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方古物一風雅(2)

第12章 一方古物一風雅(2)
    禮器也在中國青銅器製作中,最得精緻的,因它代表了莊嚴的權勢。而兵器,亦閃耀著那個時代的銳利和鋒芒。春秋時期,有著諸多的冶煉師。“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劍是知己,沉默的時候,它會替你說話。許多劍客,就是憑著一把寶劍,闖蕩江湖,笑傲風雲。
    越王勾踐的劍,則為青銅兵器裡的精品,也曾隨著它的主人忍辱偷生,臥薪嘗膽。細緻的紋理,精巧的劍身,劍鋒千載,依然熠熠。沙場上腐朽在草叢間的屍骨,沒人會記起他曾經有過怎樣的付出,只有手中握著的兵器,隨他一起沉默在無邊的風沙裡,永不離棄。
    銅鏡算是青銅時代最香艷,也最風華的一筆。無論是後宮佳麗,還是侯門繡戶,或是尋常女子,都會在銅鏡前,藉著晨光和夜月,用青春裝飾最美的妝容。那方銅鏡,伴隨她們一生,從青絲到白髮。一天天,看著她們慢慢老去紅顏,而青銅,擦拭之後,卻愈發光彩奪人。
    賈島有詩吟:“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台近鏡台。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裡一枝花。”詩人藉著青銅鏡裡的映像,讚賞友人新婚妻子的美麗容顏。銅鏡亦被作為信物,親歷才子佳人的緣聚緣散。杜牧《破鏡》一詩中曾寫:“佳人失手鏡初分,何日團圓再會君。”多少女子輕挽雲鬢,對鏡描眉,只為等候那個與她執手一生的良人。
    後來,有大量銅幣流散於市井間,被無數為著生活而勞碌奔走的商賈,傳來換去,磨損了錢身,斷送了年華。他們為了蠅頭小利,斤斤計算,到頭來,富貴繁華也都是過手之物,並不曾真正留住什麼。
    離開了那個屬於它們的時代,青銅器帶著一種天涯無主的落魄與孤獨,失意於紅塵深處。但沒有誰忘記,它們曾被澆注與撰寫過的鼎盛昨天。如今,它們有些伴隨那個逝去的王朝,一同埋藏於千年的泥土,沉醉不醒。有些被珍藏於博物館裡,為後世展覽過往的風雲舊事。
    而我似乎喜愛它被時光冷落的模樣,喜愛它們以簡單的姿態,安靜地存在於世間。那些平凡的舊物,無需厚重的歷史,無需文化的沉澱,亦無需背負一個王朝的使命。經歷了人世幻滅榮枯,捨棄了風流過往,留下純淨的靈魂,給平淡的今天。
    它只是一個銅香爐,縈繞的淡煙,裝點主人風雅的廳堂。它只是一把老舊的銅鎖,鎖住重門深院裡,冷暖悲歡的故事。它只是一面仿古的銅鏡,擱在紅顏的閨房,以為不去擦拭,就可以留駐青春。
    歷史的天空,此時風煙俱淨。那些不解的銘文,到底刻著誰的誓言?那些風蝕的銅銹,又老去誰的滄桑?過往的壯志豪情,盛朝之音,早已掃落塵埃,為前生之事,從今不再問起。
    玉石
    總以為,世間最有靈性的,莫過於草木山石。我們無需學著如何和它相處,許多時候,它總是安靜地存在,無言卻真心,平淡亦有情。漫漫人生,關山迢遞,於風煙浩蕩的塵世中漫步,過盡洶湧。始信百年之後,所有驚駭息止,一切回歸最初。我心如玉,明淨無塵,溫潤似脂,冰肌勝雪。
    最美的玉石,當是《紅樓夢》中那塊通靈寶玉。它本是女媧煉就的一塊頑石,因無才補天而隨神瑛侍者入世,幻化為賈寶玉落胎時口銜的美玉。這塊頑石,集千萬年日月精華,早通靈性。它不甘隱沒山崖,願入紅塵,於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不枉來世間走過一遭。
    後來,它隨賈寶玉來到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的賈府,與他在紅粉堆裡,消磨度歲。人道金玉良緣,賈寶玉的玉和薛寶釵的金鎖,成了他們之間解不開的孽緣,還不了的情債。他有通靈玉,雕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她有黃金鎖,刻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而林黛玉的前世,本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只因受赤瑕宮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欠下他一段宿情,決意入世為人,以眼淚還之。她與賈寶玉有一段木石前盟,待宿緣了卻,便幻化為仙,飄然遠去。
    他是無瑕美玉,她只是草木之人。三生石,緣定三生,可見世間許多情緣,皆因玉石而起,因玉石而盡。它本山石,淹沒於歲月的塵泥中,渾然天成,古樸堅韌。經過一世又一世的往返輪迴,在細水長流的日子裡,為一個人守候天荒。
    每一塊玉,都有一段深邃的過去,當有一天它尋到前世的主人,便決然入世,任你雕琢賞玩。昨日桑田滄海,不過是雲煙一朵,它之使命,只為了遇見生命中最溫柔、最妥善的人。茫茫人海,那個人,也許在蒹葭彼岸,也許在長亭古道,也許在紅塵陌上,也許在空山幽林。無論經歷多少世,終不改初心,只陪你共度光陰榮枯。
    石之美者,玉也。它溫潤含蓄,通透典雅。《說文解字》云:“玉,石之美,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尃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橈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技,絜之方也。”
    玉有軟玉和硬玉之分,軟玉多為和田玉,再則為岫巖玉、南陽玉、獨山玉、藍田玉等十餘種。硬玉,則為翡翠。軟玉有白玉、黃玉、紫玉、墨玉、碧玉、青玉、紅玉之分,而翡翠顏色有白、紫、綠等。好的種玉,如冰似水,通透瑩潤,令人一見鍾情,再難相忘。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君子以玉比德,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曾幾何時,玉石與世人結下深刻之緣,從古至今,年年歲歲。君王不僅佩玉,就連象徵無上皇權的印章,也是由美玉雕琢而成,並賦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玉璽。王孫公子佩玉,劍客儒生佩玉,國色佳人佩玉,俗粉胭脂佩玉。
    玉之溫潤,玉之顏色,玉之純淨,可消解煩憂,滌蕩俗塵,愉悅心靈。愛玉之人,與它朝暮相處,希望可以汲取玉的天然性靈,像玉一樣和潤優雅。一塊賞心悅目的美玉,勝過世間的靈山秀水,春花秋月,縱是山河換主,它亦護你百代長寧。
    玉石的歷史,與它的年歲那般悠久綿長。早在八千年前新石器時期,先人就已珍視玉的美麗和堅實。將其磨之為兵,琢之以佩,用來裝飾、祭祀、瑞符、斂葬。到後來,玉器不僅融入於生活,更成為觀賞的藝術品。玉刻玉雕成了一種文化,多少玉匠用他的巧奪天工之技藝,雕刻出山水林壑、花鳥靈獸、亭台樓閣,以及人物故事。
    玉為靈性之物,可養生健體,更有驅妖辟邪之用。古人用玉做器具,以及許多佩戴的裝飾品,玉鐲、玉簪、玉指環、玉梳、玉珮等。而這種風習沿襲至今,比起古時,更為稀有而名貴,為世人所鍾愛,癡絕。
    原本只是隱藏於山間巖崖的頑石,就這樣修煉出靈性,深受眾生恩寵。它有其自身的風骨和命途,在山長水遠的歲月風塵中,被無數人傾心相待。後來,它被寫進詩歌中,撰入史冊裡,看過了別人的故事,自己又成了故事的主角。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是《詩經·國風·周南》裡的一段,瓊琚、瓊瑤、瓊玖,均是當時對玉的美稱。
    李商隱有詩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生煙。”這裡的玉,則是陝西西安藍田縣所產的美玉。唐人王昌齡亦有詩吟:“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儘管寒雨淒清,楚山孤寂,但詩人的心,一如藏在玉壺裡的冰那樣晶瑩潔淨。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真正的天然古玉,外表溫潤軟滑,沁色自然,雕工流暢。彷彿是你過盡滄海,才覓得的一顆明珠,擁有它,一生無悔。曾經有過盟約的人,不經意成了過客,而它與你風雨相伴,不曾許諾,卻情深意長。
    不知何時開始,玉石不僅成了世人貼身佩戴的靈物,更成了彼此作為憑證的定情信物。“金玉本有質,焉能不堅強。”也許那些相贈美玉的人,是希望彼此的情意若美玉那般高潔,堅定,永恆。倘若有一天,丟失了彼此,或許還可以憑借一支玉簪,一個玉鐲,或是一塊玉鎖,找回曾經所愛,再續前緣。
    我對玉的鍾愛,當是無聲的表白。曾經在琳琅滿目的玉石中,有過相見傾心的物品。如何令我萬千寵愛於一身,始信與之有過一段三生石上的情緣。相視的瞬間,我有種踏遍千山將它尋的驚喜,它有種靜待故人歸的安然。它溫潤青翠,晶瑩剔透,吹彈可破,似前世遺落的眼淚,令今生頻頻回首,再不忍擦肩。
    其實每塊玉,都在尋找它真正的主人。縱算走過山重水復的亂世紅塵,有一天也會和你不期而遇,相約同游這煙火人間。那麼,在有限的時光裡,等待或者尋訪,那塊屬於自己的玉石吧。說好了,與它雙雙終老,不求地老天荒,只要一世情長。
    古陶
    那是一種美麗古老的器物,有著粗糲的線條,素樸的花紋。外表粗獷,質裡天然,歷歲歲年年,風風雨雨,終安然無恙。它是古陶,經歲月的泥,時光的火打造成性靈之物。也曾風華了一個王朝的故事,也曾吹奏了一曲蒼涼的絕響,也曾裝點了一段如水的光陰。
    古陶的歷史源遠流長,可追溯到萬年之前。陶之初,只是簡單器皿,存水儲物,堅固耐用,美觀大方,僅為生活。後來世人賦予了其藝術與情感,便有了插花的陶瓶,裝飾的陶器,品茶的陶具,以及古老樂器中的塤。陶的姿態,一如遙遠的光年,古拙端然,深沉憂傷。
    金、石、土、革、絲、竹、匏、木。謂之八音,而塤獨佔土音。古人曰:“正五聲,調六律,剛柔必中,清濁靡失。將金石以同功,豈笙竽而取匹。”只是簡單詞句,道出了塤音色的醇厚與柔潤,仿若在訴說那遺落千年的古風與悲涼。而我曾被這簡約的舊物打動,那飄蕩在古城的塤曲,碰觸過心靈最深處的溫柔。
    那是一個蕭瑟的秋日,漫步於長安一條老街上。天空澄澈高遠,湛藍無塵,幾朵流雲悠然飄過,靈動婉轉。古老的青槐蔥鬱茂盛,枝葉繁密,掩映著一排仿古建築。腳下的青石板路,寬大而潔淨,被來往的過客打磨得光滑而明亮。原以為這座古城,黃塵漫天,滄桑入骨,竟不知雨後的秋,亦有如此淡然氣息,悠悠風景。
    有塤的聲音,自古巷人家飄蕩而出,曠遠而寥落,幽怨又蒼茫。嗚咽之聲,彷彿在向路人講述長安古城的昨日舊夢。而我,亦是那錯入了時光的女子,穿過秦漢明月,盛唐之風,做了一回繁華往事裡的主角。那塤聲,帶著亙古的荒涼,竟是無調無音,無來無往。
    後來,方知這首塤曲為《心頭的影子》。驚覺那陶土製就的簡單樂器,無弦非琴,竟能吹出如此幽深哀絕的曲調。而後在許多個暮色沉寂的黃昏裡,我在塤曲中,總能邂逅遠古的歲月。時光的河流,已是一片迷茫雲水,悲涼之音如一簇清涼的月光,如影隨形,治癒著靈魂的傷。

《陳跡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