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葫蘆案

  
      1
      龐家玉厭惡自己的婆婆。甚至在心裡,暗暗地盼著她早死。從理論上說,婆婆每次生病,都隱含著某種希望。遺憾的是,她的那些病,或輕或重,她總有辦法讓自己康復。每當家玉被這種惡毒的念頭所控制的時候,她都會深陷在一種尖銳的罪惡感之中,並為自己的不孝和冷酷感到恐懼。這種罪惡感在折磨她的同時,也會帶來完全相反的效果:家玉會盡己所能,對婆婆表示善意和關心,來抵消自己內心的那種不祥的罪惡感。
      這當然顯得做作而虛偽。
      飽經風霜、目光犀利的張金芳自然不會看不出來。通常的情形是,龐家玉對婆婆越好,她們之間的冷漠與隔閡也就越深。這種壓力積累到一定程度,家玉又回到了她的起點——她覺得這樣的人,還是早一點死掉的好。
      端午曾勸她將婆婆當成她自己的母親來侍奉,所謂隨遇而安,逆來順受。對此,家玉完全不可接受。
      她自己的母親,在家玉五歲那一年就死去了。家玉對她的記憶,僅限於皮夾子中多年珍藏著的一枚小小的相片。母親永遠停在了29歲。一度是她的姐姐,近來則變成了妹妹。父親嗜酒如命,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就帶著她搬進了鄰村一個年輕的寡婦家。後來,通過人工受孕,還給那寡婦生了個兒子。家玉是在呵斥和冷眼中長大的,在任何時候都會有一種無所依傍的礙事之感。她與端午結婚後,父女倆更少來往。每次父親到鶴浦來看望女兒,僅僅是為了跟她要錢。後來,隨著家玉的經濟條件大為改觀,她開始定期給父親匯款,父親基本上就不來打攪她了。
      與許多婆媳失和的家庭不同,龐家玉對婆婆的邋遢、嘮叨和獨斷專橫都能忍受,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婆婆的說話方式。如果與元慶或端午說話,婆婆通常直截了當,無所顧忌,甚至不避粗口。而對家玉就完全不同了。她總是以一種寓言的方式跟她說話,通常是以「我來跟你說個故事」這樣的開場白起始,以「你能明白我說的話嗎」來結束。她故事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動物,最為常見的是狗。在大部分情形之下,婆婆那些離奇而晦澀的故事中的「微言大義」,並不容易領會。每次去梅城看望她,家玉都會像一個小學生面對考試一樣惶惶不安。那些深奧莫測的故事難以消化,憋在她心裡,就像憋著一泡尿。
      端午對她的遭遇不僅沒有絲毫的同情,反而因此對她冷嘲熱諷:「你現在知道了吧,在日常生活中,法律和邏輯其實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
      在她和端午剛結婚的那段日子裡,婆婆就給她講了一個公狗和母狗打架的故事,沉悶而冗長。根據端午事後的解釋,這個故事儘管情節跌宕起伏,枝蔓婆娑,其中的寓言倒也十分簡單。母親的意思無非是說,在家庭生活中,母狗要絕對服從公狗。
      另有一次,婆婆跟家玉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主角換成了公羊和母羊):公羊和母羊如何貪圖享受,生活放縱,如何不顧將來,只顧眼前,最後年老力衰,百事頹唐,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悲慘結局。這一次,家玉似乎很快就搞清楚了婆婆的意圖,她喜滋滋地把故事向丈夫複述了一遍,然後得出了她的結論:
      「媽媽的意思,會不會是告誡我們,婚後要注意節約,不要鋪張浪費,免得日後老了,陷入貧窮和困頓?」
      端午卻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她道:「你把媽媽的話完全理解反了。」
      「那麼,她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們注意環境保護,不要對地球資源過度開發利用?」
      「她哪有那麼高的見識。」
      「那她到底是個啥意思?」
      「她的意思,唉,無非是希望我們要一個孩子。」
      「媽的!」
      家玉輕輕地罵了一句,只能又一次責怪自己的愚昧和遲鈍了。
      還有一次,家玉去梅城調查一名高中生肢解班主任的案件,順道去看望婆婆。她將家玉叫到自己的床邊坐下,花了足足三個小時,給家玉講述了一條老狗被人遺棄在荒郊野嶺,「因心臟病發作」無人知曉,最終悲慘死去的故事。由於婆婆那時受健忘症的影響,她把這個故事一連講了三遍。家玉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得向端午求教。端午只聽了個開頭,就打斷了她的複述,笑道:「這個故事同樣沒什麼新意。她是想搬到鶴浦來,和我們一起住。這話她已經跟我提到過好幾次了。」
      「想都別想!」家玉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如果你不想跟我馬上離婚的話,就請你老娘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話雖這麼說,家玉心裡其實也十分明白:在婆婆那深不可測的大腦中所閃過的任何一個念頭,都是不可能「打消」的,需要打消的,恰恰是自己脆弱的自我和自尊。婆婆的懲罰如期而至。這一次,她可不願意多費口舌,講什麼羊啊狗啊一類的寓言故事,而是乾脆對她不予理睬。婆媳之間的「禁語遊戲」,竟持續了一年零三個月。甚至在大年初一,家玉去給婆婆拜年時,她照樣裝聾作啞。
      在這之後,龐家玉倒是確實考慮過與端午離婚的事,甚至為離婚協議打了多次腹稿。因為,她覺得自己一分鐘都不能忍受了。當她試著向端午提出離婚一事的時候,令她吃驚的是,端午一點都不吃驚。他只是略微沉默了一小會兒,就以極其嚴肅的口吻對妻子道:
      「你這麼說,是認真的嗎?」
      家玉不得不再次收回自己剛才的話,找了個地方痛哭了一場。婆婆懲罰她的手段總是如此高明,往往還未出手,家玉就自動崩潰了。婆婆從不屑於直接折磨對方,而是希望對方自己折磨自己。龐家玉只能屈服。
      經過慎重考慮,家玉主動向端午提出了一個替代性方案:在鶴浦另外購置一套住房,把老人家和小魏一起接過來住。
      事情總算解決了,可屈辱一直在她的心裡腐爛:「為什麼自打我出生起,恥辱就一直纏著我不放?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這天晚上,家玉蜷縮在端午的懷裡喁喁自語。淚水弄濕了他的汗背心。
      「親愛的,要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而不感到恥辱,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能的呀!」端午像對待嬰兒一樣,輕輕拍打妻子的肩膀。
      他的安慰,從來都是這樣的不得要領。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每逢雙休日,夫婦二人就帶著若若去四處看房。龐家玉一度沉浸在即將擁有第二套房子的亢奮之中,對兒子在學校排名的直線下降既痛心又熟視無睹。她幾乎將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看房,比較各個樓盤的交通狀況、配套設備、容積率、升值潛力、與化工廠的距離、周邊環境、有無回遷戶,有時甚至通宵達旦。用端午的話來說,好像她要挑選的,不是一個鋼筋水泥建成的房子,而是她的整個未來。
      的確,幾乎沒有一個樓盤的名稱能讓家玉感到滿意。什麼「維多利亞」啦,什麼「加州陽光」啦,「藍色多瑙河」啦,「南歐小鎮」啦,帶有強烈的自我殖民色彩,讓家玉感到一陣陣反胃;而「帝豪」、「皇都」、「御景」、「六朝水墨」一類的樓盤名稱,與它們實際上粗劣的品質恰好構成反諷;至於「秦淮曉月」、「海上花」或「戀戀麗人」一類,則簡直有點誨淫誨盜了。
      一個月看下來,只有一個樓盤的名稱讓她勉強可以接受,它的名字叫「金門寺小區」。比較中性。可律師事務所的同事徐景陽卻不失時機地提醒她,金門寺三個字與「進門死」諧音,聽上去有點嚇人。「不要說長期住在裡面,就是我到你們家去串個門,都有背脊發涼的感覺,不吉利啊!」經過徐景陽這麼一提醒,龐家玉再把那小區看了一遍,也發現了新的問題:那房子的屋頂一律是黑色的,怎麼看都像是個棺材蓋。她只得放棄。
    考慮到婆婆生活的便捷,考慮到自己對園藝的興趣(婆婆遲早會故去的),特別是自己手頭尚不十分寬裕的資金,家玉想挑選一個底層帶花園的公寓房。因為她怕狗;因為她討厭那些面目可疑的回遷戶——到了夏天,這些人光著大膀子,在小區裡四處晃蕩,無疑會增加她對生活的絕望感;因為她厭惡樓上的鄰居打麻將;因為她擔心地理位置過於偏僻而帶來的安全隱患;特別重要的,她害怕化工廠和垃圾處理廠附近的空氣和污染的地下水會隨時導致細胞的突變,因此,挑選房子的過程,除了徒勞地積累痛苦與憤懣之外,早已沒有什麼樂趣可言。
      四個月之後的一天,她在大市街等紅燈。一頁剛剛開盤的樓盤廣告,由一隻油膩骯髒的黑手,通過她的車窗玻璃的縫隙,被塞了進來。她麻木地看著手裡這張散發著難聞油墨味的廣告,莫名其妙地動了真情。第二天傍晚,家玉下班之後,帶著端午和昏昏欲睡的兒子,匆匆趕往這個名為「唐寧灣」的小區。急性子的家玉已經徹底喪失了耐心。
      「媽的!難道這麼大的一個鶴浦,竟然就找不到一處我中意的房子嗎?」她飛快地看了丈夫一眼。
      「恐怕情況就是如此。」端午道。
      「那好,就它了!」家玉怒氣沖沖地說,「無論這個房子事實上如何,就它了。他媽的。唐寧灣。就它了。我再也不想看什麼狗屁房子!」
      她就像是與自己賭氣一樣,駕著車在沿江快速路上狂奔。速度之快,甚至撞死了一隻麻雀。
      家玉決定閉上眼睛。
      他們到了空蕩蕩的售樓處,也不要求看房,也不詢問任何與樓盤有關的信息,甚至都沒有討價還價,主動要求支付定金,銷售處的工作人員在一連問了兩遍「你確定?」之後,臉上夢遊般的疑雲,久久不去。
      在等待端午簽約的間歇,家玉坐在一盆綠蘿的後面,心情壞到了極點。四個月來對新居的美好憧憬,如今已變成了一堆冰冷的餘燼。家玉忽然意識到,購房的經歷,也很像一個人漫長的一生:迎合、順從、猶豫、掙扎、抗爭、憂心忡忡、未雨綢繆、凡事力求完美,不管你怎麼折騰,到了最後,太平間或殯儀館的化妝師,用不了幾分鐘,就會把你輕易打發掉……
      當然還有愛情。
      她曾經無數次地想像過自己要嫁給的那個人。英姿勃發的飛行員。劉德華或郭富城。中學裡年輕的實習老師。去了美國的表哥。穿著白色擊劍服的運動員。可是在招隱寺,當她第一次見到與自己單獨相處的陌生人,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己交了出去。
      這個人,此刻,就站在售樓處的櫃檯邊。襯衫的領子髒兮兮的。臨睡前從不刷牙。常把尿撒到馬桶外邊。這個人,像個毫無生氣的木偶,又像是一個剛剛進城的農民——售樓小姐纖細的手指指向哪裡,他就在哪裡簽字。
      
      「總算結束了!」在回家的路上,對著暮色四合的江面,端午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結束了。」過了很長時間,家玉猛吸了一口氣,哀哀地低聲敷衍了一句。
      他們決定去湯氏海鮮酒樓吃飯,借此「慶祝」一下。端午點了昂貴的龍蝦。可是,除了喜出望外的小東西之外,兩個人都高興不起來。
      
      2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的時候,家玉赤身裸體地從床上蹦了下來。她迷迷瞪瞪地從地板上那一堆衣物中尋找她的「諾基亞」。她隨手用一件絲質的睡袍遮住了下腹,而忘了這樣做是否有必要。她的腹部有一個因剖腹產手術而留下的刀疤。它像一條蜈蚣,藏在腹部兩道隆起的溝壑之間。
      剛才,陶建新對她說,除了這個刀疤之外,她的身體堪稱完美無缺。他喜歡年齡大一點的女人,喜歡她的豐腴,喜歡那種熟透了的杏子的味道。他覺得自己已經化了。像一捧雪,化在了深不見底的水井裡。
      現在,他正靠在床頭抽煙。
      
      電話是端午打來的。他告訴家玉,房子倒是租出去了,不過,目前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煩。很大的麻煩。
      「等會兒再說好不好?我現在正在上課。」家玉不假思索地道。
      她輕輕地走到窗前,掀開窗簾的一角,看到外面的夜色,暗自吃了一驚。相當長的靜默過後,手機中又傳來了端午那潮濕而略顯沙啞的聲音:「好吧,那你上課吧。我剛給你發了一個Email,你抽空看看吧。」
      「我已經到了走廊上,你說吧。」
      端午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她當然感覺到了端午的聲音裡淡淡的譏諷味。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鬧鐘,覺得丈夫的譏諷是有道理的。問題是,她剛才睡得太沉了。雁棲湖的四周已經亮起了燈。湖面上飄著一縷輕霧。對岸的山谷裡,是一片農家小院薄暗的光影。培訓部大樓外,有幾個學員正坐在樓前的台階上聊天。聲音很大。
      「誰來的電話?」建新笑著問她。
      「我老公。」
      「你不該對他說你正在上課。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
      「我睡糊塗了。」家玉打了個哈欠,嘟嘟囔囔地道,「怎麼會睡得這麼沉?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睡過這麼甜的覺了。不過沒關係。」
      建新此刻已經在床頭櫃上的煙缸裡掐滅了煙頭,精赤條條地下了床。怎麼看都像是個大男孩。兩腿間的棍子可笑地聳立著。他從背後摟住了她,手指夾著她的乳頭。他笑著告訴她,從下午五點到現在,他連一分鐘都沒睡著。不過,這並沒有影響到他精力的迅速恢復:「我一直在等你醒過來,你餓不餓?」
      「是有點兒。可在懷柔這地方,這麼晚了,到哪兒去弄吃的?我這兒有點曲奇,你要不要吃?」
      建新沒有說話。把她的臉扳過來,故意顯出粗魯的樣子,吻她的嘴。
      他知道她喜歡這樣。
      「我和他,誰好?」建新終於停止了親吻,在她耳邊悄悄地問道。
      「你說什麼?」
      「我和你老公,誰好?」
      「你又來了!」家玉故作生氣地要推開他,可他的手像鐵箍一樣緊緊地箍著她,她無法動彈。
      建新嘿嘿地笑個不停。因為有了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理由表現得更加粗野,更加肆無忌憚。他將她抱起來,扔到床上,將她的雙腿扛在肩頭。
      「你老公剛才來電話說什麼?」
      「唉。房子的事。說有麻煩。鬼知道是什麼麻煩事。我在安全期。你用不著戴那個。」
      「你會不會把我們的事告訴他?」
      「會的。」家玉笑道。
      「他會不會來找我玩命?」
      「會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和你老公,到底誰好?」
      他不斷地擊打她。每擊打一次,就重複一遍同樣的問題,把她的回答弄得支離破碎。
      「哎呀,你這個人!你……哎喲…真是煩……煩死了……好好好,你好,行了吧?」
      
      很快他們便不再說話。可家玉的腦子裡怎麼都趕不走端午的影子。隱隱間有點憎惡。他的電話來得很不是時候。它妨礙了她全身心的投入。她甚至覺得端午正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不由得心裡一陣發酸,也有點憐憫他,沉浸在一種既瘋狂又悲哀的快意中。
      現在,黑暗中的毒蛇,正在展現出它那斑駁美麗的花紋。有那麼一刻,她弄不清籠罩著她的是喜悅還是悲哀,弄不清自己真的是升到了雲端,還是正在跌入深淵。不過,兩者都讓她沉醉。
      建新的臉變得很猙獰。他加快了速度,開始用含混不清的語調叫她嬸子。他不在乎他那點變態的隱秘。家玉暗暗有點吃驚,但也無意多問。
      她閉上眼睛,專心地等待洶湧而至的快感。
      
      嚴格地說起來,家玉與陶建新真正相識的時間,只有一天,或不到一天。到目前為止,家玉對他的瞭解,僅限於年齡(26歲)、籍貫(石家莊)和畢業的學校(西南政法大學)。這就足夠了。
      從開班的第一天,家玉就注意到了他。這是一個長得乾乾淨淨的年輕人,有著一張精緻而大膽的男孩的臉。她覺得只要遠遠地瞥上他一眼,心裡就會掠過一陣暢快的漣漪。男人可以長得這麼好看,簡直沒道理!
      這天早上,律師行業協會組織他們去慕田峪長城遊玩。天剛亮,大巴就在霧中出發了。儘管車上有的是空座位,他還是選擇坐在了她的身邊。
      這也沒有什麼不好理解的,因為家玉的前排坐著一個頭髮謝了頂的老頭,也是石家莊人。一上車,他們就沒完沒了地聊起了股票。家玉購買的「東方集團」和「宏源證券」被套得很深,因此對他們的交談也頗為留意,並不時插上一兩句嘴。她的看法也許有些幼稚,那兩個人對她的話完全置若罔聞。
    汽車向左邊急拐彎,他失去平衡的身體就向右傾斜,一隻手很不恰當地按在了她的大腿上。她「噢」地叫了一聲。對方立刻向她說「對不起」,家玉也趕緊說了句「沒關係」,並朝他微微一笑。
      奇怪的是,在後來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中,他們仍然沒有任何交談。家玉只能假裝睡覺。通往慕田峪的山路,急拐彎一個接著一個。可建新那只關節畢現的手,緊緊地攥著前排的靠背扶手,身體的右傾再未造成任何肌體的接觸。
      中午,他們在慕田峪山腳下的一個農家樂吃飯。他們「偶然地」坐在了一起。在通往樹林間公共廁所的碎石小徑上,他們也曾一度迎面相遇,彼此間也不過是矜持地點一下頭而已。他們真正開始交談,是在一處險峻的山頭上。那裡的一段單堵牆長城早已傾頹。磚石遍地,荒草叢生。中午熾烈的陽光下,家玉多少有一點昏昏欲睡的眩暈感。建新的同伴,那個來自石家莊謝了頂的老傢伙,正站在幾百米之外的長城箭垛上向他揮手。他的身後是一大片白雲。叫喊聲遠遠地傳過來,浮浮的,淡淡的,空闊而虛曠。建新看見同伴在叫喊,可他站在那兒沒動。
      「這裡的桃花,怎麼這時候才開?」他望著家玉道。
      他身邊有一株野桃花,開得正艷。
      「是啊。」她舉著照相機,朝他走過去,「山裡的空氣很涼,花開得自然要晚一些。」
      她隨後就提到了白居易那首廣為人知的《題大林寺桃花》。看著對方迷惑不解的樣子,家玉就有些賣弄地把這首詩的前兩句念了念,沒想到建新卻扭過頭來問她:
      「你去過廬山嗎?」
      「廬山?沒去過,怎麼啦?」
      「大林寺不就在廬山嗎?」
      他媽的!原來他不僅知道這首詩,而且還知道大林寺在廬山。家玉有點羞愧,紅了臉。他媽的!
      當他們重新跨過長城倒坍的垛牆,追趕山頂的隊伍時,他不失時機地拉了她一把。他握住她手的時間略微有點長,但也沒有長到令人會聯想到非禮的程度。在朝山頂攀登的陡峭的台階上,家玉再次把手伸向他。她真的有點害怕。在抵達山頂之前,兩個人的手再也沒有鬆開過。
      他有些曖昧地叫她姐姐。可她一點都不覺得不自然。
      他問她住幾號樓,家玉就直接告訴了對方自己的房間號碼。建新把嘴湊在她耳邊,露骨地對她說:「我怎麼覺得有點暈?」他嘴裡呼出的氣息弄得她耳根發癢。他又說,他有點倒不上氣來,但不完全是因為體力不支所致。她則放蕩地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對他曖昧的試探給予明確的鼓勵:
      「我也是。」
      
      小陶從她房間裡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龐家玉坐在電腦前,將端午發來的那封Email仔仔細細地讀了兩遍。她沒覺得事情有多嚴重。她的腦子裡還殘留著小陶跟她說過的那些話。彷彿又偷著活了一次。斬斷了與現實的所有聯繫,又活了一次。她甚至都記不起來,自己在唐寧灣還有一處房子。她的雙腿有點酸痛,乳房尤其如此。
      她不是第一次意識到身體的貪婪與狂野,意識到這種對女人而言多少有點難以啟齒的感覺。羞恥不僅不會妨礙快感的生成,相反,它成了快樂和放縱的催化劑。
      小陶說,她和他的嬸子幾乎長得一模一樣。香水的味道一模一樣。既成熟又天真的放蕩一模一樣。甚至就連高潮來臨的速度和節律都一模一樣……
      
      她打開了自己QQ的界面,在一大堆好友中尋找端午的圖標。那是一個粽子,是家玉幫他選的。那個圖標暫時還是黑白的,處於斷線狀態。儘管她知道丈夫平常睡得很晚,她也不能保證他此刻仍然在電腦前。她試探性地用鍵盤敲出「在嗎」兩個字,就開始瀏覽當天的新聞。沒過多久,伴隨著一陣悅耳的蟋蟀般的鳴叫,端午的圖標陡然變成了彩色,並且開始了持續的閃爍。
      家玉趕緊關掉了新浪的界面,通過QQ與丈夫開始了在線長談,大致內容如下:
      
      秀蓉:在嗎?
      端午:在。
      秀蓉:幹嗎呢你?
      端午:跟你聊天啊。
      秀蓉:媽的。
      端午:我在看球。
      秀蓉:那個孫儷,是不是把你們兩個窩囊廢都給迷住了?誰讓你們去跟她套近乎了?活該。應該首先去找中介公司。
      端午:她不叫孫儷。吉士說她長得像孫儷。我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秀蓉: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你們還是應該去找中介公司。
      端午:去過了。
      秀蓉:怎麼樣?
      端午:磨刀巷集中了大批的警察,巷子被封了。
      秀蓉:為啥?
      端午:有人自焚。
      秀蓉:KAO
      端午:怎麼辦?
      秀蓉:我想想。若若怎麼樣?
      端午:挺好,睡得挺香的。
      秀蓉:你給徐景陽打個電話問問。他很擅長處理這一類的糾紛。他的電話是1391075439。
      端午:好,我去把電視關了,你等等。
      秀蓉:別把房子的事放心上,實在不行,等我回來再說。這種事對我們做律師的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若若倒是要費點兒心。他馬上就要小升初了,七月中旬有個分班考。你趕緊找人給他補補奧數。
      秀蓉:古文和作文,你就給他講講就行了。新概念第二冊他背到哪兒了?每天背一課,其實並不難。千萬別讓他再去踢足球了。
      秀蓉:每天都要檢查他的書包,看看裡面有沒有香煙殼子,有沒有呸呸卡。如有,就沒收。你在嗎?
      端午:在。
      秀蓉:PSP要藏好,最好你把它帶到單位去,鎖在辦公桌抽屜裡。藏在家裡不行,他總有辦法找到。對孩子的愛要放在心裡,不能放在臉上。總之,你對他要再嚴厲一些。每小時,每分鐘,都要督促他。要是打個盹兒,伸個懶腰,別人就把他超過去了。差一分,就是半操場的人啊。
      秀蓉:鸚鵡是個問題,我真後悔當初把它從藏區帶回來。你還在嗎?
      端午:在。
      秀蓉:別忘了給金魚餵食。另外,魚缸裡的水也該換一換了。魚肚子上如果出現白斑,往往就是生病的信號。你可以去買點微菌治療劑,一般的花卉市場都有賣的。是進口的,英文是White Spots Fungi Specific Medicines
      端午:晚上十一點鐘你還在上課嗎?
      端午:你在嗎?
      端午:在嗎?
      端午:怎麼不說話?
      秀蓉:我去了趟廁所。
      端午:這麼長時間?
      秀蓉:好像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端午:你那兒有沒有氟哌酸或黃連素?
      秀蓉:沒事。別擔心。我有點睏了,你呢?
      端午:我還好,要不你早點睡覺吧。
      秀蓉:那好,我遁了。
      端午:拜拜
      秀蓉:拜
      
      3
      早上七點零二分,由北京開往杭州的夕發朝至和諧號列車,正點停靠鶴浦車站。今天是星期六。她沒有讓端午來接她。外面下著小雨,雷聲在很遠的山谷裡炸響,隨後就是一連串沉悶的回聲。空氣中有一股可疑的怪味道,類似於蘋果軟化後發出的酸甜味。她的雨傘還在皮箱裡。家玉實在不願意在擁擠的人流中打開旅行箱,就只好冒著雨出了車站的檢票口。
      五十米之外的出租車站,剛下車的乘客排起了長隊。因為下雨的緣故,家玉還是就近上了一輛黑車。這讓她多少有點自責:自己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的社會道德,還不足以讓她多走五十米。儘管她很想在第一時間見到兒子,可她還是決定順路先去一下律師事務所。一周之前,她合夥人之一的徐景陽跟她通過電話。有兩份亟待處理的急件就擱在她的辦公桌上,她得盡快把材料取走。景陽的左肺葉有點問題,情況不樂觀,要入院開刀。手頭的事務只能由家玉代勞了。
      家玉在律師事務所樓下的seven-eleven買了一包方便麵、一根玉米、一隻茶雞蛋,外加兩包速溶咖啡。她接到了三個手機短信。她紅著臉,回復了其中的一個。她的辦公室在這幢大樓的六層,可電梯在六樓不停,她必須先上到七樓,然後再從樓梯間走下來。
      儘管她離開了近四個月,辦公桌上還是纖塵不染,十分整潔。桌子上的那盆茉莉花並未像她擔心的那樣枝枯葉敗,相反,黑亮的枝葉中綴滿了白色的繁密花苞,已經有隱隱的香氣逸出。在一大摞厚厚的打印材料上面,用訂書機壓著一張便箋,那是徐景陽給她留下的。他囑咐家玉,法律援助中心交辦的兩個案件,必須盡快處理。市裡有關部門已經催問過多次了。在等候電腦啟動的這段時間中,電水壺的水已經開了。她用泡方便麵後多餘的水,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隨後,她用餐巾紙小心翼翼地吸乾頭髮上的雨水,一邊啃著玉米,一邊閱讀桌上的材料。
    第一個案件沒有多少意思。大抵是農村鰥居老人的贍養糾紛。那個老頭已年近八旬,有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可無人願意照料他。這一類的事情在鶴浦一帶司空見慣,對律師的能力和智商構不成任何挑戰。總體上說,既繁瑣又乏味。本案的特殊性,倒不在於老人家兒女眾多而又得不到贍養,甚至也不在於所有的子女都宣稱自己「一貧如洗,病魔纏身。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他們甚至威脅要把老人關進精神病院,或者,用板磚直接拍死他——關鍵是這個老人脾氣火爆,尤其喜歡上訪。他已經去過一次北京。為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混跡於東交民巷告狀者的隊伍,就連那些來自全國各地「苦大仇深」的同伴也看不起他。那些人罵他純粹是吃飽了撐的,瞎起哄。幾個好心人則勸他說,這種事情,在當地一紙訴狀就可以解決,沒有必要到北京來鬧事。最後,鶴浦駐京辦的人找到了他。他們請他到和平門的全聚德烤鴨店吃了飯,又陪他遊覽了長城,還給他買了一張返程臥鋪票。他穿著那件「不到長城非好漢」的T恤,神抖抖地回來了。
      相比之下,第二個案件則要複雜和離奇得多。龐家玉為了盡可能詳盡地弄清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在閱讀案卷材料的同時,也通過Google,在互聯網的網頁上搜索相關的新聞報道。這件事發生於一年前。
      一天下午,父親像往常一樣去學校接兒子。妻子與他離婚後,一直沒有下落。他與九歲的兒子相依為命。他看見兒子背著書包,與小夥伴們說說笑笑地從學校的大門裡走了出來,同時也看到了正在向他逼近的巨大危險。
      一個禿頭的中年男子突然從一片樹蔭裡閃了出來,同時從懷裡拔出了刀。他意識到自己一定會死。甚至準備接受它。唯一的問題在於,死亡的地點和時機有點不合適。因為兒子,他的命根子,正有說有笑地走出學校的大門。既然這個人當著那麼多家長的面公然亮出刀來,說明他並不在乎這件事的後果。本來,歹徒要從十分擁擠的人群中走到他面前並不容易,可家長們不約而同地決定予以配合。他們紛紛閃避,讓開了一條不大不小的通道。兩個人都在向他走近。一個是化身為禿頭的死神,一個是他生命中僅有的慰藉——兒子。
      在那個節骨眼兒上,冷靜的父親表現出了非凡的智慧。這也成了事後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當兒子帶著詢問、困惑、驚恐的目光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朝兒子飛快地眨了眨眼睛,並笑了一下。他的兒子果然聰明絕頂。在歹徒瘋狂地將刀捅向父親的時候,他準確地領會了父親的期望和意圖,並強作鎮定。他假裝不認識父親,從他身邊一走而過,從而逃過一劫。
      龐家玉轉過身來,看了看門口正望著她的垃圾清掃工。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假如此刻若若就在她身邊,她一定要將他摟得緊緊的。不管他如何掙扎,也不鬆開手。
      而這個殺人事件,不過是整個案件的起因。
      那個倖存者,那個僥倖逃過一劫的孩子,也沒有能夠活多久。兩個月前,他因為白血病,死在了鶴浦第一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裡。臨死前,他的手裡緊緊地抱著他父親留下的一件舊襯衫。在場所有的大夫和護士都失聲痛哭。而他的奶奶則發了瘋般在地上亂滾。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奶奶將孫子的死因歸咎於醫療事故,而將院方告上法庭,是荒謬而不近人情的,甚至多少有點恩將仇報。院方的憤怒完全可以理解。鑒於孩子的父親一年前慘遭殺戮,兇手至今沒有抓到,大夫們想盡了一切辦法來挽救孩子的生命。不僅免除了所有的醫藥費用,而且還在醫院的職工中發起了募捐。雖然捐到的錢並不多,可這在醫院的歷史上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了。老奶奶根本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相繼離去這一事實,抱有「這個世界上的人全部都死光了,我的孫子也不能死」這樣的頑固的信條。她缺乏必要的醫療常識,認為只要移植了骨髓,孩子就能康復。另外,她也需要——
      錢。
      
      案卷中有一份徐景陽與當事人筆談記錄的打印稿。在這份打印稿上端的空白處,景陽留下了這個老太太詳細的家庭住址,她的錢姓鄰居家的電話號碼,一副草圖,簡明扼要地標出了村莊的位置和行車路線。圖旁還有一行小字:
      
      盡量不要在村裡的「華強小吃店」吃飯,那裡的麵條中有一股怪味,有點像肥皂。
      
      景陽是一個理想的合夥人。周到,細緻,溫文爾雅,而且充滿理性。在這份長達十多頁的談話記錄中,那個痛失兒孫的老太太大概是不願意提到「死」 這個字,也未用「故去」、「走了」一類的替代性詞彙,每當她提及孫子離去這一事實,她一概使用「犧牲」這個詞。比如說,我的孫子,我那寶貝疙瘩,已經犧牲了三個月零十七天了。而一絲不苟,凡事力求客觀嚴謹的徐景陽,對她的話照錄不誤。
      家玉不由得想起她與端午的一次爭論。
      那時,他剛剛寫完一首長詩,題目就叫作《犧牲》。那段時間,端午簡直被「犧牲」這個詞迷住了。按照端午的看法,每個時代都有難以統計的犧牲者。正是「犧牲」這個詞的出現,使得我們司空見慣的死亡的實際含義,發生了某些變化和昇華。它所強調的恰恰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它所指向的目標和意義。端午舉例說,在遠古時代的宗教和巫術活動中,被送上祭壇的犧牲者,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都是肅穆而神秘的儀式的一部分,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這些犧牲者在不同的時代之所以會被挑中,據說是因為他們的純潔無瑕,比較適合神靈的胃口。他們被當作禮物送出去,換來的是風調雨順,陰陽諧和,四時吉祥。犧牲,本身就是歷史的一部分,或者說,是文明的一部分。即便是在革命時代,為了達成某個或具體或虛幻的目標,一茬一茬的犧牲者長眠於地下,化跡於無形,但他們的名字因被寫入勝利者的歷史而留了下來。即便是那些無名的犧牲者,也得到了恰當的處理。他們往往被吸納於一個概念性的符號(比如烈士和紀念碑)中,而得到緬懷和紀念,從而象徵性地融入到歷史之中。
      而在今天,犧牲者將注定要湮沒無聞。
      形形色色的個人,因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幸的是,他們都死在歷史之外,屬於某個偶發性事件的一個後果。甚至沒有人要求他們作出犧牲。他們是自動地成為了犧牲品。究其原因,無非是行為不當,或運氣不好。
      
      沒有紀念。
      沒有追悼。
      沒有緬懷。
      沒有身份。
      沒有目的和意義。
      
      用端午的話來說,就像水面上的氣泡,風輕輕地一吹,它「啵」的一聲就破了。有時甚至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們的犧牲強化了倖存者的運氣。他們的倒霉和痛苦成了偷生者的談資。而犧牲者只有恥辱。
      在端午看來,正因為今天的犧牲者沒有任何價值,他們才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犧牲者。這句話有點不太好理解。
      實際上,家玉完全不同意丈夫的看法。她認為端午成天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思考著這些陰暗的問題,對健康沒有什麼益處。而且,丈夫對社會的觀感過於負面和消極。好像中國隨時都會崩潰。
      「崩潰了嗎?」她嚴厲地質問端午。
      「沒有。」她自己作出了回答。
      丈夫之所以這樣悲觀,其實完全是因為他拒絕跟隨這個時代一同前進;為自己的掉隊和落伍辯護;為了打擊她那點可憐的自信。他哪裡知道,為了維護這點自信,為了讓自己活得多少有點尊嚴,自己付出了多麼慘痛的代價!
      丈夫把那首剛剛完成的《犧牲》給家玉看。可家玉只是匆匆地掃了一眼,就把它扔在了一邊。無聊。她說。端午老羞成怒地叫道:
      「你至少應該讀一讀,再發表意見……」
      「哎哎哎,叫什麼叫?別總說這些沒用的事好不好?你難道就沒有發現,馬桶的下水有些不暢?打個電話叫人來修一修,我要去做頭髮。」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當她在閱讀這份案卷,想到那個手裡攥著父親的襯衫而死去的孩子時,她的胸部一直在隱隱作痛。她流下了眼淚,不光是為那孩子。她覺得端午當初的那些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當然,她也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未來。有點不寒而慄。
    近來,她總是被憂鬱纏住。她被無端的憂慮折磨得坐臥不寧,端午反而誇她有進步。聽上去更像是挖苦。
      為了盡快讓自己從這種惡劣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她給遠在石家莊的小陶打了個電話。從他們在車站告別到現在,他已經給她發了十幾條短信了。而她每次看到小陶的短信,都會像少女那樣暈頭轉向。兩頰發熱,心臟怦怦直跳。他完全配得上「毒藥」這個稱號。
      
      龐家玉拎著沉重的皮箱,回到了家中。若若手裡托著那隻虎皮鸚鵡,來給她開門。兒子望著她笑,既吃驚又害羞。他的眼中有一種晶瑩剔透的、鑽石般的亮光。他長得一點都不像端午。
      奇怪,要在過去,每逢家玉出差回來,兒子要麼一下子撲到她身上,將頭埋在她的兩腿之間,要麼立刻去翻她的旅行包,看看母親又給自己帶回了什麼禮物。現在不會了,他已經懂得了害羞。當家玉試圖將他攬入懷中時,他竟然微微側了一下身,將背對著她。可家玉知道他仍然在無聲地笑。
      「爸爸呢?」她摸著兒子的頭,朝端午的書房裡看了一眼。
      「去郵局了。他說一會兒就回來。」
      「他怎麼老是忘了關音響?你去把它關上吧,吵死人了!」
      兒子剛想走,家玉又把他叫住了,他看見兒子的額頭上有一塊紫藥水的斑痕。
      「你額頭上的傷怎麼弄的?」
      「踢球時不小心蹭的。」
      「瞎編吧。是不是佐助給啄的?」
      兒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手裡的那只鸚鵡,抖了抖身上銅銹般綠色的羽毛,警覺而充滿敵意地望著家玉。
      這隻虎皮鸚鵡,是她有一次去西藏的途中,在經過一個名叫「蓮禺」的藏族小村落時,從一個喇嘛的手裡要回來的。不過,她很快就後悔了。自從這只鸚鵡來到了家中,每當家玉逼迫兒子回答「你最愛誰」這樣無聊的問題時,在兒子的答案中,她只能屈居第二位。若若還給這只鸚鵡取了一個日本名字。佐助。事實上,鸚鵡這類動物,並不像她當初想像的那樣溫順。它常常在半夜裡發出怪叫,聽上去也不怎麼悅耳。若若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完好的,不是被它啄出了一個個圓洞,就是毛衣的袖口散了線。家中到處是它的糞便。
      若若十週歲生日那天,端午從花鳥市場買回來一個鐵架子。鐵架上端有一個鋁制的橫條(若若把它稱之為空中走廊),約有三公分寬,五十公分長。橫條的兩端各焊有一個鐵皮小碗,一隻碗裝松仁、瓜子或小米,另一隻則用來盛放清水。一條細細的金屬鏈縛住了它的爪子,另一端則固定在鐵架上。這樣,鸚鵡就可以在架子上安然散步了。
      家裡亂成了一鍋粥。滿地都是拖鞋,東一隻,西一隻。餐桌上堆滿了兒子玩具車的拼裝零件,吃了一半的發黑的香蕉,用過的方便面的調味包。電視機和電腦都開著。金魚缸上的水草燈已經不亮了,缸壁上爬了一層褐色的水銹,裡邊的草早已枯爛。而那條她最喜歡的「黃色潛水艇」也不見了蹤影。她蹲在魚缸前看了半天,只找到了兩條瘦弱的「紅綠燈」。它們的游動,遲緩而虛弱,但一息尚存。
      家玉暫時還沒有心思整理屋子,她得先洗個澡。右邊的乳頭被蹭掉了一塊皮,讓水一沖,沙沙地疼。儘管乳暈上的傷口並不怎麼明顯,給她帶來的感覺卻相當惡劣。與小陶離別的那兩三天,他們把除吃飯和短暫睡眠之外的所有時間都用來性交,直到兩個人都對這種古老的遊戲感到膩味。最後,一種對未來不祥的憂懼,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她對自己的瘋狂感到不可理喻。
      在等候頭髮晾乾的那段間歇,龐家玉歪在床上,手裡拿著一本蘇童的《碧奴》,可一個字都看不下去。她撥通了徐景陽的電話,將唐寧灣房子被佔的事,從頭至尾跟他講了一遍,然後問他:
      「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合夥人耐心地聽完她的話,以他一貫的理性、審慎和細緻,慢條斯理地「嗯」了半天,一本正經地道:
      「別掛電話。你讓我想個五分鐘。」
      可過了不到兩分鐘,徐景陽就給出了他的答案:
      「這樣子,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直接去唐寧灣,找租房人協商,盡可能避免法律訴訟。」
      「為什麼?」
      「法院從立案到調查取證,再到開庭,時間會拖得很長。即便法院開了庭,無非也是調解協商。當然嘍,協商不成,法院也是會判的。可執行起來,又是另一個問題了。你是律師,應該明白其中的曲折。你是個急性子的人,在這麼一件小事上耗個一年半載,從成本上說毫無必要。」
      「聽我老公說,佔我房子的那個女人,似乎很難打交道,她還威脅說,如果我們再去干擾她正常的生活,她會立刻報警。」
      「這是一個葫蘆案。她這樣說,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從理論上講,她也是無辜的。她手裡握有與頤居公司的正式租賃合同。對不對?你也可以去一下工商局,那裡應該留有頤居公司的註冊號、地址和電話。頤居是一所連鎖公司,是不可能消失的。當然,你也可以要求工商局直接出面處理。」
      「我明白了,多謝。掛了啊……」
      「等一等。」徐景陽在電話的那頭又叫住了她,「遇到這種事,千萬不能著急啊!你務必從思想上告誡自己,把它看成是一個Game。Game,你懂嗎?在今天的這個社會,凡事都得有一個Game心態,跟它不能較真的。別老想著自己冤,比你冤的人多了去了。大不了你也只是損失幾個房租罷了。俗話說,事緩則圓,總會解決的。」
      「我知道了。要是沒別的事,我就……」
      「等等,你這個人,性子是蠻急的。」徐景陽笑道,「你怎麼也不問問,我現在在那兒?」
      「你在哪兒?」
      「腫瘤醫院。」徐景陽興奮地對她喊道,儘管聽上去聲音有點虛弱,「兩周前,我把老婆騙回了娘家,還寫了遺書,獨自一人殺進了腫瘤醫院。現在,我又從千軍萬馬之中殺了出來。有點不可思議!」
      「怎麼回事?」
      「前天上午做了手術。肺葉的切片報告已經出來了。祝賀我吧!是良性的。良性的。我現在的感覺無異於重生。我們病房一共有七個新進來的病人,包括走廊裡的兩個,只有我一個人是良性的,簡直是奇跡!」稍後,徐景陽壓低了聲音,又道,「同病房的病友們前天還跟我有說有笑,可現在他們全都不理我了。彷彿我得跟他們一樣,才會讓他們滿意。我能夠理解他們對我的敵視態度,畢竟,我成了他們當中唯一的幸運者。」
      說到這裡,平時一貫沉穩持重的徐景陽,忽然像個孩子似的,大聲地啜泣起來,讓家玉頗感意外。
      「我明天就來看你。」家玉的眼睛裡也噙著淚光。可她心裡十分清楚,她並不像徐景陽一樣高興,「出院後,你打算怎麼慶祝?」
      「當然得去一趟花家捨。」
      「為什麼是花家捨?」
      「只能是花家捨。嘿嘿。必須的。」
      她很不喜歡「必須的」這個流行語,進而討厭所有的東北人。
      放下電話,家玉很快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朦朧中,她聽見端午開門的聲音,聽見他和兒子小聲地說話,感覺到他來到床邊,靜靜地看了自己好一會兒,將她懷裡緊緊抱著的那本《碧奴》抽走,隨後,又在她身上蓋了一條毛巾被。
      
      4
      「你就叫我春霞好了。」
      高個子女人腰上紮著花布圍裙,手裡拿著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刀,滿面笑容地對家玉說。她的身旁站著一個長得圓頭圓腦的中年人,不住地向家玉點頭哈腰。他的中文說得不太流利,因此家玉猜他是日本人,又覺得哪兒不太對勁。與端午在電子郵件中的描述不同,春霞對她很客氣,甚至有點客氣得過分。端午和吉士說她長得像孫儷。還真有那麼點意思。尤其是牙齒。春霞一再抱歉說,家裡實在太亂了,實在不好意思請家玉進去。
      「如果你有時間,我們可以去外面喝杯咖啡。大市街新開了一家星巴克,就是路遠了點,你喝不喝得慣咖啡?要不,我們去『棕櫚島』喝茶?」
      春霞提到「家裡」一詞,讓家玉深受刺激。看來,這個非法入侵者已經把這兒當成她自己的家了。
      「哪個地方更近?」家玉不冷不熱地問道。
    「那就去棕櫚島好了。就在我們小區會所的樓上。你等一下呢,我去換身衣裳就來。」
      
      隔著玄關的多寶閣,家玉悲哀地發現,這個花費了她好幾個月,精心佈置的家,已經變得有點令她陌生了。電視櫃上方的牆上,原先掛著一幅唐卡。這幅唐卡,是鶴浦的一位副市長送她的。據說是請日喀則扎什倫布寺的一位喇嘛畫的。可現在已不知了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裴勇俊電影招貼畫。這幅畫似乎在暗示她,剛才那個長得圓頭圓腦的中年男子,也許是韓國人。考慮到鶴浦是韓資企業比較集中的地區,家玉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合理的。
      沙發雖然還在原來的位置,可上面蒙了一塊鏤空網眼的飾布,多了幾塊紅色的有太極圖案的靠墊。沒錯。高麗棒子。讓家玉受不了的,是茶几上的一隻龍泉青果盤,那是浙江一位高級陶瓷工藝師的獲獎作品,如今被春霞吐滿了果核。
      
      在會所二樓的茶室裡,春霞把她帶到一個靜僻的角落,相對而坐,開始了女人間不動聲色而又工於心計的交談。
      早上八九點鐘。茶室裡還沒有什麼顧客。西窗邊坐著一對年輕的情侶,他們的身影被高大的塑料棕櫚樹擋住了。他們在玩猜骰子的遊戲。茶座的椅子不知為何被設計成鞦韆的形狀,又有點像吊床,點綴著些綠色的籐蔓,也是塑料的。椅子雖說不會像鞦韆一樣地晃動,但無疑加深了家玉的不安之感。
      春霞先給自己要了一杯碧螺春,然後問家玉想喝點什麼。家玉要了一瓶啤酒。瓶口卡著檸檬片的「科羅拉」。隨後她們就論起了年齡。春霞比家玉大一歲,於是她立刻改口,稱家玉為妹妹。春霞像是不經意地問起她的家庭和孩子,家玉一一如實作了回答。當對方問及她的職業,家玉開始懷疑,對方這是在稱她的份量,便適當地作了些隱瞞,只說自己在公司裡做事。這個女人一切都大。大手,大腳,大臉盤。眉毛中還趴著一枚大黑痣。由於個子高,胸前鼓鼓囊囊,卻不顯得庸贅。她穿著一件短袖黑色絲質襯衫,脖子上有一串綠松石的項鏈,裸露的臂膀白皙圓潤。
      家玉總覺得她的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味。不是化妝品或香水的味道,而是某種與她職業相關的特定的氣息。似有若無,卻又不容忽略。家玉委婉地提到這一點,希望她接下來的話能有助於自己判斷她的身份,可令家玉做夢也不會想到的是,春霞的回答讓她嚇了一跳。
      「你是問我身上的味道?」春霞俯下身子,裝模作樣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四處嗅了嗅,然後笑道:「是死亡。如果你不害怕的話,準確地說,應當是屍體。真的,我不騙你。」
      「這麼說,你是在殯儀館工作嘍?」
      「當然不是。我僅僅是死神的使者而已。」春霞再次笑了起來,「你害怕屍體,對不對?你用不著那麼緊張。用不著。總有一天,你和我都會變成那樣的。」
      儘管聽出她話中有話,可家玉還是忙不迭地換了一個話題。
      春霞東一句西一句地與家玉拉著家常,絕口不提房子的事。談話偶爾冷場,春霞也毫無不安之色。她得體地替家玉將檸檬汁擠入酒瓶,又給她要了一盤開心果。她甚至還提到了《一千零一夜》,她說,小時候,在讀這本書的時候,總也搞不清楚書中時常提到的「阿月渾子」到底是什麼。「嗨,什麼呀!原來就是開心果。」
      她把果碟推到家玉的面前,「這是椒鹽的,味道還可以,你嘗嘗?」
      家玉坐在那兒沒動。她心裡十分清楚,對方東拉西扯,不過是在強調她此刻的某種優越感。她不願意首先提起房子的事,她並不著急,實際上,也是在暗示家玉先開口,彷彿在說:開始吧,還等什麼呀?
      既然如此,急性子的家玉,有時不免會把複雜的事情想得過於天真的家玉,決定單刀直入,提出她的問題。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
      「你打算什麼時候從我的房子裡搬出去?」她生硬而又突兀地問道。
      「為什麼呀?」春霞對陡然變得緊張的氣氛早有所料,她笑著反問家玉。隨後又補了一句,「我在這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出去呢?」
      「可那是我的房子。」家玉一口氣喝掉了瓶子裡不多的啤酒,用餐巾紙在嘴唇上按了按。
      「妹妹,你的性子看來蠻急的,是不是?我們有話慢慢說好不好?」春霞問她要不要再來一瓶啤酒,家玉冷冷地回絕了。
      「你剛才說,那是你的房子。不錯,你也可以這麼說。」春霞道,「不過,嚴格地講起來,那房子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國家的。如果你瞭解一下相關的法律常識,就會明白,房子,連同它下面的那塊地,都是國家的。你的使用權只有七十年,對不對?考慮到這房子是五年前銷售的,你實際的使用年限只有六十五年,對不對?那麼,六十五年之後,這房子又是誰的呢?所以說,你和我一樣,不過是承租者,我從頤居公司的手裡合法地租下了這所房子,也有受法律保護的正式合同。我們之間沒有交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合同?」
      春霞有點哀矜地望著自己的對手,「合同我忘了帶出來。就算我帶來了,我也不會給你看。憑什麼啊?我也沒有讓你出示你的房產證呀!」
      春霞提到了房產證,讓家玉心頭一陣發緊。她知道,端午將房產證落在了頤居公司,而頤居公司已經消失了。她暫時無法提供任何文件,來證明自己對房子的所有權。她曾去房管中心問過,要補辦房產證,至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現在,她已經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她和春霞之間的房子糾紛,似乎不像她原先想像的那麼簡單。就像端午曾經反覆提醒她的,這個社會中的任何一件小事,你若不追究便罷,如真的追究起來,都是一筆糊塗賬。所謂的法律,實際上作用非常有限。
      「妹妹,你先別生氣。你今天來找我,大家坐下來喝杯茶,也是難得的緣分。實際上,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糾紛。你將房子租給了頤居公司,而頤居公司又將你的房子轉租給了我,是不是這樣?如果你想收回這所房子,你應當首先去找頤居公司解除合同,公司自然會來與我們協商終止合約的事,他們必須賠償我的損失。你現在跳過中介公司,直接找到我,從法律上講,是說不過去的。我們是一個法治國家。當然了,現在的法律有些地方還並不健全。」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假如頤居公司永遠消失了的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霸佔原本就屬於我的房產?」家玉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怎麼,頤居公司消失了嗎?這話是怎麼說的?」
      「這家公司似乎一夜之間就不見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已經找了它好幾個月,沒有任何消息。不過,你也用不著裝著不知道這回事。」
      龐家玉對春霞的裝瘋賣傻,感到十分惱怒和厭惡。她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個精緻的煙盒,取出一支煙,正想點上,就聽見春霞道:
      「你抽煙?這不好。女人抽煙,尤其不好。戒掉吧,越早戒越好。我這麼說是有科學上的依據的。香煙中所含的致癌物起碼有四十多種,能不抽盡量不要抽,我是為你好。」
      她看見家玉完全沒有理會她的勸告,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將窗戶打開了一條縫,「你剛才說,頤居公司消失了,那麼大一家企業,在鶴浦就有好幾家連鎖店,怎麼說沒就沒啦?你們有沒有向公安局報案?」
      「我今天專門來找你見面,不是想和你吵架的。誰都不想走到那一步。」
      「你說的那一步,指的是哪一步?打官司嗎?老妹子,你不用這麼遮遮掩掩,有話不妨直說。再說一遍,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法治國家。該打官司就打官司。沒問題。中國人有一個傳統的習慣,死要面子,屈死不訴訟,那不好。我是說,如果你向法院提出訴訟,我當然樂意奉陪。」
      「那麼,你的意思,我們只能在法庭上見嘍?」
      「是你的意思,並不是我的意思。」春霞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似乎在見面的過程中,她一直在等著這句話。
      「不過,話說回來,你那房子真的很不錯。」過了一會兒,春霞又道,「雖說裝修有點俗氣。你別生氣啊。我原來總失眠,可自打搬進去之後,一覺睡到大天亮。我最喜歡你們家的那個花園。薔薇是年前種下的吧?今年春天就開滿了花。紅的,黃的,還有白的,有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我們把花枝剪下來,把家裡的花瓶都插滿了。我們家那口子,還在院子裡開了一畦地,種上了薄荷。再有一兩個月,他就能用薄荷葉來包烤肉了。你等我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
    春霞剛才多次提到了法律,這讓家玉感到一種深深的傷害。在春霞的眼中,自己也許完全是個法盲。她猶豫著,等春霞從洗手間回來,要不要向她公開自己的律師身份。但她已經沒有機會了。春霞沒再回來。
      十五分鐘之後,茶室的服務員朝她走了過來。她微笑著提醒家玉,那個高個子的女的,已經結完賬離開了。
      對於剛剛結識的兩個人來說,不辭而別,無論如何都是一種蓄意的蔑視和鄙薄。
      
      5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吃飯,電話鈴準時地響了起來。媽的,又是她。家玉的心裡突然湧出了一陣難以克制的厭煩。她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道:「你去接?」
      端午明顯地遲疑了一下,對正在啃雞翅的兒子說:「若若,你去接。你跟奶奶說,我們週末就去梅城看她。」
      每天晚上七點,婆婆都會準時打來電話。在健忘症的作用下,她每次說的話都是一樣的。她虛情假意的問候是一樣的。隱藏在語言中的無休無止的怨毒是一樣的。讓你忍不住要一頭在牆上撞死的衝動是一樣的。每晚七點,都有一個家玉有待跨越的小小溝坎。她很少去接婆婆的電話。要是冷不防接到一個,一整晚都會浸泡在那種毫無緣由的沮喪之中,彷彿她生活中的所有不順、煩惱和憤懣,都由婆婆一手造成。
      如果略作歸納,婆婆來電的內容和順序大致如下:
      1.天氣預報。最高溫度。最低溫度。明天又有一股冷空氣南下。千萬別把小東西給凍著。或者,明天的最高溫度將達到超記錄的41攝氏度。傍晚時分有暴雨。如今天上下的都是酸雨。電視上說淋多了會得皮膚癌。你有車,還是抽空去接他,別讓小東西給淋壞了。空調也不能開得太大,尤其是睡覺的時候。
      2.一般性問候。你怎麼樣?工作怎麼樣?身體怎麼樣?小東西的學習怎麼樣?
      3.抱怨。我嘛,還有一口氣吊著呢。就是拉不出屎。你們不用管我。水流千里歸大海,臨了總是一個死。你們不用管我。工作忙,就別來看我了,就當家裡養了一條老狗。
      4.哭泣(偶爾)。
      
      可是這一次,出現了小小的意外。兒子很快從臥室中走了出來,「媽媽,不是奶奶。找你的。」
      電話是一個自稱「阿蓮「的人打來的。
      龐家玉飛快地在腦海中搜索著關於這個阿蓮的所有信息,怎麼也想不起她是誰。家玉甚至有些懷疑,它是不是一個騷擾電話?比如自稱是她的老熟人,假稱自己遇到了意外,讓她在危難之中向自己伸出援救之手,或者是向她推薦房子、紀念郵票、汽車保險、理財計劃的推銷員,要不然就是通知她銀行卡透支,讓她趕緊向某個賬號打上一筆巨款的騙子。一想到自己事實上就生活在形形色色的騙子之中,家玉不由得惱羞成怒: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你會不會打錯了?」
      「Fuck,去你媽的。你媽真的記不得我是誰了嗎?還是故意在裝糊塗?Fuck you!我是宋蕙蓮,你想起來了嗎?」
      對方在電話裡狂笑起來。為了幫助她回憶,她提到了端午,提到了「老流氓」徐吉士,提到了十七年前那個夏末的午後。循著變為灰燼的記憶之線,龐家玉的眼前朦朦朧朧地出現了一縷閃爍不定的幽光。在這條晦暗的光帶的盡頭,她記憶中依次呈現出的畫面,包括女生宿舍門前的籃球場和梧桐樹、矗立在雲端的招隱寺寶塔、樹林中閃閃爍爍的花格子西裝短褲、開滿睡蓮的池塘……
      原來是宋蕙蓮。這是一個年代久遠的名字。它屬於一個早已死去的時代,屬於家玉強迫自己忘掉的記憶的一部分——現在,它隨著這個突然打來的越洋電話,正在一點點地復活,帶著特有的傷感和隔膜。
      其實,龐家玉與宋蕙蓮並不怎麼熟悉。她們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面。大學畢業時,她聽說蕙蓮嫁給了一個美國老頭。據說,那老頭之所以到鶴浦來,是為正在寫作中的一本關於賽珍珠的傳記收集資料。可據消息靈通的徐吉士說,那個老頭回到美國不久,就得病死了。宋蕙蓮剛到美國,就像模像樣地當起了寡婦。因此,有一段時間,吉士提起她總是酸溜溜的:「還不如當初嫁給我。是嫌我雞巴不夠大?」
      「你現在還在波士頓嗎?」
      「No,我現在住在Waterloo。」
      「這麼說,你去了英國?」
      「媽的,是加拿大的Waterloo,靠近Toronto。」宋蕙蓮爽朗地大笑起來,「你還好嗎?剛才接電話的是你兒子嗎?他可可愛了。very,怎麼說呢?cute。哎,對了,你後來選擇嫁給了誰?是詩人呢?還是刑警?」
      家玉耐著性子與她說話,怒火卻在胸中一點點地積聚,燃燒。她不斷暗示對方,自己的飯剛好吃到一半,可蕙蓮死纏住她不放。從年收入一直聊到香水。還有游泳池、栗子樹和野鹿。她們在Waterloo的家位於郊外的森林邊上,北面向湖。空氣當然是清新的。湖水當然是清澈見底的。湖面當然是能倒映出天空的雲朵的。湖面的四周全都是栗子樹。有一種天老地荒的神秘。到了冬天,栗子自己就會從樹上掉下來,在森林的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足足有十公分厚。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栗子爛掉。她現在成天都在為花園裡的玫瑰而發愁。
      「為什麼呢?是玫瑰長得不好嗎?」家玉傻傻地問道。
      「哪兒呀,玫瑰開得又大又鮮艷。讓我煩惱的是森林裡的野豬。這些搗蛋鬼,別提有多機靈了。它們貪吃新鮮的玫瑰花,踩壞花園的籬笆,把玫瑰園弄得一塌糊塗。」
      她每天游兩次泳。當然是在自己家的游泳池裡。每個夏天都要外出度假。開羅。的黎波里。聖托佩或摩納哥。她現在仍然在寫詩。當然是用英文。兩年前,她創作了一首獻給駐伊拉克美軍將士的長詩,在美國曾獲得過總統獎,受到了小布什的親切接見。她新任丈夫的職業和身份,家玉無從得知,但很有可能與會計事務有關。因為宋蕙蓮提到,兩周之後,她將陪伴先生回國發展,並常駐北京。
      家玉總算逮住了一個可以反擊她的機會:「你在國外晃蕩了這麼些年,怎麼會忽然看上咱們這個窮地方?要吃回頭草?你是說,你們會在國內常呆嗎?」
      「因為加拿大是一個清廉而且民主的國家。在那兒,沒有多少假賬可做。想賺點黑錢,我們只能回國。」蕙蓮笑道。
      宋蕙蓮打算一旦在北京安頓下來,就立刻抽空回鶴浦看望父母和弟弟。時間可能會在十一月末。
      
      放下電話,已經差不多九點半了。餐桌還沒有收,杯盤狼藉。不知從哪兒鑽進一隻蒼蠅,圍著桌上的一堆雞骨,嗡嗡地飛著。家玉朝兒子的房間瞥了一眼,發現他正在偷偷地玩PSP。兒子也注意到了她,迅速地將機器關掉,將它塞入桌子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卷子中。
      家玉懶得搭理他。
      她在廚房洗碗的時候,把自己二十年來的生活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由於宋蕙蓮的那個電話,她沒法不去想它。紅酒酒杯的缺口劃破了左手食指的指肚。她打開冰箱,發現創口貼已經用完了。她把手指放在自來水龍頭底下衝,血絲不斷地漾出來。疼痛和抑鬱使她很快就流下了眼淚。
      如果說二十年前,與一個詩人結婚還能多少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那麼到了今天,詩歌和玩弄它們的人,一起變成了多餘的東西。多餘的洛爾加。多餘的荷爾德林。多餘的憂世傷生。多餘的房事。多餘的肌體分泌物。
      在過去,她總是習慣於把所有的煩惱一股腦地推給未來。可問題是,現在,她已經能夠清晰地看見這個未來。看見了正在不遠處等候她的生命的末端。它已經不可更改了。
      我不過是死神的使者而已。這是兩天前春霞在茶室裡說過的一句話。雖說是開玩笑,但不祥的暗示,幾天來一直糾纏著她。春霞不知羞恥地霸佔了自己的房子,竟然反過來向她——這個兩次獲得鶴浦市十佳律師稱號的法律工作者普及法律常識。這個世界正在變得詭異和陌生。
      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甚至,就連手裡的一把鍋鏟,都在刻意與自己作對。
      她在一年內已經更換了四把鍋鏟。鏟子的膠木柄總要掉下來。她時常剪下一小塊抹布條,包住鍋鏟的鐵榫,用鎯頭把它敲進去。一周前,她索性從雜貨鋪買來了一把不銹鋼柄的鍋鏟——也就是說,柄和鏟子是焊接在一起的,應該比較牢固。可現在,它的不銹鋼柄,又掉了下來。
    人人都說現在是盛世。可這個盛世,能讓導彈把衛星打下來,卻居然沒有辦法造出一把手柄不會脫落的鏟子。家玉把手中的鏟子狠狠地砸向水鬥,驚動了正在書房看書的丈夫。他跑了出來。這個當代隱士用他招牌式的詢問目光看著自己。
      「你怎麼了?」他問道。
      「真以為我他媽的是鐵打的嗎?我受不了了!」家玉答非所問地向他吼了一句。
      端午的影子在廚房門口一晃,隨後又回書房去了,繼續去讀他的那本《新五代史》。
      家玉從廚房出來,看見兒子仍然在偷偷地玩他的PSP遊戲機,終於失去了控制。她像瘋子一樣衝進了兒子的房間,將他正要藏入抽屜的遊戲機一把奪了過來,力量之大,甚至把兒子從椅子上拽了起來。她一把打開紗窗,直接將遊戲機扔向了窗外。她看見那只鸚鵡撲稜著翅膀,淒厲地叫了兩聲。
      怎麼看,它都是一隻不祥的鳥。
      兒子驚恐地望著她。嘴巴張著。眼神既委屈又憤怒。隨後,他的嘴角開始了難看的歪斜,鼻子抽動,眼淚開始滾落。而他的兩隻手,仍然本能地護著PSP的機套。
      「你他媽的怎麼回事呀?啊?你到底要不要臉,啊?譚良若,我在跟你說話呢!你他媽在蒙誰呀?你成天假模假式地裝神弄鬼,你他媽的是在學習嗎?啊?你知不知道,七月十五號要分班考?啊?你已經要上初中了,馬上就是中學生了呀!《新概念》背了嗎?黃岡中學的奧數卷子你他媽做了嗎?林老師給你專門佈置的習題你做了嗎?杜甫的《秋興八首》你都背了幾首?我專門從如皋中學替你弄來的五張模擬試卷你做了嗎?卷子呢?卷子他媽的也不見啦(家玉抓過一本《新華字典》砸向他,兒子頭一歪,沒有砸中)?你他媽給我找出來!我問你卷子呢?卷子弄哪兒去了(她開始擰他的耳朵,可若若仍然在無聲地抽泣。他不願發出她期盼中的慘叫)?你看看你寫的這筆狗字!你知道你爹媽為了讓你上這個補習班,花了多少錢?看著我!你要再這樣,明天別給我去上學了!送你去山西挖煤!你他媽的只配幹這個!」
      端午在書房坐不住了。他走到若若房門口,朝裡面探了探腦袋,對家玉道:「我出去,散個步。」
      他的嗓音有點瘖啞。他換上涼鞋,拉開門,出去了。家玉和他有約在先,每當她「教育」孩子的時候,他不能插嘴。於是,他就出去散步了。眼不見為淨。
      「你他媽的是一個爛人啊!」端午一走,家玉立即準備提升戰火的級別。
      「你就是一個爛人!地地道道的爛人!你他媽的是一個蠟燭,不點不亮!點了也他媽的不亮!你們班主任鮑老師說得一點都沒錯,你就是班上最爛的那個蘋果!你就是壞了一鍋湯的那隻老鼠!垃圾!對,就是垃圾!要麼是遊戲機,要麼是呸呸卡,不是踢足球,就是玩鸚鵡,你等著,明天我要把你的佐助按在水盆裡悶死,燒鍋開水,去了毛,開膛破肚,拿它炸了吃!你信不信?你他媽玩鸚鵡,能玩到清華北大去嗎?你他媽的也就是上鶴浦師範的命!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垃圾!」
      「我不是垃圾!」兒子忽然站起身來,挺起了他的小胸脯,狂怒地叫喊道。他的眼睛裡燃燒著仇恨的怒火。這一小小的舉動讓家玉暗自吃了一驚。畢竟,從小到大,他敢於公開地反駁她的話,這還是第一次。
      「你就是垃圾!」
      「不是!」
      「是!」
      「不是!」
      ……
      和她一樣,兒子也在逐級提高他的嗓門,且不準備讓步。他眼睛裡的亮光有點讓人膽寒,像兇猛的小動物。他的性格,果然一點都不像端午。
      「好了,去把臉洗一洗。趕快回來做作業。」家玉的口氣終於平緩下來。她本來想去撥拉一下他的小腦袋,可若若機敏地躲開了。
      若若在衛生間洗了臉,擤了擤鼻涕,然後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光著那雙小腳,登登地回到自己的屋中,「彭」的一聲把門撞上了。兒子開始明確地挑戰她的權威。這不過是個開始。儘管他的反抗是那麼的微弱,可家玉心裡反而感到有點寬慰。畢竟,若若不像她一直擔心的那麼怯懦。
      家玉躺在床上看了會兒電視。是湖南衛視的選秀節目,很無聊。為了能夠清楚地監察到隔壁兒子的動靜,她把音量調到最小,幾乎什麼都聽不見。不過,這樣一來,電視節目的畫面反而變得更容易理解。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慾望。每個人都在搶著說話。每個人都想淘汰所有的人,以便進入下一輪。
      她順手抄起床頭的一疊案卷,在燈光下翻看。只看了開頭的幾頁,就看不下去了。又是棄嬰案。僅僅是因為兔唇,父母就決定讓她報廢。他們從車窗中將她拋出,拋向積雪覆蓋的河溝。當然,她很快就凍死了,注定了不能進入下一輪。在面對警察的問訊時,父母嘴裡嚼著口香糖,一口咬定,那是為她好。
      隔壁兒子的房間一片靜謐。她的後悔的眼淚很快流了下來。她輕輕地從床上起來,輕輕地走到兒子的房門前,將耳朵湊在房門上聽了聽,然後轉了一下門上的把手,把門推開。
      兒子已經趴在書桌上睡著了。他那胖乎乎的腦袋,直接壓在曹文軒的那本《青銅葵花》上。口水流了一大堆。家玉輕輕地將他手裡抓著的一桿圓珠筆抽走,蹲下身子,讓孩子的兩隻手搭在自己肩上,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脖子上,然後輕輕地把他抱了起來。他的身體軟綿綿的。即便是在睡夢中,他仍然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冷不防打了個激靈。家玉把他抱到自己的大床上,替他脫去衣服,蓋好被子,然後在他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寶寶,好好睡吧。對不起,媽媽不該發那麼大的火。媽媽是個豬!不該那麼罵你。你是好孩子。你是媽媽的心肝啊。你是媽媽的心頭肉啊。你是媽媽的香咕隆咚寶啊。媽媽是愛你的,媽媽最愛寶寶了……」
      端午回來了。他沒顧上換鞋,就直接來到臥室。他把頭伸進來,看了看熟睡的兒子,鬆了一口氣,道:
      「怎麼樣?戰火平息啦?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瞧瞧你罵他的那些話,哪像是一個法律工作者?哪像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去!」家玉把眼一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你今天去兒子床上睡,我要摟著別人的丈夫一塊兒睡。」
      「就好像你沒摟過似的。」端午笑道。
      「哎,跟你說,我心情剛好一點,你可別惹我!」
      「那你早點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去工商局呢。」
      端午說完,剛想走,家玉又把他叫住了。
      「你再到樓下去轉轉。」
      「幹嗎?」
      「你到樓下的石榴樹底下,草叢裡,各處找找。看看能不能把孩子的PSP找回來。」
      
      6
      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家玉在青雲門附近的一個加油站加完油,把車開到旁邊的「月福汽車服務中心」去洗車。汽車的前擋風玻璃上覆蓋著柳樹脂液和點點鳥糞。隔著車窗,她看見端午在馬路邊的樹蔭下抽煙。
      一對化裝成乞丐的母女纏住了他,向他兜售千篇一律的悲情故事。然後要錢。端午決定上當。他開始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家玉對他既鄙視又憐惜。
      她把空調開到最高一檔,可車內依然悶熱。霧霾蒸騰的天空有如一個桑拿浴房,儘管看不見太陽,感覺不到陽光的熾烈,可天氣依然悶熱。在排隊洗車的這一段時間中,她收到了小陶發來的一個手機短信。曾經滄海難為水。小陶說,懷柔的三個多月,使他那年輕漂亮的妻子一夜之間變得索然無味。他問家玉,能不能同意他來鶴浦一趟,只呆一兩個晚上。他的身體裡積蓄了太多的能量。他已經在網上選好了旅館。此刻,小陶正在開車前往辦公大樓的途中。只要家玉同意,他可以立即改道,前往火車站,「殺奔鶴浦而來」。
      家玉毫不客氣地回信拒絕了。
      「你不是還有個嬸嬸嗎?如果你不成心逼著我更換手機號碼,就請你別再給我發短信了。從現在開始,我不認識你。請自重。」
      可小陶立即又發來了一個。她拿他毫無辦法,最後只得把手機關了。
      電腦洗車房的自動噴頭正在模擬一場期待中的暴風雨。從不同方向傾瀉而下的水柱,暫時地將家玉與這個喧囂的世界隔開。在刷刷的水聲中,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貪婪地享受著片刻的寧靜。就好像那些正在向她噴射的乳白色的肥皂沫所洗掉的,不僅僅是汽車上的浮土、樹葉、積垢和鳥糞,而是她的五臟六腑,是她全部的生活經驗和記憶。彷彿這輛紅色的本田車一旦出了洗車房,它就可以帶著她進入另一個澄明而純潔的世界。
    在工商局二樓的辦公室裡,一個花白頭髮的辦事員接待了他們。這人五十來歲,給人一種踏實穩重的印象。態度說不上熱情,可也不至於讓人感到冷漠。家玉向他陳述事情的經過,他不時地從牆邊的一排木架上取出厚厚的冊簿,皺著眉頭翻閱著。當家玉懷疑他是不是在聽,而稍作停頓的時候,辦事員就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同時提醒她:
      「你接著說。」
      只有一次,他將手中的鉛筆放在嘴上,示意她「等一下」。他要接一個電話。因為不得不用比較難聽的揚中方言,他稍稍壓低了聲音,甚至微微紅了臉。即便在接電話的時候,他仍然沒忘記翻閱手中的文件,需要用到兩隻手的時候,他就將電話聽筒夾在脖子和肩窩之間。
      家玉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他的揚中語音,但還是能從對方的聲音裡大致判斷出對話的內容。大概是關於他的母親在剛剛結束後的腰椎手術後無法排尿一類的事情。而辦事員的建議有點離譜,竟然是「打開自來水龍頭,讓嘩嘩的水聲將她的小便從體內誘導出來」。當然,他還提到了紙尿褲。辦事員不能確定超市裡是否有成人紙尿褲出售。等他打完了這個電話,他已經將一頁文件從活頁夾裡取了出來,遞到了家玉面前。
      「這是一家連鎖公司,主營房產中介。註冊時間是2004年8月。不過,他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來驗過執照了。也就是說,雖然還在營業,但目前處於非法狀態。」
      那人說完了這句話,又將那頁文件放回活頁夾,麻利地合上冊簿,插入木架。然後,端坐在桌前,猛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毫無表情地示意他們走人。
      「您的意思是?」家玉問道。
      「它不歸我們管,你們應當直接去派出所。」辦事員道,「這樣的事,你們可能覺得新鮮,可對我們來講,耳朵裡已經磨出繭子了。和你同樣遭遇的業主,在鶴浦至少還有十幾家。也就是說,頤居公司的行為已演變成為一種有預謀的詐騙。工商局作為管理部門,並沒有執法的權限。我們所能做的,無非是吊銷他們的營業執照而已。而頤居公司既然這麼多年沒驗過執照,說明他們並不在乎,也就是說,早已經黑掉了。你們應當去找派出所。」
      「可派出所會立案嗎?」端午也湊了過來,問道。
      辦事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彷彿他的問題實在幼稚可笑,不值得認真對待。
      「這事要發生在你身上,你會怎麼辦?」家玉不免老調重彈。
      「我?那倒也簡單!」辦事員像美國電影裡的老闆那樣聳了聳肩。
      「你怎麼辦?」
      「首先呢,我會去和佔我房子的住家商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給他們適當的經濟補償,把菩薩請出去,把房子收回來。吃個啞巴虧,事情就算完了。」
      「可萬一協商不通,比如說,對方提出的補償額讓你無法接受,那該怎麼辦?」
      「軟的不行,還可以來硬的。」辦事員道,「你到大街上,隨便從哪裡找個電焊工來,塞給他50塊錢。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帶他悄悄地溜過去,他把你們家的防盜門,從外面焊死,讓佔你房子的人,也他媽出不來!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這能行嗎?」家玉笑道。
      對方的神情十分嚴肅,似乎不像在開玩笑:「怎麼不行?這叫化被動為主動。如今不是在建設和諧社會嗎,哪個部門的人都怕出事。你得弄出點動靜來才成。屋裡的人被反鎖在裡面出不來,他們會怎麼做?報警對不對?一報警,派出所的人立馬就到。警察一到,肯定得招呼你們到場,對不對?你看,這不就主動多了嗎?有理說理,該協商協商,該調解調解,嘁裡卡嚓,事情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
      「不行,這事我們可做不了。」端午道,「萬一出了什麼岔子……」
      「你看你看,你們又怕事。這個社會上怎麼會一下子跑出來那麼多的壞人?都是讓你們這些膽小怕事的人給慣的。遇到這種事,得把心橫下來才行。你的目的可能是要在房子上開個窗戶,人家肯定不讓對不對?你得擺出一副掀屋頂的架勢。對方一讓步,就會主動求你開窗戶。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說完了這番話,辦事員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哎,夥計啊,你們知不知道在哪可以買到成人用的紙尿褲?」
      
      這天是週末。傍晚時分,家玉和端午帶著兒子去梅城看婆婆。那時,婆婆已經知道了唐寧灣房子被人佔了的事。她讓端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之後,立刻就變了臉,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對端午說:「你去廚房裡幫我把枴杖拿來。」
      「幹嗎?」端午不解地看著她。
      「走,你馬上帶我去一趟!我倒要去會會那個小瘟屄。日你個娘,這世上,簡直就沒得王法了!」老太太卡卡地咳了半天,咳出一口濃痰來。
      端午怕她心臟病復發,趕緊好言相勸。正在燒飯的小魏也從廚房裡跑了出來,給她捶背。看著婆婆第一次與自己站在了一起同仇敵愾,家玉的鼻子微微有點發酸。別看她年老氣衰,可金盆雖破,份量還在。雖說她腿腳不便,頭上稀疏的白髮被電扇的熱風吹得紛亂,而那股見過世面的威風凜凜的樣子,還是讓家玉心頭一陣激動。
      「要是真讓這兩個厲害的角色見了面,結果會怎樣?」家玉在端午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小聲道。
      「你可別瞎起哄。」端午白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把她勸住了。」
      家玉只是笑。
      晚上,一家人圍桌吃飯。婆婆仍然不停地罵罵咧咧。她差不多罵了一個小時。等她罵累了,就把家玉叫到了自己的臥室裡,握住她的手,對她說:
      「你們去找什麼工商局,什麼派出所,什麼狗屁法院,以我老婆子的見識,絕對沒得什麼屌用。這事得這麼辦:你到大街上隨便從哪兒找個電焊工來,給他30元錢,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摸到那房子的門口……」
      「把防盜門從外面焊死?」家玉笑著對婆婆道。
      張金芳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兒媳婦,目光中第一次有了讚許之色,「這一回,我們娘兒倆總算想到一塊兒去了。就這麼辦!不過呢,我們家端午人老實,斯斯文文的,何況又在政府機關裡面做事,萬一出個什麼紕漏,怕是會影響到他的前程,反正不能讓他出面。」
      「聽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去辦?」家玉壓住心四處亂竄的火苗,問道。
      「你可以把小魏也帶去。到時候萬一打起來,兩個人也可以有個照應。」
      小魏在一旁傻笑。
      而端午則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向她遞眼色。
      
      7
      1989年五六月間,學校突然停了課。秀蓉和父親賭氣,沒有回到鄉下的老家。父親和那姓卞的寡婦去了一趟南京,她居然就有了身孕。據說是人工受精。他們補辦了手續,已算是合法夫妻。
      輔導員見秀蓉成天在校園裡東遊西蕩,就介紹她到圖書館勤工儉學。幫著做一點分類、編目或上架的瑣事,也可以掙一點生活費。寢室裡就她一個人。與她做伴的,除了窗外草叢中的一隻白貓,就是在帳外來回撲騰的灰蛾子。
      一天傍晚,她從圖書館返回宿舍的途中,遇見了一個胖乎乎,身背黃書包的年輕人。這人問她大學生俱樂部怎麼走。秀蓉就從自行車上下來,胡亂比劃著,給他指路。她一連說了好幾遍,可那人的臉上仍然是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秀蓉看他有點著急的樣子,就說:「不如,我帶你去?」
      胖子猶豫了一下,便說道:「我這麼胖,你大概馱不動我。還是我來帶你吧。」
      他不由分說地從秀蓉手裡抓過自行車的車把,跨了上去。秀蓉很自然地坐在了後架上。接下去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那人就讓秀蓉摟著他的腰。秀蓉馬上照辦。他腹部擠滿了贅肉,而且讓汗浸得濕乎乎的,給人以某種不潔之感。
      大學生俱樂部,位於團委學生會所在的那幢小樓的地下室裡,原本屬於七十年代開挖的地下防空工事的一部分。好像是出了什麼非比尋常的大事。他們趕到那裡的時候,那幢桔黃色的小樓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堆人。學校排球隊的兩名主攻手客串起了臨時糾察。他們把守在地下室的入口處,被一撥一撥的人浪擠得東倒西歪。
    可奇怪的是,隨著那胖子的到來,喧鬧的人群陡然安靜下來,並自動地讓開了一條道。可見此人身份特殊。胖子向秀蓉道了謝,並問她要不要一同進去看看。第一次看到那麼多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秀蓉的好奇心和虛榮心一起發酵。
      地下室的水泥樓梯很陡。看到秀蓉面露為難之色,胖子很自然地把手插到她的腋下去扶她。他的動作有些魯莽,那雙大手要完全不碰到秀蓉的乳房是不可能的。她只穿著一件T恤衫。不過,那時的秀蓉,大腦還沒有複雜到有能力去懷疑那隻手的動機。更何況,這個胖子一看就是個「誠實厚道「的人。儘管她告誡自己要「大方」一些,羞澀中,心臟還是忍不住一陣狂跳——自己的乳房發育得不夠飽滿,也讓她有點自慚形穢。
      在趕往俱樂部的路上,秀蓉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徐吉士。在鶴浦文聯上班。是一個「享譽全國的青年詩人」。據吉士自己介紹,他與別人合寫的詩集《改革者之歌》剛剛出版,鶴浦師範學院的一位副教授在書評中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並毫不吝嗇地使用了「偉大」這樣的字眼。當然,秀蓉也知道,在《詩經》中, 「吉士」並不是一個好名字。
      地下室裡同樣擠滿了人。所有的人眼圈都是紅紅的。有一種神秘的莊嚴和肅穆。這種靜謐和莊重之感很快就感染了秀蓉。在微弱的燭光裡,她可以看見牆上那張被照亮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憂鬱而瘦弱的青年,長得有點像自己在農村的表弟。
      「你們在開追悼會嗎?」秀蓉向吉士問道。
      徐吉士正忙著與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握手寒暄,但他也沒忘了回過頭來朝她微微一笑,「你也可以這麼理解。」
      隨後,他就在人流中消失了。秀蓉從與會者口中打聽出事情的整個原委,不由得吃了一驚。
      原來,這個面容抑鬱的年輕人,不知何故,在今年的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了。她再次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覺得這個人無論是從氣質還是從眼神來看,都非同一般,絕不是自己那鄉下表弟能夠比擬的,的確配得上在演講者口中不斷滾動的「聖徒」二字。儘管她對這個其貌不揚的詩人完全沒有瞭解,儘管他寫的詩自己一首也沒讀過,但當她聯想到只有在歷史教科書中才會出現的「山海關」這個地名,聯想到他被火車壓成幾段的遺體,特別是他的胃部殘留的那幾瓣尚未來得及消化的橘子,秀蓉與所有在場的人一樣,立刻留下了傷痛的淚水,進而泣不成聲。
      詩人們紛紛登台,朗誦死者或他們自己的詩作。秀蓉的心中竟然也朦朦朧朧地有了寫詩的願望。當然,更多的是慚愧和自責。正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如此重大,自己竟然充耳不聞,一無所知,卻對於一個寡婦的懷孕耿耿於懷!她覺得自己太狹隘了,太冷漠了。晚會結束後,她主動留下來,幫助學生會的幹部們收拾桌椅,打掃會場。
      她沒再見到她所仰慕的徐吉士老師,但她還是有一種新生的喜悅。甚至,當她從地下室爬上來,發現自己的自行車因忘了上鎖而被人偷走之後,一點也不感到難過。她回到寢室,在野貓有氣無力的叫喚聲中,寫了一篇很長的日記。直到天亮,一分鐘也沒睡著過。她感到自己的體內有一頭蟄伏很久的怪獸,正在復活。
      三個月後,當秀蓉在女生宿舍門前再次「巧遇」徐吉士時,她已經讀完了海子幾乎所有的詩作。她瘋狂地喜歡上了海子的詩,尤其是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她已經能夠倒背如流。她時常夢見山海關外的那段鐵路,夢見詩人在荒涼的軌道上踽踽獨行。在夢中,她看見山海關城樓上空,白雲靉靆。白雲下是詩人那孤單、渺小的身影。
      重要的是,他還吃著橘子。
      那天中午,徐吉士正在宿舍樓前梧桐樹的濃蔭下,與一個著裝時髦的漂亮女生說話。有幾個男生在酷烈的陽光下打籃球。徐老師一眼就認出了她,並問她有沒有興趣去招隱寺,見見從上海來的一位「絕對重量級」的詩人。秀蓉問他,這位詩人與海子相比怎麼樣?徐吉士略微思索了片刻,就認真地回答道:
      「他們幾乎寫得一樣好。」
      那位女生警惕地打量著自己,面露不豫之色。後來她才知道,那個女生名叫宋蕙蓮,是學校詩社的社長。
      第二天下午,李秀蓉頂著炎炎烈日,依約來到了學校對面的3路公交站。徐吉士和宋蕙蓮已經等了她好一會兒了。她看見徐老師胳膊下夾著一瓶白酒,手裡拎著一隻紅色的方便袋。大概是剛剛宰殺的雞鴨之類,有血水從塑料袋裡滴落下來。她還是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她所仰慕的徐老師。可惜的是,徐老師的長相經不起陽光的考驗,怎麼看都有點猥瑣。年紀輕輕,已經有點謝頂了。短袖襯衫的領口有一圈黑黑的污垢。另外,被煙熏黃的牙齒,似乎也很不整齊。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廢廟。招隱寺。公共汽車沿著鶴浦外圍的環城公路繞了一大圈之後,他們來到了荒僻的南郊,在一個名叫沈家橋的地方下了車。
      徐老師領著她們穿過一個採石場,招隱寺那破敗的山門就近在眼前了。
      據說,那個從上海來的詩人,此刻就在山門邊那片幽寂的竹林中參禪悟道。
      那是一個僻靜的小院。地上的碎磚是新鋪的,兩棵羅漢松一左一右。有一口水井。牆邊高大的竹子探入院中,投下一大片濃蔭。院外是一處寬闊的荷塘,睡蓮是紫顏色的。有兩個戴著太陽帽的女孩子正坐在樹下寫生。
      詩人剛剛睡完中覺,臉頰上還殘留著竹蓆的篾痕。他睡眼惺忪地站在廊柱之下,似乎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感到高興,甚至為來人驚擾了他的午後高臥而略感不快。宋蕙蓮一見面就甜甜地稱呼他為「譚老師」,那人頗為矜持地皺了皺眉頭,啞啞地道:
      「不敢當。」
      徐吉士把她們倆介紹給詩人的時候,很不恰當地使用了「都是你的崇拜者」這樣不負責任的說法。雖說帶著玩笑的性質,可給人的感覺有點信口開河。
      宋蕙蓮和端午一見面,就纏著對方給自己留地址。詩人再次皺起了眉頭。他很不情願地從蕙蓮手中接過記事本和圓珠筆,墊在白牆上,正要寫,秀蓉遲疑了一下,趕緊也道:「那就給我也留一個吧。」
      端午轉過身來,第一次仔細地正眼打量她。隨後,他怪怪地笑了一下,「你心裡其實並不想要,對不對?」
      「嗯?什麼?」秀蓉紅著臉,看著這個從上海來的詩人。
      「你看見別人問我要地址,覺得自己如果不也要一個,有點不太禮貌,是不是?」
      秀蓉的臉更紅了。她的心裡的確就是這麼想的。這個人莫非有「讀心術」?他依據一句簡單的客套,就準確地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秀蓉不禁暗暗有點心悸。好在詩人還算寬宏大量,他從宋蕙蓮的記事本上撕下一頁紙,給她留了通訊地址。秀蓉很不自在地僵在那裡,捏著那頁紙,在手裡左疊右疊,最後折成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方塊,趁人不備,悄悄地塞入了牛仔褲的褲兜。
      在這段不太長的間隙中,徐吉士已經麻利地從院中打來了一桶井水,將那只活殺蘆花雞泡在了臉盆裡。
      詩人佔據了這排平房靠東邊的一間。屋內堆滿了灌園的工具。只是在北窗下擱著一張行軍床。床邊有一張小方凳,上邊擺著幾個青皮的橘子。又是橘子!旁邊還有一本書,一盤已燃成灰燼的蚊香。由於找不到可以坐一坐的地方,詩人就讓她們倆坐床上。她們剛一落座,鋼絲床就吱吱地叫了起來。
      於是,徐吉士就建議說,不妨到外面去逛逛。
      這是一座早已廢棄的園林。除了寺廟的寶塔大致完好之外,到處都是斷牆殘壁,瓦礫遍地。附近村莊裡的農民甚至在這裡開出了一片一片的菜地。整整一個下午,宋蕙蓮都顯得格外興奮,一刻不停地追著「端午老師」問這問那。她甚至問他要煙抽。徐吉士一聽她要抽煙,就將自己剛抽了沒幾口的煙遞給她,蕙蓮也不嫌髒。徐吉士不懷好意地誇她的腿白,蕙蓮竟然笑著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很不得體地說:
      「怎麼樣,你眼饞了吧?」
      聽到這麼大膽的對白,秀蓉的心猛地抖了兩抖,開始悲哀地意識到,她在圖書館樓前碰到的這個胖子,似乎有點配不上自己的膜拜。另外,她也有點後悔自己沒穿短褲。她的腿,其實也很白。
    她一個人漸漸地落了單,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端午有意無意地與蕙蓮保持著距離,讓秀蓉心懷感激。當蕙蓮要跨過一個獨木橋,把手伸給她的端午老師時,他也裝作沒看見。他們沿著一條湍急的河流往前走了很久,折入一條林中小徑。
      高大的樹木和毛竹遮住了陽光,端午站在小路邊等她,手裡拿著一朵剛采的大蘑菇。秀蓉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從他手裡接過那只棕色的蘑菇,輕輕地轉動,用指甲彈去了上面正爬著的一隻昆蟲。等到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譚老師仍然毫無必要地皺著眉頭,弄得秀蓉更加緊張。她聽見蕙蓮誇張的笑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樹林裡岑寂而陰涼。她已經看不到蕙蓮和她的花格子西裝短褲了。
      他問她有沒有發表過詩。秀蓉就趕緊說,她寫過一首《菩薩蠻》,發表在學校的校報上。端午呵呵地乾笑了兩聲。聲音中不無譏諷。他又問她如何評價裡爾克,秀蓉怕對方再次看輕了自己,就壯起膽子道:
      「我覺得他寫得很一般啦。」
      沒想到端午吃驚地瞪著她,眉毛擰成了一個結,並立即反問道:「那你都喜歡一些什麼樣的東西?」
      當然,她只能提到海子。她只能這麼說。端午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路上不再跟她說話。當他們在寶塔下與宋蕙蓮他們會合的時候,秀蓉終於鼓起勇氣,詢問譚老師對海子的看法。端午想了想,冷冷道:「也就那麼回事吧。」
      隨後又趕緊補了一句:「不過,他人很好。」
      「這麼說,你認識他嘍?」就像過電似的,秀蓉不經意間又抖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帶著電流。
      「噯,也不算太熟。去年他到上海來,找不到地方住,就在我的床上對付了一夜。他很瘦,可還是打了一夜的呼嚕。」
      
      寶塔的東、西、南、北各有一扇拱門,但都被水泥磚塊封死了。四周簇擁著一人多高的茅草和雜樹。宋蕙蓮和吉士兩個人扯著嗓子喊叫了一通。因聲音沒有阻擋,並未傳來他們期待中的回聲。太陽像個大火球,在樹林間怏怏下山。
      在他們原路返回的途中,徐吉士和宋蕙蓮再次不見了蹤影。
      對於即將到來的這個夜晚,秀蓉已經有了一些預感。山風微微有些涼意,讓她覺察到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燒。天一點點地黑下去,她的心也一點點地浮起來。他們來到池塘邊的院門外,那兩個寫生的女孩早已離開了。徐吉士和宋蕙蓮並沒有像譚老師保證的那樣,坐在院子的門檻上等他們。
      秀蓉既擔心,又有一絲慶幸。
      她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她將那只蘆花雞收拾乾淨,塞進鋼精鍋,放在電爐上燉的時候,端午仍然在向她保證,等雞燉熟了,那兩個傢伙就會突然出現的。
      秀蓉當然不再指望。她覺得這兩個人還是不要出現的好。端午蹲在她腳邊,遞給她一隻橘子。她剝去橘皮,分了一半給他。秀蓉不敢看他的臉。端午吃著橘子,忽然問她:「你的例假是什麼時候來的?」
      秀蓉不明白,他所說的「例假」指的是什麼,就隨口答道:「你說的阿是暑假?早結束了啊。學校已經上課了。」
      端午不得不把這個問題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又問了一遍,並解釋說,他之所以問她的例假,是因為他不喜歡用避孕套。
      等到秀蓉弄清楚他真正的意圖,差一點要昏厥過去。的確如此,她的大腦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噢……你……老天爺……你是說……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可連她自己的內心也十分清楚,現在提出來要走,未免有點晚了。她眼巴巴地看著這個與海子同過床的詩人,對他說:
      「把雞頭按下去,雞腿就頂了出來,怎麼辦?」
      端午說了句流氓話,站了起來,把她手裡緊緊攥著的一雙筷子抽掉,迅速而魯莽地把她拉入懷中,開始吻她的眼睛,咬她的耳垂。
      他說:「我愛你」。
      她馬上就回答道:「我也是」。
      幾個小時之後,秀蓉和端午來到院外的池塘散步。走不了幾步,他們就停下來接吻。她能聽見荷葉在月光下舒捲的聲音,能聽見小魚兒在戲水時的唼喋之聲。她的幸福,神秘而深邃,她擔心幸福來得太快,太過強烈,上帝看了都要嫉妒。她那只受了傷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
      她問他去沒去過蘇州河邊的華東政法學院。她有一個堂姐在那兒教書,她已經在堂姐的指導下自學法律,準備報考那裡的研究生。她說一旦考研成功,他們就在上海結婚。端午對她的計劃未置可否,她就不斷地去搖他的手,端午最後只得說:
      「別瞎說!讀研究生期間,學校是不許結婚的。」
      晚上的月亮很好。她能夠看到他臉上的疑慮。她又說,好在鶴浦離上海不遠,她每個週末都可以「隨便跳上一列火車,去上海跟他相會」。當然,如果端午願意,也可以隨時到鶴浦來。她要給他生一堆孩子。除了提醒她計劃生育的有關規定之外,端午照例一言不發。他的臉怎麼看都有點古里古怪,讓她害怕。
      「你不會這麼快就變心吧?」她把頭靠在他身上,立刻哭了起來,直到端午一個勁兒地向她發誓賭咒,她才破涕為笑。
      回到屋裡不久,秀蓉就發起了高燒。端午從旅行包裡翻了半天,終於找出了一個小藥瓶,給她吃了兩片撲爾敏,並替她裹上毛毯。可秀蓉還是覺得渾身發冷。端午坐在鋼絲床邊的小木凳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我好看嗎?」她驕傲地問他。
      「好看。」他的聲音仍然有點發虛。
      在藥力的作用下,秀蓉很快進入了夢鄉。在黑暗中,她不時地感到一隻涼涼的手在試著她額頭的溫度。每一次,她都會向他綻放笑容。可惜,他看不見。她看著端午的煙頭一閃一閃,在持續的高燒中,她仍然感到自己很幸福。她相信,端午此刻的感覺,應該和她一模一樣。
      凌晨時,她從床上醒過來,端午已經不在了,不過她並不擔心。月亮褪去了金黃的光暈,像是在水面上飄著的一塊融化的薄冰。她想叫他,可她還不好意思直接叫他的名字呢。如果此刻他正在院子裡,或者坐在屋外的池塘邊,說不定也在看著同一個月亮。
      她翻了一個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初升的朝陽和林間的啼鳥將她再次喚醒。她的燒還沒有退,甚至都沒法承受早晨清涼的微風。她扶著牆,一步步地走到了院子裡,坐在門邊的路檻上。
      池塘的對面,一個駝背的老頭戴著一頂新草帽,趕著一大群鴨子,正沿著平緩的山坡朝這邊過來。他的身後,是一大片正在抽穗的晚稻田。火車的汽笛聲給了她一個不好的提醒:
      難道說,端午已經離開了嗎?
      剛才,她掙扎著從床上起來,已經留意到床頭的小木凳上殘留著的幾片橘皮、一根吃淨的雞腿骨、一本宋蕙蓮請他指教的《船院文藝》。她還注意到,原先擱在床下的灰色旅行包不見了。枕邊的書籍不見了。
      難道說,他已經離開了嗎?
      
      十月中旬,在鶴浦
      夜晚過去了一半
      廣場的颶風,刮向青萍之末的祭台
      在花萼閉合的最深處
      當浮雲織出骯髒的褻衣
      唯有月光在場
      
      這是他留給自己的六句詩。
      難道說,他真的已經離開了嗎?
      
      坐在門檻上往東看,是他們昨天抵達這裡的雜草叢生的道路——它還晾在採石場附近的山坡上;往西,則是通往招隱寺寶塔的林間小道。她甚至還能聽見宋蕙蓮的笑聲。
      難道他已經離開了嗎?
      
      紫色的睡蓮一朵挨著一朵。池塘上的輕霧還沒有完全散去。她甚至還發著高燒。手上的傷口還沒有來得及結痂。
      他已經離開了嗎?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有點想不明白。
      
      秀蓉重新回到了小屋裡躺下,並在那兒一直呆到傍晚。窗外明朗的天空漸漸轉陰,最後,小雨落下來。雨絲隨著南風飄落到她的臉上。她就那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從池塘邊的小屋到沈家橋公共汽車站,這段路程,似乎比她一生的記憶還要漫長。她翻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竟然沒找到一分錢。這讓她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仍在夢中。仍在想著那可疑而確鑿的三個字:不會吧?
    一輛空蕩蕩的大掛車,在3路公交車站牌底下停了下來。她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上車,車門沉重地喘息了一下,重又關上,「光光當當」地開走了。直到這時,秀蓉的心裡仍然抱有一絲僥倖。彷彿她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他。雨開始下大了。因為沒有錢,她決定沿著環城馬路,朝學校的方向走。如果實在走不動,就隨便往路邊的草叢裡一躺,死掉好了。她覺得像自己這麼一個人,不如早點死掉乾淨。
      迎面開來的一輛黑色桑塔納,停在了馬路對面。
      司機搖下車窗,朝她大聲地喊了一句什麼,她沒有聽清,也不想搭理他。她的頭實在是太暈了。走不了幾步,就得停下來倒氣,抱著路邊的一棵樹。那輛桑塔納轎車並未走開,而是掉了一個頭,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保持著十多米遠的距離。
      秀蓉心裡一緊,知道是遇上了壞人。她本能地開始了發瘋的奔跑。二三十米遠的距離,就足以耗盡她的全部體力。那輛黑色轎車還在身後跟著,彷彿對自己的獵物很有耐心。它不著急。她不時回過頭去,雨刷器「嘎嘎」地一開一合,刮去擋風玻璃上的雨水,也刮出了一張面目模糊的臉來。
      她又繼續往前走了一段,最後實在走不動了,就在路邊站住。她把「最壞的後果」飛快地想了一遍之後,就向那輛桑塔納無力地招了招手。隱隱地,她還有些激動。桑塔納終於在她身邊停下。右側的車門打開了。她直接坐進了汽車的前排。
      就算是最壞的後果,那又如何?
      那人趴在方向盤上,側著臉,似笑非笑地對她說:「怎麼,不跑啦?想通了?你跑啊!繼續跑……」
      果然是個流氓。
      他嬉皮笑臉地問她要去哪兒。秀蓉也不吭氣。那人伸過手來摸了摸她的頭,她也不躲避,只是渾身發抖。差不多十五分鐘之後,她被送到了鶴浦發電廠的職工醫院。那人給她掛了號,將她扶到觀察室的長椅上坐下。等到大夫給她輸完液,那人又問她怎麼通知她的家人。隨後,他蹲在她跟前,笑嘻嘻地望著她。
      不知為什麼,秀蓉的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了出來。
      這人名叫唐燕升,是南市區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剛剛從警校畢業不久。為了報答他的好意相助,秀蓉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胡攪蠻纏:與這個見習警察以兄妹相稱。她覺得自己在派出所多了個哥哥,也不是什麼壞事。
      可哥哥是隨便叫的嗎?唐燕升很快就像模像樣地承擔起了兄長的職責,理所當然地把她納入自己的保護範圍。
      大學畢業那一年,因為不能原諒父親再婚生子那件事,秀蓉終於當著父親的面,宣佈與他斷絕一切來往。唐燕升就以她家長的身份,參加了秀蓉的畢業典禮。她向燕升說起自己原先還有一個名字,那是母親給她取的。為了與父親徹底決裂,當然也為了與記憶中的招隱寺徹底訣別,她問燕升,能不能把名字改回去?
      唐燕升就通過他在公安系統的關係,把她身份證上的名字改成了「龐家玉」,當作她二十歲的生日禮物。
      剛開始的時候,秀蓉很不喜歡這個人,尤其不喜歡他滿嘴的胡言亂語。比如,當他們一次次地回憶起他們在環城公路上相遇的那個夜晚,他竟然用十分輕薄的口氣問她:「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壞人?嗯?是不是擔心我把你弄到山上的小樹林裡,先姦後殺?」
      無論是作為哥哥,還是作為人民警察的身份,他這樣說都是極不合適的。秀蓉嚴肅地提醒他,按照她對於法律的瞭解,這一類的玩笑話要是在美國,就足以構成性騷擾了。
      
      8
      這天早上,家玉坐在電腦前,正在修改一份發往鶴浦啤酒廠的律師函。隋景曙懷裡夾著皮包,領著一個身穿工裝服的老頭,來到了她的辦公室。老隋是南徐律師事務所的另一個合夥人。綠豆眼,八字須,小圓臉。因他的名字中也有一個「景」字,他與徐景陽並稱為律師事務所的「南徐二景」。不過,除了溫良仁厚的徐景陽之外,事務所的同事都在背地裡叫他「水老鼠」。
      水老鼠將老頭安頓在門邊的沙發上——那裡有一個用玻璃櫃和盆栽金桔隔成的臨時茶室,用來接待客戶,又讓白律助給老頭泡了杯茶,然後朝家玉勾了勾手指。
      兩個人來到了門外的走廊裡。
      「這個人的腦子有點問題。」水老鼠壓低了聲音對家玉道,「他一進門就要給我磕頭,你媽媽,把我嚇死掉了。你抽點時間跟他談談。我在市裡還有個會,這就得走。」
      「這老頭,什麼事情?」家玉問他。
      「你媽媽,不太好弄。」水老鼠道,「他這案子,你就不要接了。你與他敷衍個十來分鐘,安慰安慰他,就打發他跑路。」
      家玉點點頭。水老鼠又提醒她,別忘了明天一早出庭的事。家玉說,她已經跟看守所聯繫過了。今天下午,她會再去一趟,與當事人見上最後一面。水老鼠捋了捋頭上僅有的一縷頭髮,托著茶壺出去了。
      來人姓鄭。是個瘦高個,花白頭髮。大概是因為小時候鬧過天花,臉上留下了坑坑點點的麻子。家玉客氣地稱他為「大爺」,那人就笑了笑,說他其實還不滿五十歲。他的工裝服上沾了一些沒有洗淨的油污漬斑以及焊槍燒出的小洞眼。可他襯衫的領子是乾乾淨淨的。
      老鄭是春暉紡織廠的機修工。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可沒說兩句,眼圈就先紅了。他說,自打他記事起,就一直在不停地倒霉。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妻子因類風濕而癱瘓在床,大女兒在人家做保姆,兒子卻還在讀初二。他很有禮貌地問家玉能不能抽根煙,在得到她的許可之後,從耳朵上取下一支捲煙來。可他看見了牆上的「禁止抽煙」的圖標,愣了一下,又偷偷地把煙放入衣兜中。
      他懂得守規矩。家玉想,這就可以部分地解釋他之所以總倒霉的原因。
      他所在的這家紡織廠是一個有著五十多年歷史的國營企業,雖說效益不是特別好,可每年的淨利潤也有個兩三百萬。就在三四個月前,市裡忽然來了一堆領導,召集全廠職工開了會,宣佈紡織廠改制。兩千多名工人中的絕大多數,都被要求買斷工齡回家。原來,有一位姓陳的房地產老闆,看中了紡織廠的那塊地。就在運河的南岸。他們想在河邊蓋一個高檔的別墅區。
      「我真傻,真的。」老鄭說,「我單知道由政府出面提出的方案總不會錯,就糊里糊塗地在協議書上簽了字。哪知道回到家,老婆按照她的方法左算右算,三十年工齡竟然只有三萬塊錢……」
      從他的話中,已經可以隱隱聽到祥林嫂的口吻了。老鄭強調說,他並不贊成工人們的集體上訪,去南京靜坐,或者衝擊市政府。畢竟目前的和諧社會來之不易,何況事實上那些鬧事的人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為首的六個人被抓,有一個還被強制送進了精神病院。後來,他經人指點,就找到律師事務所來了。
      他想打官司,卻不知道應當去告誰。
      家玉陪他坐了兩小時。眼看著他充滿希冀的目光一點點變得黯淡,直至熄滅,她的同情無由表達。最後,她記下了老鄭的電話,並提出來請他一起吃午飯。家玉覺得,自己是真心誠意的,可老鄭卻心事重重地謝絕了。
      「看得出,你是個好人。」告別時,老鄭道。
      「千萬別這麼說。這世上還有沒有好人,我不曉得。但我肯定不是。」家玉忽然傷感起來。
      她有點後悔這麼說。
      老鄭走後,龐家玉來到樓下的seven-eleven,在那兒買了一盒關東煮,一根玉米。然後就驅車前往東郊的第一看守所,去會見她的當事人。作為當事人父母指定的律師,她明天將出庭為他辯護。
      如果說老鄭的委託,是一項她想接受而事實上卻不能接受的工作——這也使得家玉作為律師的道德感千瘡百孔,那麼接下來的這個案子則屬於無關痛癢卻又不得不讓她付出全部心力的「分內事」。家玉心裡其實很清楚,自己的辯護對於這個殺人案的判決,不會產生任何影響,但作為律師的職責,要求她履行所有必要的程序。這讓她感到心力交瘁。她無法完全擺脫那種熟悉的荒謬感,可是,還是花了巨大的心血去研讀案卷,搜集證據,與同事沒完沒了地討論案情。
    這個案件,因為其殘酷或慘烈的程度,在鶴浦可謂家喻戶曉,但案情本身卻一點都不複雜。這個名叫吳寶強的罪犯,僅僅因為懷疑女友與她的上司有染,就在一個雷電交加的風雨之夜,潛入了情敵的家中,狂怒地殺死了他一家六口。還不包括在他們家幹活的一位十八歲的甘肅保姆和一條價值數百萬的藏獒——那只藏獒,據說因為頻繁地被用來給母狗配種,而失去了應有的野性,對於自己看家護院的本職工作,心有餘而力不足,幾乎是毫無反抗地被利斧削去了腦袋。
      儘管他殺死了七個人外加一條狗,可吳寶強並不覺得自己會被判死刑。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精神病鑒定報告上。同時他也知道,案發後,他的父母攜帶著巨款四處奔走,正在考驗精神病大夫或相關醫學專家單薄的道德底線,以及本來就很纖弱的神經。吳寶強認為,在不斷加碼的金錢面前,所謂的道德底線當然不堪一擊。他的思路從邏輯上來說並不錯,但他卻忽略了自己最重要的新對手——它既不是法院,也不是受害人家屬,而是正在培養自己詭異性格的現代媒體。他對於這個新對手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十分無知。媒體(尤其是互聯網),在對案件的持續關注中也在發酵輿論,激起了「人人皆曰可殺」的民憤。即便是法官或者他心心唸唸的精神病專家,也不可能持有與媒體不同的立場。
      沒有什麼懸念,精神病鑒定報告很快就出來了:他具有完全的責任能力。也就是說,吳寶強將在不久後的某一個瞬間,被無庸置疑地處理掉。不存在任何例外。不存在任何不可抗力的作用。
      吳寶強在獲悉報告內容後的一周內,兩鬢突然長出了茂密的白髮。他像一隻困獸一樣狂暴不安,立刻失去了對身體的有效控制。他拒絕會見媒體記者、父母,甚至父母為他聘請的律師。可他的父母則瞞著他抬高了律師費的價碼——他們一遍遍地懇請龐家玉,一定要設法將他的兒子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因為「你現在就是我們全家最後的希望了」。
      家玉覺得如果有人給這對父母做一個精神病鑒定的話,也許得出的結論,會與他們的兒子大不相同。家玉表示,她將竭盡全力,而吳寶強的父母則立即糾正了她的話:「不是竭盡全力,而要萬無一失。」
      家玉只得開了句玩笑:「除非我有能力向法官證明,如今在這個世界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有精神病。」
      他的母親則馬上反問道:「事實難道不是如此嗎?」
      
      在前往第二會見室的途中,看守所的一位女民警對家玉說,她還從來沒見過如此窮凶極惡的罪犯,「你跟他打個照面,裝裝樣子就可以了。他簡直不能算人」。
      很快,龐家玉就隔著會客室的鐵柵欄,與她的委託人見了面。也許是第二天就要庭審的緣故,看守所方面擔心出現意外而加派了警力。吳寶強微微地揚著頭,瞇縫著雙眼,正在陷入冥想和玄思,看上去儼然就是真正的上帝。要是他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來,利刃般的目光就足以讓家玉感到一陣陣膽寒。他用溫和的語調稱家玉為「婊子」或「騷貨」,讓她最好立刻滾蛋,並試圖以此激怒家玉。
      「我並不需要什麼律師,你滾吧!」他用嘶啞的嗓音喊了這麼一句,又把眼睛閉上了。家玉耐心地向他解釋了法律的相關規定,並告訴他,按照現代法律制度,拒絕律師是徒勞的。法庭不可能在沒有律師參與的情況下審理任何案件。律師制度本身是現代文明的一個部分,「你可以放棄聘請律師為你辯護的權利,但臨了,法院還會給你指定一位」。
      「為什麼要這個樣子搞?」吳寶強冷笑道,「阿是為了取笑我?拿我來取樂?既然你媽要捉弄我,現在就把我拉出去槍斃,我也沒意見。又搞出這套把戲來戲弄老子。你媽,一個人得了癌症,多多少少還可以抱有幻想。畢竟還有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治癒的希望嘛!可我肯定得死,阿對?我可以去死。但你們別想利用法律來捉弄我。什麼公訴人嘍,什麼證人嘍,又是法官嘍,又是律師嘍……」
      吳寶強這麼說,當然是出於對法律的無知。不過從他目前的境遇來看,他的這番心思,也並非完全是非理性的。
      「明天我就要死了,阿對?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會怎麼個死法?」過了一會兒,吳寶強問道。語調也稍稍平緩了一些。
      龐家玉看了看旁邊站著的兩個民警,壓低聲音對他說:「還沒那麼快。明天不過是庭審而已。結果如何,至少從理論上講,還沒有確定。即便是最壞的結果,你還可以上訴。人是沒那麼容易死的,就算是最後的結果下達,你也可以申請注射。如果維持原判的話。」
      「打麻醉針嗎?你媽阿是要給我打麻醉針?」吳寶強笑道,「我可不需要,我還是會選直接挨槍子,那樣才過癮嘛!」
      「我想問你一個小問題。」龐家玉道,「不過假如你不想回答,也無所謂的。」
      吳寶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死皮賴臉地吹了一個口哨,引來了獄警的大聲訓斥。
      「你因為懷疑女朋友與王茂新有不正當男女關係,就去他們家行兇殺人。儘管從事實上看十分殘暴,但從動機上說,不是不可以解釋的。我想問的是,本來你殺了王茂新就可以了,為什麼要傷及那麼多的無辜?你將王茂新殺死後,有多大必要非得上樓去殺他的父母?為什麼還要埋伏在家中,在那麼悶熱的大衣櫃裡等了三小時,等來了他看完電影回家的妻子、女兒和保姆?你與他們有什麼仇?你甚至連抱在懷中的兩歲的孩子都沒放過。所有這些人的死,起因難道僅僅是手機裡的一條曖昧短信?」
      吳寶強很有些迷惑不解。似乎為她竟然提出如此可笑的問題而感到震驚。他臉上不屑一顧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個先知。
      「那你就去問問王茂新好了。他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你問問他,為什麼要賺那麼多的錢?購買那麼多的房產?包養那麼多的女孩子?他用不了那麼多錢,住不了那麼多房子,那麼多女孩子他也搞不過來。這個世上的東西,有幾樣不是多餘的?你問我為什麼殺那麼多的人,我簡單告訴你四個字,多多益善。我知道他們家有幾口人。不殺到最後一個,我是不會罷手的。因為在我腦子裡,殺人和賺錢的道理是一樣的。多餘的錢,用不了,可存在銀行裡,你的心裡照樣會挺舒服的,阿是啊?殺人也是一樣。過去不就有句老話嗎?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把殺人和賺錢搞在一塊兒,不是由我發明出來的。我們做什麼事都貪多。這是人的天性。你也許會奇怪,現在這個社會,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滅門案,阿是?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因為殺人就好比賺錢,多賺一點是一點,多賺一個是一個。你再去問問那些在大街上闖紅燈的人,他們闖了紅燈,節約了一分鐘甚至五秒鐘,有什麼屌用?他坐在自己家中,一口氣就可以浪費五個小時,什麼都不做。可人就是這樣,只要他經過一個路口,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闖紅燈。人活著總要賺點什麼,哪怕是沒用的東西。
      「不過,既然我快要死了,我也不妨告訴你一點更刺激的東西。我先弄了一下王茂新的老婆,又弄了她的女兒。本來我不想殺那個小保姆,已經打定了主意饒了她。弄她的時候,已經沒勁了,本來就心裡窩火,她在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虛偽,讓老子實在受不了!她竟然一口咬定,說是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發瘋地愛上了我。你媽!想愚弄老子!老子就給她放放血。求生的願望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可以這麼虛偽!」
      陪家玉來的那位民警已經在看表了。
      家玉勸他明天庭審時,盡量與法庭採取合作的態度。受害人被他殺得絕了戶的親屬們,反應可能會比較激烈。這也是人之常情。「再說,你自己的父母,包括八十多歲的奶奶,都會到場。」
      她的建議,吳寶強答應考慮考慮。
      臨走前,家玉又問他,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向她交代的,吳寶強就突然把他那厚厚的舌頭從欄杆裡伸了出來,飛快地舔了一下鐵柱,淫穢地向她笑了笑,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對她說:
      「我想看看,你在幫我口交時是個什麼騷樣子……你想不想嗍嗍我的大雞巴?」
   
      9
      一想到唐寧灣的房子,家玉的心裡就會立刻升起一股無名的毒焰,不緊不慢地炙烤著她,讓她一分鐘都不願意在這個地方生存下去。她擺脫不掉那種深藏在內心的「不好」的預感。就像隨時都會崩潰的電腦系統一樣。
      端午有時候會給她推薦音樂療法,勸說她從音樂中尋找慰藉。貝多芬或者勃拉姆斯。可她根本聽不進去。鋼琴讓她的心跳加快。大提琴像把大鋸子。小提琴像把小鋸子。反正都是要把她的神經「鋸斷」。
      她已經找過了公安局、派出所、公安分局和消費者協會,繞了一個大圈子之後,還是在上週末去了鶴浦市中級人民法院,遞交了訴狀。她沒有找任何的關係,而是自己排了三小時的隊,花了690元錢,在法院立了案。她不想欠任何人的債。
      她知道,在她為收回自己的房子而疲於奔命,狼奔豕突的時候,那個名叫春霞的女人正翹著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坐在他們家的客廳裡,用他們家院子里長出來的薄荷葉烤肉,泡茶。雖然家玉是律師,可她實在不願意與春霞打官司。因為她知道,一旦提起訴訟,實際上她已經失敗了。好比有人衝著你的臉吐了一口痰,你去找法院評理,法官最後判決對方將你臉上的痰跡擦去。如此而已。
      家玉閉上眼睛都能想像出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法律程序。法官從受理案件到開庭,少說也得兩三個月,然後照例是預備庭的質證、調查、補充調查。好不容易等到開庭,假如春霞不到庭應訴的話,還需要等待第二次開庭。按照法律的規定,春霞仍然可以拒絕出庭。隨後,將是缺席判決。判決結果將會登報公示,沒有疑義才會移交給法院的執行庭。家玉當然也可以要求強制執行,但這一類的民事案件要執行起來,通常會十分緩慢。等到所有這些程序走完,最快也得五六個月……
      家玉並非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作為律師,她奇怪地發現,這套法律程序,似乎專門是為了保護無賴的權益而設定的,一心要讓那些無賴,自始至終處在有利地位。
      而在端午看來,對於善惡的倒置,本來就是現代法律的隱秘特性之一:「想想看,有多少慘無人道的戰爭,在所謂的《國際法》的保護之下公然發生?多少無恥的掠奪,在貿易協定的名義下發生?有多少……」
      端午那一連串空洞而迂闊的排比句,剛說了個開頭,家玉就連連向他擺手:「你說的這些,跟我們的房子有什麼關係?拜託你,別跟我談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了。我腦仁疼。」
      兩個月之後,家玉透過法院的朋友,詢問這個案件的進展。對方的答覆果然不出她所料。
      「目前還不能開庭。」那個戴著誇張白色眼鏡的書記員對她說。
      「為什麼?」
      「你是律師啊,應當知道法律上的『先刑後民』的原則。」
      「什麼意思?」
      「頤居公司的行為已經涉嫌詐騙。」白眼鏡道,「僅僅在鶴浦,類似的受害者就多達二十幾家,這個案件已經成了省公安廳督辦的重大案件。現在,公安機關正在全力追捕犯罪嫌疑人。」
      「也就是說,在抓到犯罪嫌疑人之前,這個案子還得無休止地拖下去?」
      「恐怕是這樣。」
      「假如公安機關一直抓不到犯罪嫌疑人呢?」
      白眼鏡笑了笑,「你只能假裝相信,公安機關最終是能夠抓住他們的。」
      家玉的情緒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在從法院回家的路上,家玉一直在跟端午念叨,她想殺人。
      「是的,我想殺人!」
      端午也第一次意識到,他妻子目前的精神狀況,確實有點讓人擔憂了。
      
      10
      十一月末,宋蕙蓮回鶴浦探望父母。她的日程排得滿滿的,與家玉的見面時間不得不一改再改。蕙蓮在電話中向她抱怨說,她對家鄉的觀感壞極了。鶴浦這個過去山清水秀的城市,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骯髒的豬圈」,已不適合任何生物居住,害得她根本不能自由呼吸。這些抱怨都是老生常談,或者也可以說是事實。但這些話從一個「歸化」了美國的假洋鬼子的口中說出來,還是讓家玉感到很不是滋味。塵封已久的「愛國主義」開始沉渣泛起。好像蕙蓮批評她自己的家鄉,正是為了嘲笑家玉的處境。
      為了多少改變一點宋蕙蓮對故鄉的惡劣印象,為了讓蕙蓮見識一下鶴浦所謂「高尚生活」的精萃,家玉把與她見面的地點,定在了小瀛洲島上的芙蓉樓,有意嚇她一跳。那是一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涉足的高檔會所,是傳說中王昌齡送辛漸去洛陽的餞別之所,兩年前剛被修葺一新。可是到了約定見面的那天早上,芙蓉樓會所的一位高級主管突然給她打來了電話,在未說明任何緣由的情況下,就蠻橫地取消了她的訂座。
      由於家玉事先向宋蕙蓮大肆吹噓了一下芙蓉樓的西點和帶有神秘色彩的服務,臨時更改地方不太合適。她給《鶴浦晚報》的徐吉士打了個電話,讓他通過守仁的關係想想辦法。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徐吉士在電話中對她笑道,「上面來了人,要在芙蓉樓下榻。具體是誰,我不能說。小瀛洲附近的路已經封了。」
      「你胡編吧?」家玉知道,這個人嘴裡說出的話,沒有一句是靠譜的,「我剛剛開車還經過那裡,島上跟往常一樣啊,還是遊人如織啊。」
      「拜託!那些遊人,都是化了裝的便衣特警。」
      吉士建議她更換地點。
      他推薦了一個名叫「荼靡花事」的地方。也是一家私人會館,也可以吃西餐,花園式的建築也很有味道。再說了,那裡的晚桂花正當季。
      「順便問一句,你到底要請誰吃飯呢,這麼隆重?」
      「還能是誰?你的老情人唄。」家玉笑道。
      在徐吉士的追問下,家玉只得將宋蕙蓮回鶴浦探親的事告訴了他。
      「是這樣啊?好吧,這頓飯我來請。我一定要見見這個臭娘們。」吉士道,「那婊子當年在電影院打了我一巴掌,害得我在局子裡呆了半個月。這筆賬還沒找她算過呢。哎,你先別告訴她我會來。」
      放下電話,家玉總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合適。畢竟人家宋蕙蓮如今已經是美國人,受美國法律熏陶多年,對於人權、隱私、知情權,都十分敏感,不好胡亂唐突的。她給宋蕙蓮打了個電話,為徐吉士的半路殺出提前徵求她的意見。
      宋蕙蓮咯咯地笑了半天,然後道:「乾脆,你把端午也叫上,索性一鍋燴。還是二十年前的原班人馬。」
      端午好像怎麼也想不起宋蕙蓮是誰了。家玉酸溜溜地提到招隱寺的那個炎熱的午後,提到她那條暗紅花格子短褲,她那雪白的大腿。
      「你不用假裝當時沒動心吧。」
      端午笑了笑,說:「再好的皮膚,也經不住二十年的風刀霜劍啊。更何況,她又是在美國!別的不說,食物膨大劑一定沒少吃。」
      隨後,他就去了衛生間,專心致志地刮起鬍子來。他今天下午要出去一下,可能要很晚回來。他讓家玉向宋蕙蓮代致問候。他沒說要去哪裡,家玉也沒有心思問他。端午先用電動剃鬚刀剃淨了下巴,又找來一把簡易刀架,抹上須膏,開始仔細地刮著鬢角。他還刷了牙。不到兩點就出門去了。
      
      「荼靡花事」位於丁家巷,緊鄰著運河邊。原先是南朝宋武帝的一處別院,依山而建。園林、山石和庵堂,如今多已不存,唯有那二十餘株高大的桂花樹,枝葉婆娑,依稀可以見到當年的流風餘韻。
      這個會所的主人,是鶴浦畫院的一位老畫師。這人常年在安徽的齊雲山寫生,店面就交由他的兩個女兒打理。兩姐妹都已過了三十,傳說形質清妍,一時釵黛。因始終沒有嫁人,引來了眾多食客的好奇與猜測。當然,對同性戀的好奇,也是時下流行的小資情調的一部分。
      家玉曾經去過兩次,可從未見過這對姐妹花。
      家玉覺得自己的那輛本田有點寒酸,就特意打了一輛出租車。她趕到那裡的時候,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十分鐘。可徐吉士到得比她還早。他的鼻子囔囔的,好像得了重感冒。用他比較誇張的說法來形容,他咳出來的痰,已經把家中洗臉池的漏斗都堵住了。由於鼻子不通,可惜了滿院子的桂花香。
      天已經黑下來了,風吹到臉上,已經有了些寒意。透過敞開的小天井,可以看見院子裡在風中搖晃的燈籠。燈光照亮了一座小石橋。橋下流水濺濺。
    兩人很自然地聊起了各自的孩子。吉士沒問端午為何不來。
      若若今年九月如願以償,升入了鶴浦實驗中學。對於徐吉士來說,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讓他感到驚異的是,以若若那樣的成績,竟然進入了奧賽高手雲集的重點班。
      「恐怕沒少給侯局長塞錢吧。」吉士一臉壞笑地看著家玉。
      家玉笑而不答。
      「送了多少?」吉士說,「就當是為我指點一下迷津嘛!我家的那個討債鬼,明年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家玉仍然抿著嘴笑。
      「要麼不送,要麼就往死裡送。」末了,她含含糊糊地說了這麼一句。
      吉士張大了的嘴巴,有點合不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正聊著,隨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跟在侍者的後面,走進了包房。家玉和吉士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的表情都很驚訝。
      宋蕙蓮頭上戴著一朵大大的絹布花,像是扶桑,又像是木槿。上身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對襟扣的花布褂子,下面則是黑色的緊身連褲襪。腳上是一雙繡花布鞋。肩上還斜跨著一隻軟塌塌的布包,大朵的牡丹花圖案分外醒目。
      她站在包房的門口,望著兩人笑。
      龐家玉開始還真有點擔心,別是什麼人走錯了房門,忽然就聽得這人訝異道:
      「怎麼,認不出我來了嗎?」
      「喲,宋大小姐。」吉士趕緊起身,與她握手,「你怎麼把家裡的床單給穿出來了?別說,要是在街上碰見你,真的不敢認。」
      「不好看嗎?」蕙蓮歪著腦袋。她的調皮勁兒已經有點不合時宜了。
      「好看好看。」吉士笑道,「你這身花天花地的打扮,雖說讓我們中國人看了犯暈,可美國佬喜歡啊,對不對?這要在國外走一圈,還能捎帶著傳播一下中國的民俗文化。怎麼不好看?好看!」
      蕙蓮像是沒聽懂吉士話中的諷刺意味,走過去與家玉擁抱。
      「秀蓉倒是老樣子,還那麼年輕。」
      她問端午怎麼沒來,家玉剛要解釋,蕙蓮的嘴裡,猛不丁地冒出了一長串英文,家玉一個沒留神,還真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蕙蓮整個地變了一個人。讓人疑心二十年前她就已經發育得很好的身體,到了美國之後,又發育了一次。骨骼更粗大。身材更胖碩。毛孔更明顯。像拔去毛的雞胸脯。原先細膩白嫩的皮膚也已變成了古銅色,大概是曬了太多日光浴的緣故。那張好看的鵝蛋臉,如今竟也變得過於方正,下巴像刀刻的一樣。都說吃哪裡的東西,就會變成哪裡的人,看來還真是這麼回事。她的頭髮被染成了酒紅色,額前的劉海像扇窗戶。身材和髮型的變化,足以模糊掉女人的性別,卻無法掩蓋她的衰老。
      家玉瞅見吉士的眼中,已經有了一絲悲天憫人的同情之光。似乎二十年前的那場恩怨早已冰消雪融。
      蕙蓮照例給他們帶來了禮物,照例讓他們當面打開,照例強調,這是「我們美國」的習慣。她送給吉士的是一本剛剛在蘭登書屋出版的英文隨筆集,(吉士學說天津話來打趣:喝!好嘛!一句英文不懂,這不是存心折騰我嗎?)外加兩枚印有哈佛大學風景照的冰箱貼;給家玉的禮物,除了同樣的隨筆集之外,是一瓶50ml的Esteelauder。她也沒落下端午。他的禮物是一套四張裝的勃拉姆斯交響曲合集。她居然也知道端午是古典音樂的發燒友,讓家玉悶悶地出了半天的神。
      她從錢夾中取出一張照片給他們看,告訴他們,誰是她的husband,誰是她的baby。那個黑人是個大高個子,長得有點像曼德拉。她的兩個 baby也都是黑不溜秋的。隨後介紹的是別墅裡的大草坪。栗子滿地的樹林。游泳池邊的玫瑰花圃。出於禮貌,家玉強打精神,發出了持續而堅韌的讚歎之聲。吉士則在一旁悶悶地抽煙。他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
      宋蕙蓮很快就說起了她這次回國的觀感,說起了她在鄉下的父母。
      他們種了幾畝地的大白菜,其中絕大部分都賣到了城裡,剩下沒有賣掉的幾十顆,就直接扔到田間的草堂裡去漚肥。蕙蓮問他們,這麼好的大白菜,怎麼捨得扔掉?幹嗎不拿回家自己吃?母親說,毒得很,吃不得的。
      「我在Boston的時候,聽說你們中國人,一個個都變成了毒人,蚊子叮一口都會立刻中毒身亡,原以為是天方夜譚,沒想到真的還差不多。這些年,你們都是怎麼活過來的!」
      吉士笑道:「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可沒點白菜。就算有白菜,也不一定是令尊種的。」
      蕙蓮又說起他們鎮上那座亞洲最大的造紙廠。它的污水不經過處理,直接排入長江的中心:
      「一想到我喝的自來水取自長江,就有點不寒而慄。而化工廠的煙霾讓整個小鎮變成了一個桑拿浴室。五步之外,不辨牛馬。」
      徐吉士開始了猛烈地咳嗽。他庫嚕庫嚕地咳了半天,終於咳出一口痰來,吐在餐巾紙裡,並小心翼翼地包好,隨手丟在了餐桌上。宋蕙蓮嫌惡地皺了皺眉,伸向桌面正要夾菜的手,又縮了回來。
      她幾乎什麼都沒吃。
      「你說的也許都是事實。」吐出一口痰後,吉士的嗓音陡然清亮了許多,「可中國的環境這麼糟糕,客觀地說,貴國也有不少責任。」
      「這和我們有關係嗎?」
      「因為你們鎮上出產的紙張大部分是銷往美國的呀!」
      「不知為什麼,」蕙蓮轉過身來對家玉道,「我這次回國,發現如今的情形與二十年前大不一樣,似乎人人都對美國懷有偏見。It』s stupid.」
      「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罪惡,都是美國人一手製造出來的。」吉士仍然笑嘻嘻的,可他似乎完全無視對方的不快。
      「日你媽媽!」蕙蓮一急,就連家鄉的土話都帶出來了。不過,她接下來的一段話又是英文,徐吉士的臉上立刻顯示出痛苦而迷茫的神色。
      「她說什麼?」吉士無奈地看著家玉。
      家玉瞥了宋蕙蓮一眼,又朝吉士眨了眨眼睛,提醒他不要這麼咄咄逼人,然後道:
      「她說,你簡直就是個可怕的毛派分子。」
      「沒錯,我是個毛派。」吉士依然不依不饒,「在中國,凡是有良心的人,都正在變成你說的毛派分子。」
      宋蕙蓮看來有意要結束這場辯論。她沒再理會徐吉士,轉而對家玉感慨道:「可惜,今天晚上,端午老師不在。」
      她依然稱他為老師。不過,在家玉看來,即便端午在場,即便他本能地厭惡毛派,他也未見得會支持蕙蓮的立場。
      終於,他們很快就談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場聚會。本來,他們三個人可以作為談資的共同回憶,並不太多。
      蕙蓮說,那場聚會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是個陰謀。兩個純潔而無知的少女去招隱寺,朝拜從上海來的大詩人。「可你們一開始就心懷鬼胎,居心叵測,對不對?」蕙蓮笑道。
      吉士的臉上也終於浮現出了詭秘而輕浮的笑容。他既未表示贊同,也不去反駁,只是笑。
      「你們一開始就存著心思,把我們兩人瓜分掉,對不對?在招隱寺,一個下午東遊西蕩,害得我的腿被蟲子咬了好幾個大包,不過是為了等待天黑,然後和我們上床,對不對?老實交代!」
      宋蕙蓮明顯地興奮起來。她甚至嬌嗔地捶打著徐吉士的肩膀,逼著他去交代那天的作案動機和細節。
      二十年前的那個詩社社長彷彿又回來了。
      家玉稍稍覺得有點膩煩。一棵樹,已經做成了傢俱,卻還要去回憶當初的枝繁葉茂,的確讓人有點恍惚和傷感。她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不論是剛剛萌動的性意識,還是所謂的愛情,如今都成了飯後的笑談。她招呼服務員給茶壺續水,忽聽得吉士道:
      「其實也不是那麼回事。那天下午,本來我也只是想大家隨便聚聚,談談詩歌,聊聊天。我記得,那天還去菜市場殺了一隻蘆花雞。可下午在招隱寺遊玩的時候,兩位表現出來的興奮明顯超出了常態。尤其是蕙蓮。在那種氣氛下,傻瓜都會想入非非。我和端午在撒尿的時候交換了一下意見。我開玩笑地對他說,如果要從這兩位女孩中挑一個留下來過夜,會考慮留下誰。你們知道,端午是個有名的偽君子,他聽了我的話,倒沒表示反對,可也沒說喜歡誰,只是反問了一句, 『這怎麼可能?』他當時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事後也沒再問過他。按照我的觀察,我猜想他恐怕是喜歡秀蓉的。既然如此,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將蕙蓮帶走。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反是。如此而已。」
    「問題是,我也喜歡端午老師啊……」蕙蓮的嘴唇黏在牙床上,下不來了。過了一會兒,又道:「你現在知道,為什麼在電影院要給你一巴掌了吧?」
      吉士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似乎二十年前的疼痛依然未消:「這麼說,你和我一樣,都是那場聚會上的陪客。不過,我們倆的犧牲,能夠成就這麼一段美滿的婚姻,我挨的這個耳光還算是值得的。來,咱們喝一杯!」
      「這些年來,我常常會這樣胡思亂想,」蕙蓮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她的目光,漸漸地,就有些虛浮,「要是那天你帶走的是秀蓉,留在招隱寺荷塘邊小屋的那個人是我,命運會不會有點不同?比如,我會不會去美國?會不會嫁給史蒂芬?後來又嫁給該死的威廉?」
      家玉覺得,他們的對話要這樣延續下去,就會變得有點穢褻了,便立即打斷了蕙蓮的話,對吉士道:
      「我倒是關心另一件事。端午那天晚上不辭而別,返回了上海。我想知道,究竟是你預先給他買好的火車票呢,還是他臨時決定要走,去車站買的票?」
      儘管她的話說得像繞口令一樣,吉士還是馬上意識到它的不同尋常。他定了定神,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這個,我還真的記不清了。」
      「我要聲明一下,我不覺得自己是那個晚上唯一的受益者。」家玉板著臉道,「相反,若說是受害者,倒還差不多。」
      「喝酒喝酒……」吉士忙道。
      「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蕙蓮斜瞇著眼,望著她笑,「當時,端午在給我往記事本上寫地址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我就喜歡上了那雙手。」
      「你看,越說越不像話了吧?」吉士對蕙蓮道,「你也別端午長端午短的,我們倆之間的事還沒了結呢!你平白無故地打了我一巴掌,這事怎麼弄?」
      「今天就了結,OK?」蕙蓮訕訕地笑道,「等會兒吃完了飯,我就跟你走,找個地方,把那筆賬銷了,阿好?」
      吉士尷尬地笑了一下,沒有接話。
      
      結完賬,他們三個人來到會所的院門外,等候出租車。
      蕙蓮看樣子真的打算跟吉士走。她問吉士接下來還有沒有什麼活動,吉士就把臉一板,說他接下來約了幾個老朋友,都是賭棍,去呼嘯山莊打牌。
      「不過,你就別去了。遠得很。」
      家玉想上廁所,就與他們匆匆道了別。
      一個侍者領著她,朝院子的西側走去。她仍然聽見蕙蓮在門口對吉士感慨道:
      「可惜端午今天沒有見上。」
      
      其實,端午今天晚上一直都在這兒。
      
      這可不是什麼第六感覺。也不是源於他下午刮鬍子時,家玉心底深處陡然掠過的一道充滿疑問的死水微瀾。她穿過一個被LED燈管襯得綠瑩瑩的走廊,就在覆蓋著迎春花枝的小石橋邊,看見了端午。
      一個身穿鼠灰色運動裝的女孩,似乎正拉著端午的手,對著橋邊的一扇月亮拱門指指點點。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出頭。她的頭也似乎靠在端午的肩上。而且,一看就是喝了太多的酒。
      當然,端午很快也看見了家玉。他像個白癡一樣地眨巴著眼睛,表情極其複雜,有些不知所措。
      家玉一聲不響地走到他身邊,冷靜地扇了他一巴掌,扭頭就走。
      給她帶路的侍者,僵在了那裡。
      其實,打完這一巴掌之後,家玉本來還是可以從容地去上廁所的。當家玉想到這一層的時候,她已經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了。
      她被那泡尿憋得難受。
      
      11
      若若在客廳的餐桌上做作業。奇怪,他沒有看電視,沒有玩遊戲機,沒有開電腦,沒有逗鸚鵡。他確實在做作業。耳朵裡還塞著白色的耳機,那是她的蘋果ipod。他正在搖頭晃腦地做習題,桌子上鋪滿了來源不一、種類繁多的試卷。
      「老媽,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了。」若若一看到她進門,就對她道。
      家玉懶得搭理他,把臉一沉,怒道:「怎麼跟你說的?跟你說過一千遍了,做作業的時候不允許聽耳機!」隨後,一頭扎進了廁所。
      坐在馬桶上,家玉忽然就覺得兒子剛才的話,有點不一般。她想起來,昨天兒子放學回家,一進門就喜滋滋地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她沒有理他。她已經早就習慣了每次考試兒子都排名末尾的事實。每次的考試成績,若若總是藏著掖著,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既然這一次他主動提起了期中考試的成績,難道說……
      家玉心頭一緊,趕緊從廁所奔了出來,坐在兒子的對面,親熱地捋了一下他的小腦袋,「怎麼樣,成績出來啦?數學考了多少分?」
      「考砸了。」兒子道,「最後一道大題,我少寫了兩個步驟,被扣掉了6分。」
      「少廢話!我問你數學到底考了多少分?」
      「還可以吧。」兒子的臉上顯露出對自己很不滿的樣子,並隨手把試卷遞給了她。
      竟然是107。
      總共120分的題目,兒子考了107。
      她自己是工科出身,可兒子的數學題,她現在連看懂都有問題。但若若竟然考了107。
      家玉的眼淚控制不住,奪眶而出,繼而竟然是無聲的啜泣。兒子來到她的身邊,用他的小手拍著她的肩,又道:「其實也沒什麼啦,這次數學容易。大家都考得好。這個分數,在班上也不算是很高啦。」
      「那你這個成績,在全班能排第幾啊?」
      「第九。不算很靠前。」
      「寶啊!」家玉猛吸了一口氣,狂叫一聲,一把將兒子摟在了懷裡,彷彿今天晚上所有的不快都煙消雲散了。她把兒子摟在懷裡揉搓了半天,開始問他其他各科的成績。語文。英語。歷史。地理和生物。然後丟開他,抓過一隻鉛筆,在試卷的反面將那些數字加在一起,來估算兒子在整個年級的總排名。她處在一種興奮的失神狀態,一連算了三次,每次得出的結果都不一樣。
      兒子當然知道她在做什麼,就善意地提醒她說,其實根本用不著算,因為全年級的總排名,昨天下午就已經公佈了。在全年級17個班,總共七百多名學生中,若若排在第83位。
      龐家玉立刻丟開兒子,跑進了臥室,給「戴思齊的老娘」胡依薇打了一個電話,興沖沖地將兒子的期中考試成績和年級排名告訴了對方。
      「那就恭喜你了!」戴思齊的老娘彷彿突然失去了理智,竟然在電話中很不禮貌地大叫起來,並頗為惱怒地立刻掛斷了電話。
      這一切,都在家玉的預料之中。胡依薇的反應正是家玉所期望的。
      「戴思齊能排到多少名?」回到客廳裡,她又問兒子。
      「慘透了!」兒子道,「具體多少名,我不曉得。反正在二百名之外。胡阿姨發了飆,就拿毛衣針扎她的臉。」
      聽兒子這麼說,龐家玉的嘴角漸漸地就浮現出一絲冷笑。
      戴思齊他們家與龐家玉同住一個小區。在鶴浦實驗小學,若若和戴思齊也在同一個班。每次開家長會,胡依薇對家玉不理不睬,態度十分倨傲。儘管她自己不過是一個連工資都快要發不出來的電鍍廠的普通女工,一雙手伸出來,十個指頭都是黑的。可胡依薇仍然覺得自己和家玉不屬於同一個檔次。戴思齊長得很漂亮,活潑可愛,與若若倒是十分要好。家玉也很喜歡那孩子。
      有一次,家長會結束後,龐家玉半開玩笑地對胡依薇說:「不如讓你們家閨女給我們家兒子當媳婦好了。」沒想到,這句極平常的玩笑話,讓電鍍廠女工勃然變色。當著那麼多家長的面,她厲聲質問她,「腦子裡的那些齷齪下流的念頭是從哪裡來的」,弄得家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灰頭土臉地向她道歉了事。
      四個月前,小升初考試時,戴思齊順利考取了鶴浦實驗中學的「龍班」,而按若若的成績,不要說龍班,就連虎班和牛班都進不去,大概只能進入排在末尾的鼠班了。母女倆平常跟女兒提起若若,暗地裡就稱他為「鼠輩」。龐家玉一怒之下,將自己發過一千遍的毒誓拋在了腦後,找到了市教育局的侯局長。在開學後的第三個星期,若若被悄悄地「調劑」到了龍班,頂替了一個舉家移民澳大利亞的學生所留下的位置。
      每次在小區或校園裡遇見胡依薇,家玉仍然抬不起頭來。一看到她,家玉心裡就會無端地一陣陣發緊。每次見面,胡依薇總要冷冷地瞥上她一眼。她的目光就像流氓的手,總在無聲地剝她的衣服。它彷彿在暗示家玉:她與侯局長私下達成的骯髒交易,不僅僅涉及到金錢。她甚至給《鶴浦晚報》寫了一封匿名信,指名道姓地指責家玉,向「教育局某領導」無恥地奉獻身體。
    當然,這封信被徐吉士及時截獲並予以焚燬,從而避免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若若雖然進入了龍班,可胡依薇在私下裡張羅成立的「龍班家長聯誼會」,根本不讓家玉參加。因為她的兒子「是靠不正當的關係進來的」,「一隻老鼠壞了一鍋湯」。他們在週末或者節假日悄悄地組織各類補習班,也從不通知若若,據說是為了「維護龍班的純潔性」。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所有的恥辱都得到了洗刷。她有一種大仇已報的酣暢之感。奇怪的是,家玉覺得這種喜悅並非來自於她的心靈,而是直接源於她的身體。就像颱風在太平洋上生成,瞬間就捲起了漫天的風暴;就像快感在體內秘密地積聚,正在堆出一個讓她眩暈的峰巔。她終於等來了一個機會,可以用夢寐以求的口吻,第一次對兒子這樣說:
      「寶啊,知道用功是好的,可也不能一天到晚都做習題啊!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該玩的時候還是要玩的嘛!寶啊,今天是週末呀!你可以看看電視啦,玩玩遊戲啦,聽聽音樂啦,都是可以的呀……」
      兒子剛把那白色的蘋果耳機塞入耳中,家玉就湊過去取下一隻,放在自己的耳邊聽了聽,說:「噢,原來是在聽列儂啊!」
      那是一首甲殼蟲樂隊的《黃色潛水艇》。兒子竟然已經開始聽披頭士了。看來他的藝術品位也不低啊。
      「你覺得戴思齊有那麼漂亮嗎?」她忽然問道。
      「你說呢?」兒子一臉壞笑地望著她。
      「要我說,也就是個一般人吧!而且小時候好看,長大了一定會變醜的。你看看她老娘那張冬瓜臉就知道了。」
      
      端午還沒有回來。
      即使她當著他小情人的面給了他一巴掌,他還是沒有馬上回家的意思!媽的!那裡的燈光太晦暗了,她有點吃不準,他們是否真的拉著手,她的頭是否真的靠在丈夫的肩上。就算他們倆真的有一腿,那又如何?按照婚後的「君子協定」,那也是人家的權利。何況這個權利,她自己早就用過了,而且不止一次。
      從道理上說,她覺得剛才的那一巴掌打得有點莫名其妙。
      她不知道端午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天快亮的時候,鸚鵡的叫聲將她驚醒了。她起來解手,看見端午蜷縮在客廳魚缸下的沙發上。
      她抱來一床薄被,替他蓋上。
      端午並沒有睡著。在灰濛濛的晨曦中,她看見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朝她笑了一笑。他說,那個女孩名叫綠珠,也喜歡寫詩,是陳守仁的親戚。昨天下午,她約他去「荼靡花事」賞桂花。他們之間沒什麼。她患有嚴重的抑鬱症。最重要的是,在昨天下午的聚會上,並不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一個何軼雯,是民間環保組織「大自然基金會」的負責人。
      「也是個女的吧?」龐家玉鼻子裡哼哼了一下,冷笑道。
      「怎麼樣?你現在放心了吧?」端午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望著她。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你願意怎麼搞,那是你的事。再說,就算你什麼事也沒做,也並不表明你不想做啊。」
      「這個何軼雯,想通過綠珠的關係,勸說守仁給他們組織投錢。綠珠呢,也想跟她一起做環保。這對改善她的憂鬱狀況會有好處。」
      「呦,你還懂得治療憂鬱症啊!越發地出息了,嗯?你老婆也有嚴重的憂鬱症,什麼時候你給我也治治?」
      端午嘿嘿地笑了兩聲,去抓她的手。
      可家玉用力地甩開了他。
      
      12
      第二天早上九點,家玉去演軍巷與唐燕升見面。
      這條幽深的巷子,從宋代開始就是屯兵之所。家玉熟悉那裡的一門一樓,一草一木;熟悉那裡的烏簷青瓦,夾徑濃陰;熟悉木拖在青石路面上敲出的跫跫之聲。她喜歡那裡的岑寂與幽黯。以前,每次走進這座薄暗之巷,總能讓她的心一下子靜下來。後來,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忘掉它。
      十多年前,家玉和唐燕升佈置結婚用的新房,正趕上春夏之交的雨季。彷彿一切都長了霉。長日陪伴著她的,是燕升請來的兩個木匠。他們給她打了一張雕花婚床。家玉成天躺在竹椅上看書。通常,她看不了幾頁,就在樟木屑和刨花的香氣中沉沉睡去了。每到中午,木屑味中混入了鄰居做菜的醉人的香味,她也覺得很安逸。看著滿街的煙雨洴濛,看著青石板上亂濺的水珠,看著風搖牆草,雨綠老苔,她忽然覺得,在這個有點殘破的老巷中,打發掉或長或短的一生,其實也挺好。
      她拚命地克制著去上海的衝動。強迫自己不去想端午。忘掉招隱寺的池塘、蓮花和月亮。怎麼著都是一輩子。她不過是一個從外鄉來的沒人要的女孩子,就該過平常人的日子。
      下了十多天的雨終於停了。天剛剛放晴,燕升就帶著家玉去華聯百貨商店挑選戒指。她和唐燕升的婚期,定在了一個月後的五一勞動節。在二樓的周大福金店,她從牆上的一面方形的鏡子中看見了端午,就像看見了鬼。她回過身去,那人影子一晃,就不見了。自動扶梯的拐角處空空蕩蕩。
      燕升把金店的戒指讓她試了個遍,可家玉都說不合適。
      燕升有的是耐心。他要帶她去大市街的晨光購物中心,去周生生看看。家玉忽然就痛苦地按住了自己的胸部,蹲在了地上。她十分及時地犯了「心絞痛」。唐燕升開著警車,響著警笛,風馳電掣地送她去醫院。
      在去醫院的途中,她的心絞痛當然不治而愈。
      第二天,她留下片言隻字後,收拾自己的行李,悄然離去。
      奇怪的是,燕升竟然也沒再去找她。
      三年後的清明節,她抱著她與端午剛滿週歲的兒子,去鶴林寺去看桃花,冷不防遇見他從一輛警車上下來。燕升大大方方地走過來與她搭訕,有一種對命運開出的價碼照單全收的闊綽。倒是家玉心裡七上八下,急急忙忙就要往人堆裡藏。為了燕升剛剛說過的那句話,她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
      他說:「事到如今,就是想做兄妹,怕也是不行了吧?」
      她為燕升打過一次胎。
      
      家玉把車停在了演軍巷外的馬路邊,一個人朝巷子裡邊走。這條巷子正在被改造成「民俗風情一條街」。原先的灰磚樓刷上了油漆和塗料。深紅,翠藍或粉白。每個店舖的門前高高低低地挑出一對紅燈籠,一眼望去,有一種觸目刺心的俗艷。店舖裡銷售的茶葉、蠟染布、繡花鞋、首飾、古董和絲綢,無一是當地的土產。
      現在是早上,街面上還沒什麼遊人。倒是公共廁所還在原先的位置,還像原來一般破舊,氣味難聞。福建會館高大的門牆下,有個老人抱著一根枴杖坐在路檻上打瞌睡。旁邊趴著一條大黃狗。老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從眼前走過,眼神十分晦澀。
      走在這條已多少有點讓她陌生的街道上,家玉覺得自己心裡有點什麼東西,已經死掉了。不過,這樣也好。沒有什麼枝枝椏椏牽動著她的情愫,攪動著她的記憶。至少不用擔心,會在這條白晃晃的長街上,遇見過去的自己。
      燕升家隔壁的雜貨鋪,如今已變成一家酒行。院子的門虛掩著。窄窄的天井裡,有一個紮著蝴蝶結的女孩子,看上去七八歲,手裡拿著一枚毽子,疑惑地望著她。女孩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俊秀的女人,三十出頭,嘴裡咬著一根綠頭繩,正在陽光下梳頭。她一看見家玉,就扭頭朝屋裡喊:
      「燕升,有人找。」
      女人麻利地將頭髮紮起,然後笑著招呼家玉進門。家玉聽見屋子裡傳來了馬桶沖水的聲響。
      她記得這個小院內原先還住著一戶人家,是個磨豆腐的。燕升說,那個磨豆腐的老張,前年得癌症死了。他從老張兒子的手裡,把整個小院都買了下來。幾個小房間打通了之後,又在東西兩面各開了一扇窗戶。甚至就連屋頂上那片玻璃明瓦,也換成了塑鋼的天窗。屋子倒是豁亮了許多,卻沒有了當年的幽暗與曖昧。
      他們在窗邊圍著一張四仙桌坐了下來。
      西風刮出一片藍天。陽光也是靜靜的。
      「佔你房子的那個女的,名叫李春霞。」燕升手裡夾著一支如煙,對她說,「她是第一人民醫院特需病房的護理部主任。」
      原來是個醫生。
      家玉與她見面時,春霞就莫測高深地暗示自己,她的身上有一種死亡的味道。
    原來如此。
      「這種人最難弄。關係盤根錯節。」燕升道,「市裡的大小領導,包括有錢人,都在她手上看病。明擺著不是一般人。」
      燕升媳婦已經替他們沏好了一壺鐵觀音。隨後,又拿過一隻文旦來剝。她用水果刀在文旦上劃了幾個口子,咬著牙將文旦皮往下撕,卻不小心弄壞了指甲。燕升心疼地將她的手抓過來,在陽光下瞅了瞅,輕輕地笑道:「你也就這麼點本事。」
      女人也望著他笑。夫婦之間有一種自然的親暱。
      「我那房子,就叫她一直這麼佔下去?」家玉問道。聲音有點發乾,也有點生硬。
      「不是這話。」燕升寬慰她說,「你先別急。我們得慢慢商量出一個法子來。你喝茶。」
      他們喝著茶,說了一會兒閒話。家玉偷偷地朝燕升瞟了兩眼,發現他兩邊的鬢角也出現了斑斑白髮。臉上的毛孔,在陽光下更顯粗大,臉頰上多了些褐斑。人卻比過去沉穩了許多。沒多久,女人就帶著孩子出去了。她們要去市少年宮。學鋼琴。
      燕升打趣道:「自從中國出了個郎朗,所有的警察,似乎都對孩子的前途想入非非。」
      女人笑了兩聲,轉過身來,對家玉道:「中午就在我家吃飯,阿好?」
      她的話,和她的人一樣,很乾淨。自己與燕升過去的關係,看樣子她是知道的。家玉只是拿不準,燕升會如何向她講述從前的那段經歷。看著她摟著孩子穿過天井往門外走,不知為什麼,家玉的心裡忽然就有了一種奇怪的羞愧之感。
      因為昨天晚上,她做過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剛踏進這個小院,唐燕升就把她攔腰抱住了,用一雙冰冷的手銬將她銬在了床架上,雙手提著她的兩條腿,向她的最深處撞擊。像打夯,又想舂米。她拚命地掙扎,燕升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在談正經事之前,他先要複習一下以前的功課。家玉想了想,也就就忍恥含垢,由他擺佈。可他「複習」起來就沒完沒了。就像記憶中的那場綿綿春雨。
      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她的夢也是瘋狂的。
      可眼下的唐燕升,不管真假,臉上的表情倒是十分的莊重。他說:「幹我們刑警這一行的,說到底就是個收屍隊。做的都是馬後炮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嗎?」
      家玉點點頭。其實她根本就沒聽懂他的話。她用指甲掐下一小塊文旦皮,在指間輕輕地搓成一個小球。眼看著這個金黃色的小球,在汗漬的作用下慢慢變成深黑色。燕升比先前還是蒼老了許多,眉宇間的那麼一點英武之氣,也早已褪盡。
      「我們的工作,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好比你身上長了一個瘡。皮膚下結了一個小硬塊,又疼又癢,可你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阿是的?你要瘡好起來,只有忍耐。等到它化了膿,有了膿頭,你將膿頭一拔,將膿水擠乾淨,敷上點藥就可以了。我的意思是說,在毒沒有發出來之前,我們刑警也沒有什麼用武之地。
      「李春霞佔了你的房子,可她手裡也有中介公司的正式合同,也就是說,在法院的判決出來之前,她的行為基本合法。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破門而入,替你轟人。如果你們兩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接觸,只能走法院程序。如果要刑警隊介入,就必須鬧出點動靜來。你懂我的意思嗎?說句不好聽的話,假如你們兩家真的打起來了,出現了人員的死傷,那不用你說,我們也會即刻出動,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你是說,讓我帶人打上門去嗎?」家玉道。
      「不錯。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燕升說,「如果你想立馬解決問題,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聽上去,燕升的這個「膿瘡理論」,與婆婆的「焊門方案」相比,也沒多少本質的區別。不過此刻真正讓她感到心悸的,倒不是什麼皮膚下的硬塊,而是在她心裡悄悄生出的悵惘。燕升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嗅不到一點過去的味道。就連他臉上常見的那種嬉皮笑臉的神情,也早已絕跡。
      燕升告訴她,指望刑警大隊很快就抓到頤居公司的老闆,是很不現實的。不過,實在抓不到人,法院拖個一年半載,說不定也會開庭。那樣的話,得有逆來順受的耐心。末了,他問家玉:
      「順便問一句,你認識一些黑道上的人嗎?」
      「不認得。」家玉的心猛地跳了兩跳,笑道:「我怎麼會認識那些人?」
      「街上的地痞流氓、勞改釋放犯、街區的小混混之類的人呢?」
      家玉本來想說:「那就只有你了!」可她吃不準這樣的玩笑,會不會惹得對方突然翻臉(畢竟他們已經有好多年沒見面了),硬是把它憋了回去。
      「不認識也沒關係。」燕升想了想,又道,「下個星期天,我就來替你擺平這件事。你找幾個親戚朋友,人越多越好,最好找些青壯年。你讓他們一律穿上黑西裝,戴上墨鏡,先騙得李春霞開了門,然後這夥人不由分說就往裡沖。進了屋之後,也別和他們搭腔。盡量避免發生肢體衝突。我說的是盡量。就算是動起手來,也不要把人傷了。然後,你立即給我打電話。那天早晨,我會帶人在唐寧灣附近巡邏,保證在五分鐘之內趕到。接下來的事情,你就別管了,由我們來處理。」
      「你們會怎麼處理?」
      「嗨!無非是調解吧。」唐燕升道。
      「要是調解不成功怎麼辦?」
      「那是不可能的。」燕升笑道,「你們這麼多人,往那兒一擺,膽小的早就嚇得尿褲子了,按我的經驗,他們也樂意讓我們調解。到時候,他們也許會提出賠償要求,這一點,你預先要有一點心理準備。照我看,如果他們的胃口不太大的話,你們討價還價之後,給點小錢,事情也就算了結了,阿好啊?」
      家玉不由得一陣苦笑,喃喃道:「那就先這麼試試吧。不過,你讓我到哪兒去找這麼些穿黑西裝的人啊?」
      她起身向燕升告辭,燕升也沒留她吃午飯。他的眉頭緊鎖著,沒什麼話。兩人出了院門,來到了巷子裡。
      街面上風呼啦啦地吹著燈籠。家玉忽然心頭一動,差點流下眼淚。
      她想起當年不辭而別的那個午後,也是個颳大風的日子。她一個人在這條深巷裡走走停停。一個三輪車伕見她提著包,就一路跟著她。她心裡盤算著一個念頭,希望在街上遇見下班回家的唐燕升,用他強有力的胳膊讓她回心轉意。她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天燕升因為凌晨的一個電話,到句容抓案子去了。
      燕升似乎沒有覺察到家玉的情緒變化。兩人並排往前走了一段,燕升忽然長歎了一聲,對她說,他真的不想再穿這身狗屁警服了!那不是人幹的事。作孽。好像有什麼難言的苦衷。家玉沒問,他也就沒有往下說。
      燕升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在郊外的「錦繡江南」買一個複式的公寓房,也體會一下住別墅的感覺。因為孩子上學的原因,因為攢錢的速度老也趕不上房價,目前還只是想想而已。他的另一個計劃是,等他辭了職,就把這所小院的一部分,改建成一個有品位的咖啡館,讓自己靜下來,徹底「放飛」一下心情。他打算在院子裡搭個葡萄架。每天躺在濃蔭下,喝喝茶,讀讀於丹或易中天,聽聽理查·克萊德曼……
      他還說,世上的路千條萬條,可是沒有一條是可以回頭的。這話明顯是說給她聽的。家玉沒有吱聲。
      到了巷子口,兩個人默然告別。燕升忽然摸了一下她的頭。
      像個真正的兄長,笑了一下。
      
      13
      不到九點半,若若就做完家庭作業,早早地上床睡了。鸚鵡的腳上拴著一條軟軟的細鐵鏈,在床頭櫃的鐵架上單腿站立。若若的腦袋邊,還有一個肥皂盒大小的蕎麥皮枕頭,一床小花被。那是兒子專門給鸚鵡準備的床鋪。
      可家玉從未見佐助在他的床上睡過覺。
      端午在客廳裡聽音樂。由於兒子已經熟睡,他把音量調大了一些。沙發邊亮著一盞花瓶狀的小檯燈,有一圈靛藍色的光暈。小提琴的聲音婉轉而柔美,像絲綢泛出的明麗的光澤,似有若無。這是難得的靜謐時光。
      家玉在書房裡重讀《堂·吉訶德》,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
      書桌的四個抽屜都細細地查過了,沒有發現端午與綠珠通信的任何證據。她不願意偷偷地翻看端午的日記。她有著自己的道德底線。日式的玻璃書櫃中,倒是有一摞信件,稍一翻檢,竟有二三十封之多,全都是元慶從精神病院寄來的。倒也是,這年頭,除了精神病人之外,誰還會寫信呢?
    家玉隨手從這摞信件中抽出一封,取出信膽,湊在桌前的檯燈底下,一連看了好幾遍,心中不覺暗暗稱奇。這不是什麼普通信件,而是她的大伯子在神志不清的狀況下隨手寫下的警句格言,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寫在一張宣紙上。
      
      我們不過是紙剪的人偶。雖生之日,猶死之時。
      
      如果一個人無法改變自己受到奴役這一事實,就只能想盡一切辦法去美化它。
      
      女人可以一生純潔。可一旦紅杏出牆,通常不會只有一次。
      
      花家捨的小島,將來可考慮建一個書院。
      
      濁其源而欲清其流,可得乎?
      腐其根而欲繁其枝,可得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應當提請公安部門注意,張有德一直在試圖謀殺我。這是一個明顯的事實。
      
      家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元慶「女人可以一生純潔」那行字上。她的心像是被人用錐子紮了一下。她想起當年在川西的蓮禺,一個掉光了牙齒的喇嘛,對她說過的那番深奧的話:
      有些事,你一輩子總也忘不掉。凡是讓你揪心的事,在你身上,都會發生兩次。或兩次以上。
      小提琴的聲音從隔壁的客廳裡幽幽地傳過來,纏綿中透出一份傷感。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曲子。儘管她很不喜歡小提琴,可聽著聽著,竟不知不覺地跟著它,漸漸地就出了神。旋律所表現的,似乎正是暮春時節的曠野。或者說,如嫠婦泣訴般的音樂聲,把她帶進了一片人跡罕至的曠野……
      原來世上還真有這麼好聽的東西。
      可惜的是,不知道為什麼,小提琴膽怯的聲音,總是會被粗暴的大提琴蠻橫地打斷。就像春天的原野上突然刮起了一陣罡風。魚缸裡的紅箭和虎皮,大概也受到了樂聲的感染,不時躍出水面,撥弄出清晰的甩尾聲。
      啵!
      啵啵!
      在音樂聲中,她彷彿坐在一個深宅大院中。陰暗的房中燃著的一支香,煙跡裊裊上升,杳杳如夢。屋外卻是一片燦爛的金黃,儼然就是花家捨島上的那片晚春的油菜花地。
      多年以前,她作為元慶的法律顧問,去跟合夥人張有德談判。午後沒事,一個人在島上瞎逛。倒塌的磚房露出了黑色的椽子,倒是給那座迷人的小島增添了一份凌厲。聽端午說,他外婆在出嫁途中遇到了土匪,曾被劫掠到那裡,不知真假。那天下午,她在斷牆殘垣中徘徊了三個小時。艷陽。東風。湖水揚波。萬籟俱寂。
      
      她想抽個時間去一趟精神病院,看看元慶。
      「剛才,你聽的是什麼東西?」家玉端著茶杯出來續水,對端午道。她眼淚汪汪的,不時吸一下鼻子。「是貝多芬,還是莫扎特啊?」
      「都不是。」端午有些吃驚地望著她,似乎對她的流淚很不理解,「是個俄國人,叫鮑羅丁。」
      家玉「唔」了一聲,說,「好聽。」
      端午告訴她,這人是俄羅斯親王的私生子,五人強力集團的成員之一。一談起音樂,端午總是免不了要賣弄一番。實際上,鮑羅丁只是個醫生,往往在生病的時候,才會作曲消遣。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他的粉絲們總是一心盼著他生病。
      「再聽點別的。」家玉續完水,逕自走到丈夫的身邊,坐了下來。
      「你想聽誰的作品?」看見妻子第一次主動坐在他身邊,一起欣賞音樂,端午看上去多少有些激動。
      「是不是有個音樂家,名字叫什麼克萊德……」
      「你是說,理查·克萊德曼?」
      「對對,就是這個人。」
      「哦,垃圾!」端午厭惡地皺了皺眉,用無可置疑的口吻宣佈道。
      「不如還聽那個俄國人好了。」
      端午耐心地對她解釋說,鮑羅丁只有這首《第二絃樂四重奏》比較入耳。其餘的,比如《在中亞細亞草原上》,「我這兒的版本有點舊。EMI公司五十年代初的錄音,六十年代轉錄的時候,靜電聲比較大。你會不會覺得吵?」
      「那就把剛才那首曲子再放一遍吧。」家玉道。
      「你怎麼無端就喜歡起鮑羅丁來?」端午笑道,「其實這個人的東西,只是比較可口而已,談不上什麼境界。」
      「少囉嗦!」家玉囔著鼻子道。
      
      

《春盡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