然,咱們哥們老沒見了,請裡面坐吧。這一位青年是您什麼人?穿短打,帶兵刃,很精神哪。」黑砂掌道:「是小徒,喂,過來見過你潘大叔。」楊玉虎不摸頭腦,只得上前作了個揖。

  這個潘青山對手下人說:「這是老朋友,你們哥幾個照應著點。」語中意味似乎不好,楊玉虎也聽出來了。潘青山竟把黑砂掌二人讓到內堂。內堂明燈輝煌,不似偷窺時那麼黑了,院子內外也都掛著燈。

  賓主坐定,獻茶寒暄,楊玉虎也被讓坐在側首。這時候在燈光下,相形之間,眾人全是長衫,獨他一身短打。黑砂掌盯他一眼,衝他一笑,又一摸臉巴;楊玉虎自知鑄了大錯,搭訕著也笑了。潘青山笑道:「好麼,陸四爺,哥們多年沒見,一見就來這個。你們師徒二人擠眼歪嘴,這玩什麼把戲?要算計我麼?我這裡近幾年一不犯法,二不做案。任憑什麼人,白天黑夜都可以來。」

  潘青山說著站起身,走到外面,向手下人吩咐了幾句話。未容黑砂掌自行辯解,外面就蜂擁進十幾個人。

  黑砂掌很乖覺,立刻知道潘青山的用意,忙站起來,向眾人一揖到地,連連說道:「小弟我該打該罰,實在對不住眾位。眾位想必是今晚上值夜班的。我本無意偷來訪友,只因我這小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是我要警誡警誡他。教他在前頭走,我在後面跟,好讓他明白明白世面的艱難;別自覺不錯似的,來到外面,一步也走不開。可是這一來,我把小徒警誡了,未免教眾位面子上下不去。我再給眾老哥賠個禮!」作了一揖,又作了一個羅圈揖。

  潘青山立刻大笑道:「好個陸四爺,真夠老辣的。我的意思跟您正好一樣,他們十幾個人也是自覺不錯似的。晚上值班,大大咧咧,總以為就是一隻鳥、一條狗,也鑽不進來。現在,哪知陸四爺帶著徒弟,直走進院裡,他們還不知道。我也是教他們認識認識,教他們從此以後,別自以為了不得。」說罷,潘青山命眾人向黑砂掌謝謝「指教」之德,這才揮手命眾退去。黑砂掌又一捫臉,說道:「我這臉是橡皮的,倒不怕相好的暗損我。」說著縱聲大笑。

  兩個老朋友全都軒然大笑,其實鉤心鬥角,暗挑起節骨眼。亂過一陣,黑砂掌命楊玉虎上前拜見主人,說道:「徒弟過來,這是你潘叔父。」

  楊玉虎連忙施禮,被主人攔住。他暗端詳此人,身材高大,滿腮虯髯,臉比黑砂掌還黑,腮比黑砂掌還多毛。這人是在楊劉行潛伏的江湖魁首,名叫潘青山。這小村儼如他的城堡一樣。

  潘青山對楊玉虎道:「你是陸四爺的高足,真真好極了。你們老師真會教學生,肯下這大苦心。老弟,你將來一定能夠出人頭地,請坐下吧。」潘青山又轉向黑砂掌道:「四哥,你我弟兄不說假話。你黑夜臨門,必非無故,你還有別的事沒有?」

  黑砂掌笑道:「你還是當年那樣,砸沙鍋要砸到底。我自然有點事和你商量。第一句話我先問你,你們這裡消停不消停?合字和六扇門有什麼動靜沒有?附近的合字都還有誰?第二句我再問你,你耳朵夠長夠靈,聽見什麼稀罕事沒有?咱們江北一帶,可有眼生的人物竄進來沒有?咱們是老爺們了,你不要裝蒜,老老實實告訴我。」

  潘青山道:「這個……你打聽這個,有什麼意思?」黑砂掌

  道:「自然有點意思,要不然,我還不會半夜砸你的門來呢。」潘青山笑道:「那就請你把來意明說出來。我就一是一,二是二,有問必答。」

  黑砂掌把大指一挑道:「老兄弟,有你這麼一說,我索性全告訴你。你可聽見二十萬鹽鏢在范公堤被劫的話麼?不幸我有一個朋友,吃了掛落。我不能不替他想一個偷梁換柱的法子,好出脫他,所以我才麻煩你來。你在本地,人傑地靈,你告訴我實信。我還得求你搬人幫忙。」

  潘青山還沒聽完,把頭搖成撥浪鼓似的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當是什麼事,原來是范公堤劫鏢那一案哪。按說這一案現在都鬧翻了天,可是我也正在納悶。因為劫鏢的是外路人,平空給咱們江北找了麻煩。我也正要掃聽這劫鏢的主兒的實底,只是摸不著一點稜角。」說到這裡,又笑道:「四爺別瞪眼,我不是推心淨,我真不摸頭;不過看在老朋友份上,我可以指示給你一條明路。」

  黑砂掌放下面孔,忙道:「潘二爺費心吧。」潘青山把椅子挪了挪,附耳低聲,向黑砂掌說了一番話,然後囑道:「我告訴你了,你可別說是我說的。」黑砂掌眼睛一轉道:「那可不一定,他們要盤問我,我就說潘青山主使我來的。」潘青山道:「好,你沒過橋,就要賣道。說笑是說笑,你陸四爺千萬別給我玩皮子。」

  黑砂掌大笑道:「你的話只要可靠,我就不露出你來。你騙了我,回頭再算帳。」隨即站起,外窺夜色道:「我這就告辭。我們再見!」

  潘青山立刻吩咐手下人,挑燈引路,仍有人跑出去,現搭木橋。黑砂掌攜楊玉虎,走出村外。潘青山直送到橋邊,這才告別。

  黑砂掌和楊玉虎急急趨至大路,然後回望小村,似乎無人跟綴,這才吁了一口氣,數說楊玉虎:「你這小子,害得我弄巧成拙,本想暗探,弄成明訪。完了,我們快回去吧。」楊玉虎含愧支吾說:「這都怨四叔不先明白告訴我。」

  兩人且說且走,穿入叢林。黑砂掌還是抱怨楊玉虎。楊玉虎賠笑認錯,道:「好在沒耽誤事,您跟這位潘爺又是老朋友,也沒得罪人。」黑砂掌咄道:「怎麼沒耽誤事?」楊玉虎道:「剛才潘爺跟您咬了回耳朵,您連連說好,您不是得著好消息了。咱們沒白來,您還瞞著我做什麼?」黑砂掌失笑道:「他那是裝模作樣,跟我瞎扯;他什麼也沒告訴我,送空頭人情罷了。你這孩子簡直假機靈!」

  且說且行,將次穿出林外,突然聽見隔林那邊,遠遠有奔逐毆鬥之聲,又聽一人喊道:「看鏢!」黑砂掌和楊玉虎不禁愕然,一齊止步。

  黑砂掌和楊玉虎倚林側耳,確是隔林出了爭鬥。時當午夜,非盜案,即兇殺,忙繞過林去,尋看究竟。林那邊竟是四五個人影,追趕一個孤行客。這孤行客也似行家,且鬥且奪路狂奔,正向林這邊逃來。背後那四個人分散開急追。有兩個人斜趨叢林,要剪斷逃人的去路;其餘兩個人仍在背後綴。這斜堵的兩人,內中有一個腳程很快,居然斜趨疾馳,先一步趕到林路。

  那奔逃的孤行客形勢危急,在背後的追者也已趕到,似乎一揚手,發出一支暗器。黑影中,只見那逃人側身一閃,還想旁竄,卻已來不及,頓時被後邊的人趕上。那後來人往前一探,金刃劈風,照身後便砍。孤行客又急急一閃身,亮出兵刃來,前堵的第二人又到,登時又把孤行客圍在核心。刀兵亂響,人影亂竄,又苦鬥起來。

  追兵似乎定要捉拿孤行客,只抽出三人來包圍;那先奔到林邊的追兵竟不過去截鬥,依然橫刃當林,看意思是唯恐逃者穿林而走。逃者依然且戰且走,可是迤邐而斗;好像力盡技拙,已然走不脫了。

  當此時,楊玉虎在暗影中看了個大概,忙低問黑砂掌:「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剪徑的賊,竟拿孤行客麼?」黑砂掌道:「別言語,你等我調侃問問他們。」

  黑砂掌往前湊,正要調侃,楊玉虎看出逃者勢力孤危,恨不得立即奔出去相救。黑砂掌往前湊,他也慌不迭地往前湊。頓時弄得路邊草「簌簌」地一響,那持刀阻林的追兵立即覺察,突然一回身,沒看見楊玉虎,恰與黑砂掌,面面相對。

  黑砂掌把手一舉,剛叫了一聲:「合字。」這追兵陡然一揚手,打出暗器。黑砂掌猝出意外,急急閃身,登時大怒,罵了一聲:「混蛋!」忙也掏出暗器,照這追兵打去。哪知這時候,楊玉虎的金錢鏢也正出手;這追兵腹背受敵,又當昏夜,剛剛閃過這邊,竟躲不開那邊,登時負傷倒地。雖然倒地,掙身欲起,便立刻口發忽哨,向同伴告警。

  黑砂掌大怒,趕過去一看,重將那人踢倒,先解除兵刃,次喝令楊玉虎:「快捆上他!」匆匆提入林中,顧不得審問,叔侄二人搶著出戰。黑砂掌一擺兵刃,大聲喊喝道:「好一群狗黨,你們都是幹什麼的?怎麼回事,你們全給我住手!」

  黑砂掌一喊,那邊圍攻的情形早已轉變。圍攻的人已經聞警,知道林中有埋伏,忙分出兩人,奔來迎敵黑砂掌,搭救自己人。那被圍的孤行客,登時手腳鬆動,面前只剩一人和他對敵。同時也聽出黑砂掌的喊聲,忙即回答:「四叔,是我,這是一夥路劫。您快把他們拿住。」

  楊玉虎哎呀了一聲,忙道:「四叔,這是我們六弟。」黑砂掌道:「少說話,打傢伙!」遂不再問,一齊動手。這被圍的孤行客正是留在店中的江紹傑。三下夾攻,三個夜行人漸漸不支。

  黑砂掌一口刀就對付兩個,楊、江二人合力對付一個;三個夜行人連忙調侃:「相好的,是合字,是鷹爪?」黑砂掌道:「是管閒事的祖宗。」一路猛攻。三個夜行人且抵抗且問:「朋友,別罵街,你留個萬兒!」黑砂掌道:「你留個萬兒!」

  夜行人已知遇見勁敵,不得不認輸,遂叫了一聲:「好,我們那一位可是交給你們了。相好的,咱們後會有期!」說罷,三人忽哨一聲,立刻撥頭狂奔。

  黑砂掌罵道:「你們不是勾兵,就是暗中綴我。爺爺不上你們的當。小子,追東西,一個也別留!」

  黑砂掌催同楊、江二弟子,川字形緊綴下去,唯江紹傑累得呼呼直喘。直趕出半里路,夜行人照樣要鑽樹林。黑砂掌冷笑道:「朋友,你先等等!」向楊、江示意,唰地發出一陣暗器雨。三個夜行人中又有一個倒地,其餘二人投入林中不見了。

  楊玉虎、江紹傑過去,把受傷之賊活擒捆好。江紹傑此時幾乎酥軟了,竟要坐下歇歇。黑砂掌衝他直笑,警告他:「好小子,教你看家,你不在店裡睡覺,偏出來現眼!喘得這個樣。大爺再不搭救你,小命准完。起來吧,這個地方歇不得,我們得走出一段路去。」江紹傑勉強起來說:「走就走,好麼,四師哥,四叔甩我,我沒法子,怎麼四哥也想甩我?」他還有一番抱怨話,黑砂掌道:「別嘮叨了,快離開這地方。」楊玉虎道:「可是咱們捉住這一個,還有樹林裡捆著的那一個,該怎麼辦呢?」

  黑砂掌又狠又壞,他打算只從現在這個人取口供,那一個被捆在林中的,是死是活他全不管了。當下命楊、江二弟子,牽著這個夜行人,自己用刀尖在後督著,把夜行人直帶出半里外。找一個隱僻地方停住,命楊玉虎巡風,略問了江紹傑幾句,便來詰問這個夜行人。

  江紹傑果然在店中半夜醒轉,發現黑砂掌和楊師兄不見,立刻穿衣追出來。一路亂尋,誤走歧途,在一股岔路上,緊挨水邊,遇見這幾個夜行人,鬼鬼祟祟,似有所為。黑影中望不清楚,江紹傑還疑心是黑砂掌遇上熟人,貿然往上一湊,剛打一聲呼哨,被人發現了。這幾人毫不客氣,要扣留江紹傑。江紹傑初出犢兒,抽刀便砍,登時打起來。眾寡不敵,人家要包圍他。他很乖覺,奪路急跑。這幾人窮追不捨,江紹傑且戰且走,逃到林邊,方才遇救。江紹傑說罷,轉向被擒的人:「你們在那小河溝子旁邊,鼓搗什麼?我喊了一聲,也不犯歹,你們為什麼定要追殺我?」

  那夜行人冷笑不答,對黑砂掌說:「朋友,聽你的口氣,你是老江湖了,要殺要剮,要釋放,要送官,一聽尊便。你們又不是鷹爪,問我做什麼?又有什麼用?」

  黑砂掌道:「你怎麼看我不是辦案的?」那人冷笑不語。黑砂掌端詳此人的身量,倒是個壯漢,聽話聲也正在少年。便問:「朋友,你貴姓?你是哪條線上的?你別拿我當六扇門,咱們就算是同道。你把實話告訴我,我好放了你。」

  夜行人道:「放不放在你,至於實話,對不住,你逼我說出來的實話,你肯信,我還不肯說呢。再說朋友你要是栽了,你願意留名麼?」

  黑砂掌道:「好傢伙,你這小子口氣倒夠味,不用說,你也是名門之徒了。」江紹傑道:「四叔,您別這麼問,這麼越問越問不出來。」掄起刀把,狠狠打了幾下。這一打,那夜行人嘻嘻地冷笑,往地上一躺道:「朋友,你們這舉動,滿不是江湖道。你給我來個痛快的吧。」再問就連聲也不出了。

  這夜行人的派頭,引起黑砂掌的高興來,連說:「夠朋友,夠朋友!」可是這夜行人這股勁,更引起江紹傑的反感,因為剛才他不過一探頭,便被他們窮追亂砍。干鏢行的和做綠林的,天然是兩個作派。江紹傑還是要苦打取供。黑砂掌陸錦標把他攔住,說道:「你先別打他,等我來問吧。」

  黑砂掌在黑影中,沖那人問了幾句,那人躺在地上,依然不答。黑砂掌笑了起來,忙摸索身上,取出火折子,用手一晃,可惜隔時太久,火折子晃不著了。便問楊、江二徒,身上可有?楊、江說:「我師父不教我們帶這個。您要火折子做什麼?」黑砂掌搖頭不答,忽然說道:「有了!」忙扶起夜行人,細搜身畔,果然從這人的百寶囊中取出一支竹筒,內有火折。用手連晃,發出火光來。黑砂掌就拿火折,照看這夜行人的面貌。這夜行人還在地下坐著,見火光立刻低下頭。黑砂掌看了又看,忽然疑訝道:「唔?」

  楊玉虎、江紹傑,借這火光,看出這夜行人年約二十多歲,非常精壯,圓臉大眼,穿一身短裝,此刻也抬頭掃了三人一眼,仍舊垂頭不語。

  黑砂掌遲疑道:「朋友,我好好地請教你,你貴姓?你是哪裡人?你到底是不是合字?」江紹傑道:「你們剛才聚著好些人,那是做什麼?」

  那人半晌才說:「對不住,我若是落在仇人手裡,就痛痛快快,把我殺了。若是落在六扇門手裡,咱們公堂上再畫供,這時候問也白問。我若是落在合字手上呢,你們這舉動,全不對勁,我還是不答。」

  楊玉虎笑道:「好硬的一棵菜,你就當我們是合字。」那人道:「是合字,就不該這樣問我。」江紹傑罵道:「這樣問你,還是好的呢。」調轉劍背,又要動手。黑砂掌忙又攔住道:「別打,別打,我再細細瞧問。」

  黑砂掌又把火折子晃亮,直送到那人面前,左看右看,遠瞥近盯,活像相新媳婦,招得那人恚怒。

  忽然,黑砂掌說道:「我說喂,你到底姓什麼?你可是姓陸麼?」那人似乎一震,抬頭望了一眼,復又低頭不答。

  黑砂掌再忍不住,把一個火折子舉著看,眼看全點完,又把自己的火折點著,歪著頭死盯那夜行人,夜行人越發低下頭去。但是楊、江也起了詫異,也跟著細看,看完又看黑砂掌。黑砂掌與這夜行人年紀懸殊,卻全是圓臉,圓眼。黑砂掌有一臉絡腮鬍,這人下頦也是青漆漆的。楊玉虎首先大驚道:「四叔,你看見麼?這人跟你可是一個模樣!」

  黑砂掌立刻叫道:「你不是小福子麼?你是我的兒子!」那人罵道:「我是你的祖宗!」可是罵出這一句,不由睜開了眼,這才借火折子,細看對方。

  這一看,夜行人哎呀一聲,不覺得站起身來,問道:「您您您貴姓?」

  黑砂掌失聲道:「好小子,你連你爹也認不得了。」楊、江二弟子驚詫萬狀,一齊代說道:「這位是鷹游嶺的黑砂掌陸老英雄。朋友,你到底貴姓?」

  那人不等聽完,「撲登」地跪下,叫道:「爹爹,爹爹,我就是小福子!」

  黑砂掌大聲道:「好小子,你會罵我,你不是我祖宗了?」那人羞慚無地,楊、江二徒於驚疑中忙替夜行人解了縛。這個人正是十餘年前,因為父娶後母,一怒離家的陸嗣源,也就是黑砂掌陸錦標的長子,乃是黑砂掌前妻蔡白桃所生。

  黑砂掌本是綠林之豪,他與蔡白桃當年活躍在江湖上,偷盜搶掠,無所不為。蔡白桃更比他厲害,故此多結怨仇。不久,蔡白桃生了陸嗣源。陸嗣源剛剛六歲,蔡白桃又懷了孕。正值黑砂掌遠出,仇人尋上門來,蔡白桃束腰提刀,與仇人苦鬥,結果兩敗俱傷,雖得手誅敵人,自己也傷胎而死。遺下陸嗣源,黑砂掌把他送到一個同門師妹家中,代為撫養。

  黑砂掌自己獨身一人,去搜尋仇人的黨羽,報仇之後,悼亡灰心,洗手退出綠林之後,回轉故鄉,又遷到別處,做起良民來。隨後鰥居無聊,就續娶了繼室張氏。

  這張氏乃是良家女子,她的叔叔是個做買賣的。有一年販貨,行在中途遇盜,被黑砂掌無意中遇見;用幾句話,把圍上來的強盜說走。張某為此感激,結成朋友。那時黑砂掌自稱是鏢客,恰巧張某家中有個年逾花信的侄女,既訂婚就死了未過門的女婿,在叔叔家寄居。後來便許配給黑砂掌,作為繼室。

  這時,黑砂掌的長子陸嗣源,已經還家;他不贊成父親續娶。後母在前門下轎,他竟從後門溜走。從此父子生離,一晃多年,黑砂掌也多方尋找,迄無下落。後來繼室給陸錦標生了一個次子,取名陸嗣清,就是十二金錢俞劍平新收的末一個徒弟。這張氏嫁後不久,施發覺其夫出身綠林,但因木已成舟,心中懊喪,也無可奈何;只是哭鬧著,逼黑砂掌洗手。但黑砂掌早已洗手了,張氏又逼他移居,和綠林朋友脫離。

  這是以往的事了,現在黑砂掌代友尋鏢,竟在意外,和失蹤已久的兒子骨肉重逢。

  黑砂掌十分驚喜,把跪在地上的陸嗣源扯起來。兩人對面,看了又看。十多年的久別,父子面貌全改。這青年已沒有當年的孩子氣了;黑砂掌滿臉鬍鬚,不似當年。可是父子面貌的輪廓,大致還看得出來。尤其是圓頭頂,圓眼睛,南人偏生北相,乍看便覺父子酷肖。

  這青年夜行人陸嗣源悲喜交集道:「爹爹,你老這些年上哪裡去了?我曾到老家找您,都說你老攜家遠走了。你老現在何處?」黑砂掌道:「好小子,自從你這個娘剛一進門,你就一溜走了。你只顧想念你的死娘,你連你的活爹也不要了!這十多年,你往哪裡闖蕩去了?」

  骨肉闊別十多年,一言難盡,父子全說此地非講話之所,黑砂掌要率子同回店房。陸嗣源道:「且慢,還有你老人家剛才捉住的我那一位同伴,你老把他捆在哪裡了?您得把他先放了,我好同您走。若不然,我去把他邀來吧?那人並不是外人,乃是我的盟弟高麟章。」

  黑砂掌骨肉重聚,年老戀子,把兒子拍拍摸摸,不忍暫離。陸嗣源要翻回去,親釋盟弟;黑砂掌說:「那又得折回一里地,何必費這事?可以教這師弟,把他放走。玉虎,你和紹傑辛苦一趟。你別對那人說實話,只說彼此是熟人。你把他解開一放,你二人再趕緊回來。」

  黑砂掌又對陸嗣源說:「小子,你這盟弟八成是你的同行吧?不用說,你現在又幹起咱們的老事業了?你是和人結伙,還是單人獨闖?你們的瓢把子是哪位?」陸嗣源道:「你老容我到下處細講吧。」

  當下,黑砂掌與失蹤又重逢的愛子先一步走。楊玉虎和江紹傑二人自去林中,釋縛放人,略述數語,然後匆匆折回。四個人先後腳回轉店房,時已黎明。

  在店房中燈光下父子對面,看老的更老,小的不小。爺倆都很動情,悲喜交集。黑砂掌先看了看陸嗣源剛才受的傷,不過是浮傷,稍一包紮便得。跟著便問陸嗣源,這十幾年的情況,和目下所作所為。

  陸嗣源這才細訴以往,果然他已身入綠林了。他手下也率領著十幾個人,乃是一處大寨的小竿子頭。大寨主身死之後,全伙分裂,他新近竟和蛇頭塢的夏永南兩幫合成了一幫。夏永南是大舵主,陸嗣源是二舵主。他們現在正在秘有所為。

  父子二人各訴近情,追說往跡,旋又折到眼前的事。陸嗣源便問家中現在的人口。黑砂掌告訴他:「你現在的這個繼母,人很不錯。多虧她規矩著我,我如今早已脫開綠林了,積了些錢,我在鷹游嶺,買了一些山田。你想咱們爺們哪會拿鋤把子?全是你這繼母替我操持。我在家裡享起清福來了。你這繼母還給你生了一個弟弟,今年也十四了。我新近把他送到十二金錢俞三勝那裡學藝去了。你這繼母樣樣都好,也夠賢慧,就是不喜歡咱爺們干綠林。想不到你這孩子也走了你爹的舊轍了。你現在成了家沒有?」

  陸嗣源聽他父盛誇繼母之德,他是不肯贊一詞的;聽說有了弟弟,倒也喜歡。他父追問他娶親沒有,他就搖頭說道:「沒有,還沒有呢。」

  黑砂掌笑道:「沒有才好。你若成了家,你現在幹的是這個營生,你的妻子自然也是這裡頭的人了,將來他們婆媳實在不好共處。你也不小了,你今年二十幾了。今天你我父子重逢,你就洗了手吧。跟著我回家,我先給你娶個媳婦,回頭你願在家中照應田地,你就在家裡一呆。你若是耐不了鄉農生活,現在我有的是鏢行朋友,我把你薦到鏢局。你別再吃綠林飯了。」

  黑砂掌陸錦標說了許多話,卻不問他兒子是否同意。但是陸嗣源和他的伙幫,刻下正著手做一件大事。他父親的意思,立刻要帶著他走,他實不能拔腿。他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地位,就算洗手,也得有個交代;況且現在他正是欲罷不能。他又素知他父親的脾氣,對兒女很溺愛,卻不喜小孩子違背他的話。這本是做父母的常情。

  黑砂掌陳芝麻爛谷子地講了許多話,又告訴陸嗣源:「我現在正忙,正缺少一個合字上領道的。如今有了你,好極了。你把近處的綠林道全告訴我,我要挨著找他們去。」

  陸嗣源聽他父親的意思,現在就要帶著自己走,不由心中著急。黑砂掌好像不理會兒子的心情和面上神色,便要由店中動身,教陸嗣源跟著走。陸嗣源忙道:「你老人家找綠林做什麼?你老不是洗手了麼?您此刻打算上哪裡去?」黑砂掌道:「現在我還沒有准地方。我正要問你,近處綠林道最有勢力的,都還有誰?」

  陸嗣源隨便舉出幾個綠林人物來,內中就有黑砂掌去過的。黑砂掌道:「這些地方,我全去過了。你的垛子窯在哪裡?莫如我到你們窯上看看。你們的大當家夏永南,我還沒有見過呢。」

  黑砂掌還是火炭似的脾氣,說走就走。陸嗣源遲疑不肯就去,反問黑砂掌道:「你老到底有什麼事,要歷訪綠林?」黑砂掌看了他一眼,不悅道:「你倒審問我麼?我倒要問問你,你這孩子這麼直打倒退,你有什麼心思?可是的,你們剛才鼓搗什麼了?莫非你們是正在做案麼?」

  陸嗣源起始不肯直說。黑砂掌越盯越緊,末後面帶怒容道:「我看你人大心大,你不是我的兒子了。你肚裡有事,你瞞著我!看你這意思,把我拋開才好,是不是?」陸嗣源惶恐道:「你老別著急,兒子情實是正有事。你老教我跟您走,我不是不願意,您總得容我把事情撕羅開了啊。」黑砂掌道:「到底是什麼冤魂纏著你的腿,連你爹都不要了?」

  陸嗣源窘得臉通紅,萬分無奈道:「我是正同著夥伴,幫助朋友做一件事。因為這件事做成了,有幾萬油水可以分到我們手裡。兒子的意思,我們已然佈置了好幾天,眼前就水到渠成。我恨不得發了這筆外財再走。也可以拿著這錢孝順你老。」

  黑砂掌立刻動容道:「幾萬?」陸嗣源道:「有五六萬。」黑砂掌忙道:「是一共五六萬,還是你一個人分得五六萬?」陸嗣源道:「一共有二十萬呢,我們這一股,可以獨分五六萬。……」

  黑砂掌不等聽完,立刻跳起來,抓住他兒子的手,一疊聲動問:「是二十萬麼?是怎麼個來路,你快說!」陸嗣源吃了一驚,把頭一低,立刻支吾道:「詳情我也說不清。這是我們大當家經手的。」黑砂掌大怒,斥道:「好小子,你不知道你是賊羔子麼?你不知你爹是個老賊麼?你還跟我搗鬼?你小子把招子放亮了,老老實實告訴我,若不然,我把你送官,當臭賊辦!你這東西跟你爹還玩花招!」

  黑砂掌越說越怒,瞪著圓眼,要動手打人似的。楊玉虎、江紹傑連忙過來勸解。陸嗣源無可奈何,只得吐實。

  果然不出所料,這外財二十萬,正是那二十萬鏢銀!
《十二金錢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