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情天恨海

    時已近暮,西斜的紅日冉冉靠近西山,天邊迎出一片絢麗的彩霞,夕陽從雲隙裡伸出千萬隻金色的手戀戀不捨地撫摸著將要暫別的大地,大地為之感動,奉上了裊裊氤氳——韌夏的暮色別有一番情趣。

    然而,楚冠英卻沒有絲毫興趣欣賞這如畫暮色,他揚鞭催馬,疾馳如飛,胯下那匹良種大宛馬早已遍體汗津。看眼前景致,離梅月山莊至多還有四五十里路,他決計在入夜之前見到病中的妻子——孫月華。

    暮靄漸深了,楚冠英感到又渴又餓,但他也只是趁馬緩行時在馬背上胡亂啃了幾口乾糧,隨後仍馬不停蹄地趕路。

    天邊托出了一勺彎彎的上弦月,淡淡的月光使人間萬物棋模糊糊地現出了它本來的形貌。

    楚冠英來到到悔月山莊外的時候,突地提韁勒馬,那馬「灰」的一聲長嘶,即刻止步,前蹄人立起來,而馬上的楚冠英卻被眼前的景物驚呆了——梅月山莊早巳成了一片瓦礫場!

    楚冠英在莊外駐馬片刻,癡呆呆地牽馬進莊,但見莊內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十幾具業已燒焦的屍體,其狀慘不忍睹。他雖已料到妻子絕難僥倖,卻仍悲聲叫道:「月華!……」

    淒慘的聲音在夜空裡往返激盪,回音散後,四下裡又恢復一片死寂。夜又陰又冷,卻彷彿不似尋常的夜——清新中摻雜著許多淒涼……

    就在楚冠英正待邁進家門的時候,忽聽身後什麼東西發出了一聲輕響,他不禁打了個冷戰,霍地轉過身來,雙目如電,搜索四周,雖然看不見一個人影,但,憑他異於常人的聽覺,卻能辨別出靜謐的山莊裡除了鳥啼蟲鳴,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之外,還有另外一種聲音——輕輕的腳步聲、從不同方向傳來。

    聲音雖已很近,卻仍輕的令人難以察覺,分明不是尋常人所能及——顯然這些人的輕功都好,絕非泛泛平庸之輩。

    楚冠英雖未看到敵人的蹤跡,卻知道自己已經被人家包圍了;剎那間,他眼睛裡燃起一股憤怒的火,冷冷道:「都現身出來吧;事到此刻,就是怕死也已經遲了!」

    回答他的是一陣怪笑。笑聲中,四下裡突地亮起來幾支燈籠——是那種既不怕風、又能防雨的孔明燈。燈光裡,站了七八個青衣蒙面人,手裡都握著寒光閃閃的兵刃。楚冠英在這瞬間已經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極從容地握著了劍柄;握得很緊、也很穩。

    「楚大俠,」一個身材精悍的蒙面人冷冷道:「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當取爾性命,但是,事到臨頭,在下念你一身武功來得不易,又萌生了個變通的念頭。」

    楚冠英喝道:「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只需你對天萌誓,追隨在下,至死不渝,在下……」

    「少做春秋大夢,楚冠英凜凜七尺男兒,有死足矣!」

    「也罷,爾還是抹頸自戕吧,在下弟兄們省事,閣下也免得受辱!」

    楚冠英冷哼一聲,道:「有膽子的把面罩摘了,也讓在下看看死於『躡雲劍』下的都是哪兒的鼠輩!」他分明不把對方放在眼裡,儘管面前這些人顯然個個武功不凡,但他自忖憑師門的躡雲劍法對付這七八個人還游刃有餘。

    「大哥,不用跟他囉嗦,下手毀了他!」喝聲中,兩個勁裝漢子搶了過來,其中一人護手雙鉤發招「野馬分鬃」,兩團如雪光華攻向楚冠英上路,另一人十三節亮銀鞭挾嘯掃來,「玉帶纏腰」,直取中路,楚冠英信手一招「風捏殘荷」,長劍上下翻飛,刷刷幾道銀弧,「叮鐺」聲響,格開敵人雙鉤.亦將亮銀鞭遠遠盪開……

    眨眼幾個照面,楚冠英雖以一對二,仍大佔上風,怎奈敵人根本不講江湖規矩,又有三人躋身戰團,其中一個蒙面人使一對朝天筆,招法詭秘絕倫——楚冠英登時失去先機,然而,他兀自一柄長劍揮舞如飛,越鬥越勇。

    廝鬥中,一個使鬼頭刀的蒙面人輕敵冒進,一式「反腕撩陰」使得稍老,抽身撤步時偏踏上了一粒石子,腳下不曾站穩——在武林高手面前輕敵冒進不能不算是一個大錯誤。尋常犯錯誤,可以事後改正,但在戰場上犯錯誤,尤其是他這樣的大錯誤,其結果便迥然不同了。

    在戰場上犯錯誤則必需付出血的代價!

    楚冠英並沒錯過這個機會——敵眾我寡,相差懸殊,他當然要選擇最有把握的時機出手,這種時機千金難買,它往往一閃即逝,而且時不再來。楚冠英把握的正是時侯——突地撥身而起,長劍劃過一道大弧,「白猿獻桃」,凜凜劍鋒疾若閃電,刷地向那人挾肩帶頸刺去。那人嚇了一跳,脫地向一旁躍開,卻仍晚了一瞬,如雪劍尖刺進了……

    幾乎與之同時,「錚」響過一聲金鐵交鳴。

    原來,那個使朝天筆的蒙面人見自己的夥伴刀勢走空,知道不好,連忙發招救援,總算他見機得快,情急中,一式「流星趕月」,筆尖擊中楚冠英掌中劍。楚冠英的劍尖本是刺向那使刀蒙面人的咽喉,經此一格,偏了數寸,怎奈,他出手狠辣,力道十足,劍鋒雖偏,其勢未減,「撲,,的深深扎進那人的右肩。那蒙面人發出一聲慘叫,場中亦為之一亂。

    楚冠英又焉能錯過這個良機。

    他亦不侍從敵人的肩上拔出劍來,便已用劍尖在那人軀體上稍一借力,身軀倏忽飛起,「奎星踢斗」,雙腳連環飛出,「彭彭」兩響,盡數踢在使朝天筆那蒙面人的身上。那人碩大身軀平飛出去,凌空之際、才聽到他的痛呼。

    此刻,雙方交手已逾三十幾個照面。

    那個身材精悍的蒙面人見自己屬下吃虧,向身旁觀戰的兩人打了個招呼,挺劍撲了上去,楚冠英面對強敵,自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敵酋更加留神,見他躋身戰團,強攻一式「葉底藏花」,長劍由右肘下奇兵突出,一道寒光直刺敵人前胸。那蒙面人果然了得,抖腕一招「九曲回龍」,把楚冠英的長劍攪出外門,順勢一式「流星趕月」,劍鋒直指他胸前膻中穴,喝道:「小輩,放下兵刃!」

    楚冠英連忙「移形換位」閃躲,怎奈,左右都是敵人,又怎如意,那如雪劍鋒竟然如影隨形,凜凜劍氣仍直逼他胸前重穴,只驚得他面如土色。

    武林高手廝拼瞬息萬變,僅此剎那間,便有三四件兵刃招呼在楚冠英的身上,登時劇痛鑽心,幾聲慘嚎響過,他已昏死過去……

    也不知到過了多少時候,楚冠英悠悠醒來,只覺遍體疼痛難挨,幾乎連動一動都不可能,心裡不禁詫異:「我這是死了嗎——他驀然想起自己在梅月山莊被幾個蒙面高手圍攻,後來,幾件兵刃幾乎同時打在自己身上-一哦,不會錯,那麼多兵刃齊下,我焉有生理?

    是閻王老子重重打了我嗎,身上怎這麼痛?

    這地方又陰又冷——呃,陰間原來是這個樣子!」

    他緩緩睜開眼睛,又吃一驚:自己竟是躺在一張石床上,房內石桌、石凳,桌上有只粗逾兒臂的蠟燭:牆面也是大塊青條麻石,身邊生了一個緇衣老僧,銀鬚飄灑,卻面色紅潤,很難看出有多大年紀——直到這時,他才恍惚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死——不禁癡呆呆地望著那老僧,有氣無力地問:「你、你是誰?」

    那老憎緩緩側過身來,遲疑了一會兒,反問道:「你究竟是誰?」

    聲音很輕,一字一板,語音冷得駭人。

    「我……」

    楚冠英不願答他問話,又緩緩閉上眼睛,暗想:「這兒確實不是陰間,這老和尚顯然是活生生的人。」

    只一會兒,他又睜開眼,道:「這兒是什麼地方,是你救了我嗎?」

    「這兒是老衲的家。」老憎仍冷冷道:「年輕人,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怎麼和那些人結下這不死不休的梁子?」

    「這麼說,真是你救了我?」

    老僧只點了點頭,顯然是在等對方回答自己的話。

    楚冠英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的苦笑一半是由於身上的疼痛,而主要還是他的心在痛——道:「說來您或許會不相信,晚輩還真不知道對方都是些什麼人。「

    「說的倒好聽,你不知道人家是誰,人家卻要取你的性命,天底下能有這樣的事嗎?」

    「……」楚冠英只能沉默,只能苦笑:

    「如果你認為自己有難言之隱而不想說,那你就錯了,老衲雖已從那些人的刀下把你救出來,卻也可以因為你不識抬舉而要了你的命——老衲自然不屑殺你,只要不管你,相信你活不了幾十個時辰。」那老僧冷冷一笑,道:「說實話吧,年輕人,以誠待誠才是為人之道,」

    楚冠英道:「前輩,晚輩雖非貪生怕死之徒,卻也願意與您老人家以誠相見,無奈,晚輩確實不知道他們是誰,因而也就沒辦法……」

    「或許是你殺人太多了,一時想不起仇家究竟是誰亦不為怪;說說看,你的仇家都有誰,這總不難了吧。」

    「前輩,實不相瞞,晚輩自入道江湖以來確實還沒殺過人,自忖沒有一個仇家。」

    「爾言不由衷了吧,凡武林中人,誰會沒有仇家?」

    楚冠英遲疑了一下,道;「如果說有,那就得算是丫髻山了。月餘前,他們截殺臥虎山莊的秦少莊主——這位秦少裝主也是晚輩事後才認識的——被晚輩撞上,晚輩見他們以眾敵寡、痛施殺手才拔刀相助。

    不過,晚輩旨在制止他們廝鬥,並沒傷他們的一根毫毛,晚輩竊以為他們不會以此樹敵。」

    「你說得確實好聽。」

    「晚輩不敢有半句謊。」

    「也罷,」老僧遲遲道:「老衲且先相信你的話,給你救治傷勢,不過,你我有言在先:倘老衲一旦知道你是在說謊,者衲便將你恢復如今模樣、擲出山門,即使日後你到了極樂世界、見到佛祖,也不可妄言老枘見死不救。」

    楚冠英被那老僧收留下來。

    直過了一年之久,他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竟是佛光古剎後面的一個山洞,那老僧便是這佛光寺的主持方丈,法名一空,饒是他的武學修為博大淵深,但寺內眾憎卻無一人知他身具武功,更無人知道寺後這座山洞。

    楚冠英的傷太重了,他右腿的傷最重,若想治癒當需截肢,一空大師:念他一旦殘疾,全身武功便告作廢,竟堅持著以調養為本,經一空大師的精心調治,足足用了五年多的時間,他的身體才基本上復了原。然而,昔日素梅曉月的風采卻一去不復返了。

    這期間,一空以本人武學、內功心法相授,楚冠英雖傷病未癒,難以演練,卻也受益非淺。

    這五年多的時間裡,除一空之外,楚冠英沒有見過一個人,但在他復原後不久,一空竟帶了個僧人來見他,那是個中年僧人,法號弼昆,乃盤山少林寺的主持。

    直至一空死後,楚冠英才恍惚意識到他帶弼昆和尚與自己相識的良苦用心。

    弼昆前後來山洞兩次,第二次偏巧遇上一空大師圓寂。

    一空確也沒白救楚冠英一場,他竟給他送了終。

    尊一空大師遺囑,楚冠英隨弼昆北上,不期在曹州城外遇上了惶惶而逃的邱兆楠父子;聽過邱兆楠述說遭遇,楚冠英、弼昆均覺氣憤填膺,把花滿樓寄放在一個農戶家裡,入夜後,三個人潛入牡丹宮,把何旖芳救了出來。

    直到這時,楚冠英才知道一空把他自己一生研習武功所得編纂成冊,圓寂前交付弼昆手裡,讓他轉交給自己,楚冠英又怎肯獨得,竟將那本武功秘籍謄寫為三,與弼昆、邱兆楠夫婦各持一冊,

    嗣後,他幾人分手。

    邱兆楠恐花滿樓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自己身世這個事實,又顧忌到自己一時居無定所,更為他修習武功計,竟答應弼昆把他帶去盤山少林寺,他夫妻兩人便在江湖道上浪跡,後來才隱居在白馬山莊。

    幾年的孤燈,素食,楚冠英已經習慣出家人生活,便在弼昆的一位師叔任主持方丈的靈巖寺安頓下來,苦修武學。

    分手前,楚冠英終於知道了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楚施主,」弼昆猶豫良久,遲遲道:「稟一空大師之意,這樁事需待你武功大成後方可告訴你,只是,你我此番分手,各有俗務困擾,相逢無期,恐你心慈、又無防備,反被他人算計,老衲竊以為還是此刻告訴你的好。

    一空大師早巳探知:陰謀置你死地者,秦懷德也。」

    楚冠英驚得目瞪口呆:「我曾救他性命,他怎會……」

    弼昆歎了口氣,道:「所謂人心不古,楚施主,蒼天之下,芸芸眾生之性情、人品怎能相同?那秦懷德蛇蠍為心,以怨報德,終究天理難容,阿彌陀佛。」

    他頓了頓,才接著道:「就在你收留他在你家養病,而你赴揚州奔喪期間,他便對你的妻室動了邪念,百般算計,終於霸佔,為防無窮後患,自然需對你下手。」

    楚冠英默默點了點頭,道:「大師可知那些蒙面殺手究竟是什麼人?」

    弼昆和尚搖了搖頭……

    西門吹雪聽到這兒,其驚異程度絕不遜於楚冠英當初,他怔愕了片刻,遲遲道;「而前輩藝成後竟沒找他秦懷德報此奪妻、毀家之仇,這份慈心實在……」

    楚冠英淡淡一笑,道,「我老人家並非西天佛祖,即或佛祖,只怕他也要血染袈裟!只是……哦,你還記得在臥虎山莊外你我邂逅的事嗎?」

    西門吹雪默默點了點頭。

    「那時刻,我老人家便是去找秦懷德那廝晦氣……」

    燦星滿天,下弦月遲遲沒爬上天來。入夜後的天色更加昏暗。一個人影靈若狸貓,迅如夜鳥,在臥虎山莊的樓台亭閣間幾度閃現,終於停在一座建造考究的房脊陰影裡。這所房子在一個幽靜的小跨院內,明三暗五,既高大,又寬敞——

    這個人影正是楚冠英。

    他伏下身子,屏息不動,眼觀六略,耳聽八方。

    臥虎山莊非同尋常,楚冠英雖身負絕技也不便亂闖——尤其西門吹雪的到來已使整個臥虎山莊如臨大敵,他更需要謹慎行事。因為,他不想把臥虎山莊鬧個雞飛狗跳、血流成河;但,這並不能說明他托體佛門十餘年,已被菩薩點化,而是他還惦念著自己曾經酷愛過的妻子——這些年她過得怎麼樣?她的身體,容顏?……」等等近些年來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他需要了結這些思慮之後再對秦懷德乃至整個臥虎山莊下手。他並不著急,因為他知道自己眼下的武功已達爐火純青之境,放眼江湖武林已無一人可與之敵;他的意願一旦變為行動,周圍的事物則必將附和自己的意願,否則,那些事物便將變成不存在。

    四下裡靜謐無聲,只聽得房內有人說話。

    稍頃,楚冠英見行藏沒人發現,「嗖」的折身、躥入屋簷下,雙腳勾簷粱,掛下身子,舐濕窗紙,張眼內望。

    這是間精緻,豪華的廳房,紅木家俱泊漆斑斕,四壁牆上掛滿了名人字畫。

    房裡只有兩個人。一位夫人背向而坐,看不清她相貌,卻可見頭上珠翠璀璨,身上衣著光鮮;一個綠衫少女,正依偎在那夫人身邊。

    但見她生得嬌艷如花,體態婀娜,卻又是一副刁蠻任性的樣子:「母親,你就依了我這一次吧……」

    楚冠英的心頭一震。

    他在入臥虎山莊之前,已見到過這位翠衫女俠,知道她是臥虎山莊的大小姐秦麗蓉,顯而易見,那位夫人便是他日思月想的妻子——孫月華。

    「是她,也只能是她……」

    但聽得孫月華道;「蓉兒,你就別再磨娘了,你爹已說過不行,娘又怎麼能拗他的主意。」

    「母親,怎麼什麼事你都聽爹的?」

    「因為他說的對,偌大一個臥虎山莊,數千莊客,他都治理得井井有條;家裡面的大事,自然也應由他做主。」

    秦麗蓉撒嬌道;「這哪兒算得什麼大事嘛!」

    「怎麼不是件大事,娘只有你這麼一個閨女,如今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就想飛嗎?」

    「莫非母親想讓我們常留身邊,終生不嫁?」

    「我可沒這麼說。」

    「是人家白衫客人品相貌不好,不中您老人家的意?」

    「瘋丫頭,人家西門大俠一表人才,精采秀髮,而且武功超卓,娘怎能說沒心話。」

    「那又為了什麼?」

    「你爹說他性情孤傲,目中無人,出道江湖未逾一年,便樹敵無數;尤其他殘害同門,霸佔……」

    秦麗蓉怕她說出更加難聽的話來,忙截口道:「這不是爹的話,倒像是錢永昌那廝放……爹也真是,山莊裡人材濟濟,偏用他當管家。我半個眼珠也看不上他!」

    孫月華道:「蓉兒,你可不能這麼說。山莊裡的事務太多,錢管家做事慇勤,又有算計……」

    秦麗蓉「哼」了聲,道:「我看他是心懷叵測!」

    忽聽一個聲音道;「是誰這麼大膽,竟連我的寶貝女兒都能看出來他心懷叵測?」

    門簾掀起,秦懷德緩緩走了進來。

    秦麗蓉小嘴噘得老高,側轉過臉,一聲不響。

    孫月華站起身,走上幾步,斂身施禮道:「夫君,你近些天來身體欠和,怎還沒歇下?」

    秦懷德攙了孫月華一同入坐。

    窗外的楚冠英見他們母慈女孝,夫妻琴瑟合諧,心情震動,酸溜溜地不是滋味,及待孫月華轉過身來,他得以看清妻子的容貌,更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齊湧心頭。

    但見,孫月華身材雋秀,稍顯豐滿,黛眉杏目,櫻口梨腮,若不先已知道這便是自己的結髮之妻,楚冠英幾疑其為三旬上下之人。

    在他的記憶中,妻子確實生相貌美,但,二十來年過去了,妻子依然駐顏如此,若非日子過得順心如意,且養尊處優的話,又能作何解釋。

    然而,他自己苦心孤詣進臥虎山莊來,卻是要尋秦懷德作一了斷。誠然,奪妻、毀家之仇不共戴天,以血還血,天經地儀;然而,妻子該怎麼辦,難道要用自己的手毀掉她平靜、愜意的生活?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又怎麼辦,也讓她和我結下殺父之仇嗎了

    一空大師說的對,江湖中的恩恩怨怨千頭萬緒,有時也實在說不清楚應該究竟如何解決。

    憐憫是一切道德的基準。

    楚冠英驀地覺得自己的心底深處竟有那麼多憐憫——他不禁心神震盪,眼睛有些模糊了,他也忽略了去揩。他在窗外看了足有個許時辰片刻,突地折身飛上屋脊,一路躥房越脊,疾掠而去。

    此刻,他的心思宛如一團陳年舊麻,斬不斷,理還亂,竟連西門吹雪已把臥虎山莊鬧得人心惶惶也沒注意到。

    西門吹雪聽到這兒,情不自禁地問:「楚前輩,您到紅衣幫總舵顯非一日,可知道秦懷德夫婦現在哪兒?」

    楚冠英神色暗淡:「他們都已經死了……」

    紅衣幫總舵所在的瀘山之夜顯然還從未這麼熱鬧過。

    暮靄漸深的時候,山腳下的一座高大陰森的院子裡掠出一個人影,月光下,只見她身材雋秀,穿著緊身夜行衣更顯得體態婀娜——是個女人。她腳剛落地,對面的一個牆角里即刻閃出兩個黑衣人,但等認出那個女人,那兩個黑衣人連忙躬身施禮,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敢多說,便轉身退去。

    這人影便是孫月華。

    黃河渡口被擒之後,情勢所迫,撲天雕秦懷德決計歸附紅衣幫,夫唱婦隨,孫月華自然沒話說;趕赴川西的路上,她夫婦確實沒受任何虐待,然而,孫月華的心裡卻一刻也沒有平靜下來——她的女兒失蹤了。

    「蓉兒,蓉兒她在哪兒……」

    幾個月來,這思念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她的腦海裡,噬咬著她的心,使她度日維艱。

    她終於得到了女兒的消息:她已經到了瀘山!

    這消息出自紅衣幫長老廖平之口——

    傍晚,廖平來他家裡做客,孫月華無意中在屏風後面聽到了他和秦懷德的一段對話:

    「……秦堂主,」廖平遲遲道:「依幫主的主意,這件事尚需瞞你幾天,可我知道你們夫婦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兩月餘來不見她的音信,又怎能不牽掛在心……」

    「怎麼,長老已經知道我女兒的下落?」秦懷德不禁驚喜交集,打斷他的話,道。

    廖平點了點頭,道:「她已經到了總舵。」

    「她在哪兒?……」

    廖平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們父女情深,恨不得即刻見到令嬡才好,可是,秦堂主,你我均系幫主麾下重臣,凡事應以幫夯為重。你也知道,西門吹雪已經到了總舵,卻還沒人知道他的行徑,幫主的意思是:以令嬡為餌,把那廝引出來——暫且將令嬡羈押幾天。你放心,幫主派有專人侍候她的飲食,絕不會出任何差池。」

    但見秦懷德只怔了一瞬,便「呵呵」笑道:「多謝廖長老關照,既幫主這麼安排,我又有何話說——大局為重,秦某焉能因私情而亂幫主大謀……」

    孫月華聽到這兒,幾乎氣得昏過去:「你紅衣幫虎踞西南,總舵高手如雲,卻拿我的女兒為餌、擒拿西門吹雪;你們把『一丈青』當成什麼人了!」

    她越想越氣,扭頭回到房裡,胡亂換了身夜行衣便奔瀘山而來——她起碼也要見到女兒一面。

    孫月華在觀音閣、青羊宮等處幾經閃現,轉眼間,又來到了隱溪寺的後院牆外,她遲疑了片刻,正待騰身而起、掠進牆去,卻不料纖足絆到了一根繩索;她情知不好——瀘山上處處布設暗樁——慌忙向後躍開。

    就在這時,一陣弓弦聲響,無數箭矢挾嘯射來。

    她情急中撤出十三節亮銀鞭,抖腕舞起一片如雪光華,一邊格打箭矢,一邊連連後躍:豈料,一腳踩空,身體只滾動了幾下,便宛若隕石,急墜而下。

    但聽得耳畔風聲呼呼,眼中景物交替,這瞬間,她驀地意識到自己跌進了那個叫鷹愁崖的懸崖,心中不禁一慘:「完了……」

    突地,身上一陣劇痛鑽心,登時昏了過去……

    孫月華於渾身疼痛悠悠醒了過來,她艱難地睜開眼,只見四週一片漆黑,懵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剛移動了一下身子,便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道:「你怎麼到了這兒?」

    孫月華不由打了個冷戰:「在這懸崖下面怎會有人?只怕是鬼!是那種摔死在這深澗裡,等找人替死、自己再去托生的鬼!……」她戰戰兢兢問:「你是誰?……」

    「你也不必知道我的誰,是我在問你?」

    語氣又硬又冷,一字一板,陰冷森森地駭人。

    「你、你是鬼!……」孫月華心裡的話不禁脫口而出。

    「不錯,你說對了。」

    「你、你放過我吧,我家裡……」孫月華在哀告,聲音哽咽,險些哭出聲來。

    那「鬼」彷彿為她的哀求所動,沉吟了片刻,道:「讓我放過你也可以,但,你必須把此生所做出的虧心事都講清楚:也只有這樣我才好決定是不是應該放你——你需明白,在鬼的面前說謊是自討苦吃!」

    孫月華猶豫起來:「是啊,在無所不至的鬼面前撒謊顯然是不明智的。

    但,我這一生做過虧心事嗎,沒有吧……如果說有,那也只能是對我的那個小嬌兒——蒼天哪,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個『白衫客』是不是我的……這種事能說與他人知道嗎?儘管他是個鬼,然而,我如果不說,他就會……」

    她咬了咬牙,狠心道:「好吧,我說!」

    於是,她遲遲疑疑地把那是件足以使她懊悔終生的事緩緩說了出來——梅月山莊遭變之後,她如何失身於……

    (這段情節請閱拙著《狂俠西門歡雪》)

    話沒說完,她已泣不成聲,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勉強抑制住自己的情緒,遲遲道:「至今我還記得,那是個隆冬的清晨,一場罕見的大雪在夜裡就已經停了,但朔風揚起的雪霧直往脖頸裡鑽,天氣的寒冷程度較之漫天大雪毫不遜色。

    紅日當空,一片朝霞燦爛,雪映日光、甚是耀眼。我懷裡抱著我那嬌兒踟踟躕躕地走出了西門。

    秦懷德雖然沒有說什麼,卻可以看出來他討厭這個孩子,我若想能在他身邊平靜地生活下去,便只有……再說,他已經斷了奶,若不求助於人,這孩子只有死路一條。

    情勢所迫,我迫不得已打定主意遺棄他,卻又實難割捨——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呵!我緊緊地抱著他,眼淚撲簌簌地流下,卻無心思去擦。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我貌似在官道上趕路,其實已閱人無數,卻沒有一個使我足以信賴的角色。

    此刻,我只覺得腹內「咕咕」的直叫;晨時餵了些米粥、睡去的他也該醒了;我長長歎了口氣,便想去找個地方打尖、歇息一下。

    「正在這時,遠遠見一隊鏢車走來。有二十幾匹健騾,騾背上都插了鏢旗:杏黃旗面,寶藍狼牙滾邊,寫有『九江威遠鏢局』字樣。我知道這桿鏢旗和『展翅大鵬』黎應龍的名頭在大江中流的江湖道上極響;十幾年來,黑白兩道上的朋友都買它的面子,幾乎通行無阻。

    我匆匆地前後掃了兩眼,又深情地注目了一下懷中的嬌兒,把他放在路邊上,咬了咬牙,逕自向道旁的一片樹林奔去,我隱隱聽到他哭了,哭聲越來越大……

    我知道自己的孩子絕不會死——把他拾去的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後來,我打聽到,其人正是九江威遠鏢局的總鏢頭『展翅大鵬』黎應龍,嗣後,我也幾次托人找過我那小嬌兒,可九江威遠鏢局被青龍幫挑了,『展翅大鵬』黎應龍雖僥倖逃得性命,卻下落不明……」

    西門吹雪聽到這兒,臉上顯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神色,然而,他只是張了下嘴,喉頭動了動,一口涎水吞下。

《藍衫花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