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往南美洲

飛機越過赤道之後,開始斜著穿過乳白的雲層下降,之前,白雲一直靜靜地躺在我們下面,就像熾烈的驕陽下炫目的雪原。羊毛似的蒸汽粘在窗戶上,直到融化瞭,還是像雲朵一樣跟著我們。然後,我們看見瞭叢林連綿的樹冠,明晃晃、綠油油,如巨浪翻騰起伏。飛到厄瓜多爾共和國上空後,我們在瓜亞基爾(1)的熱帶碼頭降落。

我們身上還套著前一天那套西裝、馬甲和大衣,從機艙裡鉆出來,發現外頭有如溫室。然後,我們見到穿著熱帶服裝、喋喋不休的南國人,同時,感到襯衫就像濕乎乎的紙一樣粘在背上。海關和移民局官員把我們擠在中間,然後我們幾乎腳不沾地地被夾著帶到出租車等候的地方。車子把我們送到城裡最好的飯店,其實,也是唯一一傢好飯店。進瞭飯店房間,我們迅速找到浴池,然後在冷水水龍頭下躺平。

我們已經到瞭生長輕木樹的國傢,接下來要買木材建造木筏。

第一天,我們一直在忙著搞清楚他們的貨幣系統,還有學一些簡單的西班牙語,讓我們可以找到回飯店的路。

第二天我們離開房間,開始出去探險,我們以同心圓擴散的方式,向外穩定地延伸領域。赫門滿足瞭他從童年起就想要摸摸棕櫚樹的願望,我也飽餐瞭各種水果,簡直像一盤行走的水果色拉。然後,我們決定去交涉輕木樹的相關事宜。

可惜,這件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們當然可以買到一大批輕木,但卻不是我們想要的那種整根的原木,因為在沿海地區種植輕木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瞭。上一次的戰爭終結瞭那個時代,數以千計的樹木就這樣被砍下,用船運到飛機工廠。他們說,現在這個國傢唯一有大輕木樹的地方,隻剩下內地的叢林。

“既然如此,我們就必須到內地,自己砍伐嘍。”我們說。

“不可能,”這些權威人士說,“雨季才開始,到處都是洪水和泥沼,所有通往叢林的路都不能走。如果要輕木,你得在六個月後再回到厄瓜多爾,到時候雨停瞭,路也幹瞭。”

無計可施之餘,我們隻好去拜托厄瓜多爾的輕木之王唐·古斯塔佛·范·佈赫瓦爾德。赫門攤開木筏的草圖,告訴他我們需要多長的木頭。這位瘦小的輕木之王,急切地抓起電話,要他的手下展開搜尋。他們在每一傢鋸木廠裡找到厚板、輕板及鋸開的木塊,但是找不到任何一根可用的木頭。在唐·古斯塔佛自己的堆積場裡有兩根大木頭,幹得幾乎一點就著,但那對我們的幫助不大。顯然這趟搜尋沒有多大收獲。

“我的一個兄弟有一大片輕木種植場,”唐·古斯塔佛說,“他叫唐·費德裡哥,住在克韋多,就是山上的叢林小鎮。隻要雨季一過我們就去找他,他能提供所有你想要的木頭。但是現在叢林內下大雨,根本沒辦法通行。”

如果唐·古斯塔佛說辦不到,那麼全厄瓜多爾也沒有哪位輕木樹專傢敢說辦得到瞭。結果瓜亞基爾找不到能用來建造木筏的木頭,我們也不可能跑進叢林裡自己砍伐,除非再等幾個月,但是到那時候又太晚瞭。

“時間不夠。”赫門說。

“但是我們必須有輕木原木,”我說,“木筏一定要造得一模一樣,否則就沒辦法保證我們活著完成這趟遠行瞭。”

我們在飯店裡看到一小張學校用的地圖,上面有綠色叢林、棕色高山,以及用紅筆圈起來的居住區域。這張地圖顯示叢林從太平洋一路連綿,一直延伸到高聳的安第斯山山腳。我想到一個辦法:現在從沿海地區穿過叢林到達克韋多的輕木樹林這條路雖然不可行,但是,如果我們是從內地這邊過去呢?我們可以從安第斯山脈白雪覆蓋的區域,直接往下走,進入叢林內部啊!這倒是有可能的,也是我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路線。

我們在飛機場找到一架同意載我們前往基多的小型貨機。基多是這個陌生國傢的首都,位於海拔九千英尺的安第斯高原上。從一個個包裝箱與傢具之間的空隙中,偶爾可以看見綠色的叢林和閃閃發亮的河流,之後我們就鉆入瞭重重雲霧。當我們脫離雲層重見光明時,下面的低地已經隱沒在一大片翻滾的蒸汽中瞭,而矗立在我們眼前的是從一片迷霧裡拔地升起、直通亮麗藍天的幹燥的山坡及光禿禿的峭壁。

飛機仿佛沿著無形的鐵軌前進,順著山勢向上爬升,雖然赤道一直在目光所及之處,然而到最後,我們還是來到瞭閃亮的雪原身邊。我們在高山之間滑行,飛過一片春天裡繁茂的高山平原之後,終於降落在幾乎是全世界最奇特的首都。

基多多達十七萬五千之眾的居民中,大部分是純粹或是混血的高山印第安人,因為早在哥倫佈或我們的種族發現美洲之前,這裡就是這些印第安人祖先的都城。這座城市最顯著的特色,就是那些內含無價藝術寶藏的古老修道院,以及其他早在西班牙時期就存在的壯觀建築,這些建築高聳入雲,像高塔似的俯瞰著印第安人用龜裂土磚建造的低矮房屋。迷宮一樣的小巷,在土墻之間蜿蜒,小巷子裡滿是身穿紅斑點鬥篷和頭戴寬大手工帽子的高山印第安人。這些印第安人中有些準備趕著驢隊前往市場,其他的則隻是靠在曬幹的泥磚墻上,在太陽底下低著腦袋打瞌睡。有幾輛汽車載著西班牙裔貴族人士,他們緩慢前進,一路走一路嚷嚷,終於在到處是小孩、驢子和赤腳印第安老人的巷子中開出一條勉強過得去的路。在這片高山平原上,空氣清新得有如閃亮水晶,而環繞著我們的高山,似乎也想要參與這幅如畫的街景,分享另一個世界的氣氛。

我們在貨機上結識的朋友約爾格,綽號“瘋狂飛行員”,他來自基多一個古老的西班牙傢族。他把我們安置在一間有點古舊但是頗有趣的飯店裡,然後自己四處打聽,看要怎麼帶我們越過高山,進入叢林到克韋多,有時我們陪他一起找,有時就他自己一個人去。傍晚,我們在一傢老舊的西班牙咖啡館跟他碰面,約爾格打聽到的都是些壞消息,就是我們得打消去克韋多的念頭,因為既沒有人手,也沒有交通工具能帶我們翻越高山,更別說是進入雨季才剛開始的叢林。在那裡,一旦緊緊卡在泥濘裡,就有被攻擊的危險,拿去年來說,一群美國工程師就在厄瓜多爾東部被發現身中毒箭而死。在那裡還有很多住在森林裡的印第安人,他們總是全身赤裸地出沒在叢林之間,使用毒箭打獵。

“其中還有些是獵頭族呢!”約爾格用空洞的聲音說著,卻看到赫門一副不為所動,反而自顧自地大口吃牛肉、大口喝紅酒的樣子,於是用低沉的聲音繼續說,“你一定覺得我在誇大,雖然法律嚴格禁止,但還是有人以賣皺縮的人頭維生,那是不可能控制得瞭的,一直到今天,叢林印第安人還會割掉其他遊牧部落敵人的頭顱。他們把頭蓋骨搗碎、取出,再把熱沙裝進空頭皮裡,所以最後整個頭會縮到跟貓頭一樣大小,但又不會失去原來的頭形或輪廓。這些皺縮的敵人頭顱,曾經是珍貴的戰利品,現在則是黑市裡的稀有貨。混血的中盤商知道他們可以到沿海地區找買傢,這些買傢則用極高的價格轉賣給觀光客。”

約爾格得意揚揚地看著我們,他不知道其實就在當天稍早,一位門房就把我和赫門拖進小房間,強迫推銷給我們兩個單價一千厄幣的頭顱。最近經常有贗品,拿猴子的頭來冒充,但是這兩個頭顱的確是真品,是純印第安人的頭,每一個小地方都保存得栩栩如生。這一男一女的兩個頭顱,大小都跟橘子一樣。這個女人實際上應該蠻漂亮的,不過隻有眼睫毛和長長的黑頭發還保持著原本的大小。光是想到約爾格的警告,我就覺得毛骨悚然,不過我對山的西邊到底還有沒有獵頭族這件事,仍然存疑。

“這可不好說。”約爾格沮喪地說,“不過,如果你的朋友失蹤瞭,然後他縮小版的頭顱流入市面,你會做何感想?這種事情就曾經發生在我一個朋友身上。”他補充這些說明時,還一臉不服輸地緊盯著我。

“說給我們聽聽啊!”赫門慢慢嚼著牛肉,意興索然地說。

我卻先小心地放下叉子,再聽約爾格娓娓道出他的故事:以前他和妻子住在叢林的邊境,自己淘金,也收購其他淘金客的黃金。當時他們傢有個土著朋友,會定期帶黃金來出售,並換購一些貨品。有一天這個朋友在叢林裡被殺,約爾格於是開始追查是誰幹的,並且揚言要射殺真兇。後來他懷疑兇手可能是一個販賣頭顱縮型的人,轉而承諾隻要這個人交出那位朋友的頭顱,就饒他一命。於是這名兇手立即交瞭出來,如今那個頭隻有拳頭一般大小。再度看到朋友的頭,約爾格覺得非常難過,除瞭變得非常小,他的容貌還是從前的樣子。他心緒起伏,並把頭顱帶回傢,但他妻子一看到當場就暈倒瞭,約爾格隻好把頭顱藏在箱子裡。然而,由於叢林裡實在太潮濕,頭顱上很快就長滿瞭綠色的黴菌,約爾格必須偶爾把它拿出去曬太陽。他可以把頭顱上的發絲綁在晾衣繩上曬太陽,還挺方便的,但是他老婆還是一看到那個頭就暈倒。結果有一天,老鼠把箱子咬瞭個洞,鉆瞭進去,把他朋友的頭顱咬得亂七八糟。約爾格非常非常悲傷,於是他在飛機場這裡挖瞭個小坑,把朋友的頭埋進去,並為他舉行瞭一場完整的葬禮。畢竟,約爾格總結道,他總還是個人。

“很好吃的晚餐。”我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瞭。

回傢的路上,一路黑黢黢的,赫門把帽子(2)拉得很低,都蓋住瞭耳朵,我看到後心裡頗有幾分不自在,其實我也知道,他把帽子拉下來隻是為瞭免受高山上的冷風吹襲。

第二天,我們去拜訪我國的總領事長佈萊恩,我們來到他們夫妻倆位於城外的寬敞大宅,然後坐在桉樹下聊天。佈萊恩說他不覺得我們前往克韋多的叢林之旅會“讓我們的帽子尺寸有太大改變”(3),但是,我們要去的那地方,附近的確時常有強盜出沒。他給我們看當地報紙的剪報,政府高層宣佈隻要雨季一過,就會派遣軍隊驅除埋伏在克韋多區域的土匪。所以,這時候去那裡實在太瘋狂瞭,而且我們也絕對找不到向導和交通工具。就在我們和他談話時,有一輛美國大使館的軍事領事處的武官座車一路狂奔而去,這給瞭我們一個靈感。於是,我們在總領事長的陪同下造訪美國大使館,並且見到瞭武官本人。他是個端正、清爽的年輕人,一身卡其服,腳穿馬靴,他笑著問我們是不是迷路瞭,報上明明說我們要乘木筏出海,怎麼反而到安第斯山頭瞭。

我們解釋說,木筏要用的樹木還好好地立在克韋多的叢林裡,盡管我們已經來到這片大陸的屋脊,卻依然沒辦法進入叢林。我們請求這位武官借給我們一架飛機及兩頂降落傘,或者借給我們一輛吉普車,外加一名熟悉路線的司機。

我們的厚臉皮令他一時無語,過瞭一會兒,他才無奈地搖搖頭,微笑著說,既然沒有第三個選擇,那麼他選擇第二個!

第二天清晨五點十五分,一輛吉普車來到飯店門口,一名厄瓜多爾的工兵上尉跳下車,說他是來為我們服務的。他收到的命令是,不管路上是否泥濘,都得載我們到克韋多。吉普車上擺滿瞭汽油桶,因為我們即將開始的這段路途,沿途不僅沒有加油站,甚至連一道汽車留下的車轍都不會有。我們的新朋友,阿誇托·亞歷士·阿爾瓦瑞茲上尉全副武裝,帶著刀子和火器防止匪徒侵犯。我們到這個國傢是來買木頭的,原本以為隻要準備好現金在海邊就能買到,於是一身輕松,穿瞭西裝、打著領帶。所以我們放在吉普車上的所有裝備,隻包括一袋罐頭食品、一臺匆忙之中弄到的二手相機,以及一人一件結實的卡其短褲。還有,總領事長硬要我們帶著他的大左輪手槍和大量彈藥,用來擊退任何擋住我們去路的東西。吉普車發出嗖嗖聲穿過空蕩蕩的巷道,月光照在石灰粉過的土墻上,顯得陰森森的慘白,然後我們駛出巷道,進入鄉間,再以輕快的速度沿著還不錯的沙石路往南開進山區。

沿著山脈行駛,我們一路暢行到拉塔昆加村。村子裡有座白色教堂,教堂的廣場上種瞭一些棕櫚樹,周圍則隨意排佈著印第安人的無窗房屋。接著,我們從這裡開始駛離原來的路,轉進一條起伏不平的騾道,這條小徑向西蜿蜒,經過山坡與河谷,直通安第斯山。我們來到一個做夢也無法想象的世界,那是高山印第安人自己的世界——位於太陽之東、月亮之西(4)——完全超越時間與空間。一路上,我們都沒有看見任何一輛馬車或汽車,有的隻是一些赤腳牧羊人,他們披著南美土人色彩亮麗的傳統鬥篷,趕著一群群亂哄哄的說停就停、看起來很威嚴的駱馬。另外,就是偶爾會有一大傢子印第安人走在路上,通常都是丈夫騎著騾走在前面,妻子則是把所有帽子疊在一起戴在頭上、把小孩背在背上,在後面緊緊跟隨,而且邊走手指還邊纏著毛線。驢和騾則馱著樹枝、燈芯草及陶器,在後頭悠閑地緩步而行。

我們走得越遠,會講西班牙話的印第安人就越少,所以阿誇托的語言能力不久就跟我們一樣無用武之地瞭。山上到處散落著成群的小屋,但是用黏土蓋的卻越來越少,樹枝與幹草蓋的則越來越多。不管是小屋,還是被太陽曬得一臉又黑又皺的人,看起來似乎都像是活脫脫由泥土變成的,仿佛曬在安第斯山巖壁上的炙熱陽光擁有著某種特殊的魔力。他們就像高山上的草一樣,仿佛自然地歸屬於峭壁、石塊及高地牧場。傢徒四壁、身材矮小的高山印第安人,有著野獸般的頑強耐力,以及孩子般原始的警覺性,他們總是說得少笑得多,總是神采奕奕的,露出一整排雪白閃亮的牙齒。誰也不知道白人有沒有在這些地方賺到過錢,或有過哪怕一毛錢的損失,因為這裡沒有廣告牌和路標,如果剛好有個罐子或一張紙被丟在路邊,馬上就會有人撿回傢裡廢物利用瞭。

我們繼續前進,有時往上來到沒有叢林、沒有樹木,顯然是被太陽烘烤過的斜坡;有時往下進入沙地河谷和仙人掌區。直到我們到達最高的山頂,雪原圍繞著尖峰,山風吹來如此凜冽,我們想著叢林裡會很熱,身上隻穿瞭襯衫,所以必須減慢速度,以免不知不覺地凍僵瞭。好幾次,我們必須先駛過群山之間的鄉村,越過蓋滿石塊、長滿青草的山脊,才能找到下一段路。當我們到達西邊的山頭時,安第斯山脈急轉直下,直達低地,我們原先行駛的騾道,在崖邊的碎石堆中就斷線瞭,現在我們周圍隻有峭壁與山谷。我們把所有信任都投註在阿誇托的身上,他的身體頂著方向盤,每到我們以為無路可走時他就來個大轉彎。突然,一陣猛烈的風吹向我們!原來,我們已經到達安第斯山脈的盡頭瞭,叢林就在深不見底的一萬兩千英尺以下,我們必須隨著地勢筆直地往下走,中間還會經過一系列懸崖。我們其實根本看不到那令人頭暈目眩的叢林之海,隻要我們駛至山邊,濃厚的雲就像巫婆大鍋爐裡冒出的蒸汽般籠罩著我們。但是,我們所行駛的路卻暢通無阻地直達深凹處。於是我們一路沿著盤繞在山谷、斷崖和山脊間坡度極陡的盤山路向下開,而隨著高度慢慢降低,空氣也越來越潮濕,越來越溫暖,越來越充滿瞭從底下叢林世界散發出的濃重溫室氣味。

雨開始下瞭。剛開始還是綿綿細雨,接著就變成傾盆大雨,像鼓槌似的敲著我們的吉普車。很快,咖啡色的污濁雨水便在我們四周順著石塊傾瀉而下,我們也仿佛是像水那樣流下去。幹燥的高山平原被拋在身後,我們進入瞭另一個世界,那兒滿是樹枝、石頭、柔軟的土坡,還有蒼翠繁茂的青苔與草地。樹葉長得很快,幾乎馬上就變成巨型葉片瞭,像倒掛著的綠色雨傘,垂在半山腰間。然後我們看見叢林最外面那層長得瘦瘦弱弱的樹,樹幹上長瞭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青苔茸毛,還有從上面垂掛下來的爬藤植物。耳邊充塞著潺潺的流水聲和水花飛濺聲。原本的斜坡漸漸平緩,我們的小吉普行駛在浸滿水的泥巴路上,濺起瞭泥漿,叢林則如同巨型綠色植物軍團一般快速迎向我們,打算把這輛小車吞掉。終於,我們來到瞭叢林,空氣潮濕而溫熱,處處彌漫著濃烈的植物氣味。

當我們到達山脊上一間間用棕櫚樹葉蓋頂的小屋時,天色已經暗瞭。溫熱的雨水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們下瞭車,找瞭間幹燥點的小屋過夜。晚上遇到瞭成群跳蚤的攻擊,不過第二天清晨它們就都被雨水淹死瞭。我們帶著滿滿一吉普車的香蕉和其他熱帶水果,繼續往坡底駛去,穿過叢林,繼續往下,再往下,其實我們老早就以為已經到谷底瞭。路上越來越泥濘,但是這阻擋不瞭我們,而且我們也沒見著土匪的影子。

我們的吉普車一路開下來,片刻未歇,要不是碰到一條淌著泥漿的寬闊河流自叢林穿過,完全擋住瞭我們的去路,我們也不會停下來。之後我們被困在瞭河堤邊,不知道該沿河岸邊溯流而上,還是該順流而下。我們看到一處開闊的空地上矗立著一幢小屋,幾個混血印第安人把一張美洲虎皮撐開掛在向陽的那面墻上,地上鋪曬著可可豆,狗兒與傢禽在可可豆上玩得很開心。吉普車隆隆的聲響仿佛吵醒瞭這個地方,這裡會說西班牙語的人告訴我們,這條河是帕連奎河,克韋多就在對岸。河上沒有橋,而河水又急又深。不過,他們表示願意用木筏把我們連同吉普車載過河。那個奇妙的裝置其實就躺在河岸邊。他們用植物纖維和竹子把手臂般粗細的彎曲木頭緊緊地綁在一起,做成一艘不甚牢固的木筏,長寬均為吉普車的兩倍。我們在每個車輪底下都墊上一塊厚板,小心翼翼、緊張兮兮地把吉普車開到木筏上。雖然大部分的木頭都泡在泥濘的河水裡,但這艘木筏還是能夠負載吉普車和我們三個人,以及四個黝黑的半裸男人——他們負責用長竹竿把木筏撐離岸邊。

“輕木?”赫門和我同時叫出來。

“輕木。”其中一個人不太在乎地踢踢木頭,點頭說。

一股急流牽動著我們,我們打著漩兒沖往下遊,撐竿的人馬上就找到正確位置向下紮竿,保持住木筏的平衡,使木筏平穩地沿著一條朝向下遊的斜線駛過急流,進入另一邊較平靜的水面。這是我們跟輕木的第一次邂逅,也是我們搭輕木木筏的第一趟旅行,木筏被水流送往下遊很遠才安全著陸。我們發動吉普車,高唱著凱歌進入瞭克韋多。兩排塗瞭焦油的木頭房子,加上那些棕櫚葉屋頂上動也不動的禿鷹,就算是一條街,而這個地方從頭到尾就隻有這一條街。居民一看到我們的吉普車,紛紛放下手頭的事情,不管是黑皮膚、棕皮膚,老的、小的,全都爭相從門或窗戶擠出來,潮水般圍到吉普車前,嘰嘰喳喳的,簡直有點嚇人!他們有的爬上吉普車,有的鉆到車下,有的趴在車旁,當阿誇托試著冒險操縱方向盤時,我們還得緊緊抓住身邊的所有財物。就在此時,一隻輪胎竟然爆瞭,吉普車朝旁邊一歪。沒想到我們好不容易到達克韋多,卻必須忍受這樣的歡迎。

唐·費德裡哥的種植場還要再往下遊方向走一點。吉普車載著阿誇托、赫門和我在杧果樹林中的小徑上顛簸而行,當車子駛入庭院時,這位瘦小、年老的叢林居民,帶著跟他同住在荒地的侄兒安傑羅一起走出來迎接我們,我們給他唐·古斯塔佛的口信。我們把吉普車停在庭院裡,剛進屋,一場熱帶陣雨就突然傾盆而下,籠罩瞭整片叢林。當天,唐·費德裡哥在自己傢中為我們舉辦瞭宴席,烤乳豬和烤雞在大火中噼啪作響,我們面前還擺著一大盤熱帶水果。我們圍坐在一起,向他解釋我們來這裡的目的。外面,叢林大雨瘋狂地傾瀉而下,並從窗戶送進一股溫暖甜美的花香與泥土香。

唐·費德裡哥高興得像個小男孩似的。這也是無可厚非的,誰叫他從小就熟悉輕木木筏呢?五十年前,他還住在山下海邊時,來自秘魯的印第安人仍然習慣搭乘大輕木木筏,沿著海岸線航行到瓜亞基爾港賣魚,他們會把好幾噸魚貨放在木筏中間竹制的船艙裡,偶爾也會讓妻子、孩子、小狗和傢禽上船。但是這種他們慣常用來制造木筏的大型輕木樹,在這種雨天裡很難取得,因為光是洪水和泥濘,就讓你沒法前進到山上森林裡的輕木樹種植場,即使你騎在馬背上也不行。但是唐·費德裡哥會盡全力幫助我們,反正我們也不需要很多,也許在他的住宅附近就有幾株巨大的輕木樹呢。

稍晚,雨停瞭一會兒,我們到住屋附近的杧果樹下轉瞭轉。唐·費德裡哥在這裡養瞭世界上能找到的每一種野生蘭花,他利用半個椰子殼做花盆,吊在樹枝上養蘭花。有別於其他已人工馴化的蘭花,這些稀有的植物散發出極香的氣味。當赫門彎下腰把鼻子湊近一朵蘭花時,一條長長細細、閃閃發亮、好像鰻魚般的東西從他頭頂上的綠葉中鉆出來,結果安傑羅鞭子一甩,給瞭它閃電般的一擊,一條蠕動的蛇就掉在地上瞭。然後,才過瞭一秒鐘,它的頸子就被一支梢頭分杈的棍子摁在地上,接著頭就被砸爛瞭。

“會出人命的。”安傑羅一面說,一面給我們看那條蛇兩根彎曲的毒牙,讓我們瞭解他的意思。

這之後,我們眼中的這片叢林無處不隱藏著毒蛇,覺得還是跟掛在安傑羅棍子上的蛇屍一起進屋好瞭。赫門坐下來剝這條怪獸的皮,唐·費德裡哥則開始說各種毒蛇,以及跟盤子一樣粗的蟒蛇的故事。這時候,我們突然註意到墻上有兩隻特大號的蠍子投影,它們就跟龍蝦一般大,彼此對峙,舉起螯準備展開生死之戰,尾部倒勾,雙方都想利用尾端的毒刺給對方致命的一擊!這真是可怕的一幕。後來,我們把油燈挪開後,才發現之前所看見的超大號蠍影,其實隻是兩隻很普通的、跟手指頭一般大小的蠍子在五鬥櫃上打架罷瞭。

“隨它們去吧,”唐·費德裡哥笑著說,“反正其中一隻會殺死另一隻,我們就把沒死的那隻留在屋內,還可以抓蟑螂。隻要記得睡覺時,蚊帳要緊緊圍住床沿,穿上衣服前先甩一甩,就萬事OK瞭。我自己也經常被蠍子蜇到,可是我到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嘛。”

我睡得很好,隻是我枕頭附近也不知是有隻蜥蜴還是蝙蝠,總是弄出點動靜,把我吵醒瞭好幾次,每次一醒來我就會想到那些有毒的生物。

第二天早上,我們起得很早,準備去找輕木樹。

“我們最好先甩甩衣服。”阿誇托說。就在他說這句話時,一隻蠍子就從他襯衫的袖子裡掉下來,鉆進地板的裂縫中。

日出後不久,唐·費德裡哥就派人騎馬從各個方向沿路尋找容易取得的輕木樹。我們這一組則有唐·費德裡哥、赫門和我自己,我們很快來到一片開闊的地方,唐·費德裡哥原本就知道這裡有一棵巨型老樹,它遠高過周圍的其他樹木,而且光是樹幹就有三英尺粗。按照波利尼西亞的傳統,碰樹之前必須先替它命名,於是我們把它命名為“庫”,這是一個起源於美洲的波利尼西亞神的名字。然後我們舉起斧頭,向輕木樹幹砍去,森林裡響起一片砍伐的回音。砍伐這種多樹液的輕木樹,就像是用鈍掉的斧頭砍伐橡木那類軟木一樣,隻會彈回來,所以我沒砍幾斧就得換赫門瞭。就這樣,這把斧頭一次次地換手操作,樹幹碎片不斷飛濺,我們在叢林裡熱得汗水淋漓。

當天稍晚,庫已經像隻獨腳的公雞,在我們用力砍伐下顫動著。接著,它晃瞭一下,重重地倒向旁邊的林木,壓斷瞭許多大枝,有的小樹都被它拖倒瞭。我們將它的側枝全砍掉,想要像印第安人那樣,螺旋繞圈地剝掉樹皮。這時,赫門突然扔下斧頭,開始上躥下跳,手按著大腿,像在跳波利尼西亞的戰舞般。從他的褲管裡掉下來一隻亮閃閃、像蠍子大小、尾巴有長針的螞蟻,它的腦袋應該有龍蝦的爪子那麼硬,基本不可能一腳踩死它。

“是康果,”唐·費德裡哥解釋道,“這種小畜生比蠍子還毒,但身體健康的話就不要緊。”

接下來好幾天,赫門全身無力又疼痛,但就算這樣,也絲毫不能阻止他跨上馬背,跟我們一起在叢林路上疾馳,到森林裡尋找更多高大的輕木樹。我們不時會聽到從原始森林某處傳來吱吱嘎嘎的斷裂聲、碰撞聲,然後砰的一聲,這時唐·費德裡哥就會滿意地點點頭,因為那表示他的手下剛剛砍下瞭一棵可以用來造我們那艘木筏的巨型輕木樹。繼庫之後,一星期之內,卡恩、卡馬、以洛、毛裡、拉、藍基、帕帕、塔蘭加、庫拉、庫卡拉和希提十一棵巨大的輕木樹陸續倒下,幫它們取這些名字,是為瞭向跟提基一樣來自秘魯的十二名波利尼西亞傳奇人物表達敬意。這些樹液豐沛的木頭反著光,我們先是用馬匹把它們拖下山,最後再用唐·費德裡哥的拖拉機運到住宅前面的河岸邊。

這些木頭滿是樹液,比軟木重很多,每一根至少都有一噸重,我們已經等不及要看它們是怎樣浮在水面上瞭。我們一根一根地把木頭推到河岸邊,用結實的藤條做成的繩索將木頭的尾端綁緊,這樣它們在落水後就不會順著溪水漂得不見蹤影瞭。接著依次把木頭滾入河流中,河水四處飛濺。它們雖搖搖晃晃,卻還是穩穩地浮著,大約一半浸在水裡,一半浮在水面上等我們跳上去。我們用叢林樹上垂掛下來的堅韌藤本植物把木材綁在一起,做成兩艘臨時的木筏,一艘拖著一艘。然後把所有接下來會用到的竹子和藤本植物都裝上木筏。赫門和我,以及另外兩名不知來自何種族的與我們完全語言不通的人一起上瞭船。

我們一割斷系船的繩索,木筏立即被洶湧的河水快速推往下遊,在繞過突出的第一座岬角時,我們在毛毛細雨中最後一次回頭張望,看見我們的好朋友站在屋前向我們揮手。然後,我們爬進用綠色香蕉葉搭成的小棚子裡,把掌舵的事情交給那兩位褐色皮膚的專傢,他們一個站在船頭,另一個站在船尾,各掌控一支特大號的槳櫓,很輕松地就讓木筏在急流中穩定前行,於是我們就在半浸在水中的樹木與沙洲之間的彎曲水道中,搖晃著順流而下。

叢林有如穩固的墻般站在堤岸兩旁,當我們經過時,躲在濃密樹葉間的鸚鵡,以及其他顏色鮮艷的鳥兒開始鼓動翅膀。有一兩次我們看到美洲鱷魚倏地把頭埋進水裡,然後在泥水中消失。接著又看見瞭更多更不尋常的怪物,包括鬣蜥蜴(5),或許是巨型的蜥蜴。總而言之,這種蜥蜴跟鱷魚一樣大,但它喉嚨更大,背部還有棘鬣。它趴在河邊土堤上打盹兒,仿佛從史前時代就開始睡瞭,甚至當我們從旁邊經過時,它動都不動一下。掌舵的示意我們不要射擊。接著,我們又看見一隻比較小的,大約三英尺長吧,木筏從它待著的那根粗樹枝下方經過時,它沿著樹枝悄悄溜掉瞭,但隻跑到它認為安全的地方就不跑瞭,它坐下來,身上藍色和綠色的鱗片閃閃發光,在我們經過時還用那雙蛇一般冷酷的眼睛直盯著我們。過瞭不久,我們經過長滿羊齒類植物的小丘,上面趴著一隻好大個兒的鬣蜥蜴,當它抬頭挺胸、動也不動的時候,在天空的襯托下,輪廓看起來就像刻在石頭上的龍。我們繞過它腳下的小丘,然後消失在叢林裡,但它甚至連頭都懶得轉動一下。

木筏繼續往下漂遊時,我們聞到瞭炊煙的味道,接著就看到幾間蓋在河堤邊空地上的稻草屋。我們這些在木筏上的人,成瞭岸上那些目露兇光的傢夥關註的焦點,這些印第安人、黑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兒,長相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他們也有船,是一艘大獨木舟,就停在堤岸邊。

吃飯時間到瞭,我們與掌舵的兩個朋友換班,他們把濕土壘起來,在上面生瞭一小堆火,煎魚和面包果(6),還有烤雞、蛋和一些熱帶水果。木筏載著我們,快速穿過叢林航向大海。即使水在我們四周卷起、飛濺,那又怎樣呢?反正雨還在下,雨量越大,水流就越急。

當黑夜籠罩河流,堤岸上傳來震耳欲聾的交響樂。蟾蜍與青蛙、蟋蟀與蚊子在一起,哇嘎、啁啾、嗡嗡地叫,好像一種綿延不絕的混聲合唱。此外,野貓的尖叫聲不時響徹夜空,此起彼落,一聲才叫完,一聲又起,連鳥兒也被夜晚在叢林裡徘徊的動物嚇得飛起來。有一兩次我們經過土著居住的地方,看見小屋裡亮著火光,還聽到叫喊與犬吠的聲音。但大部分的時間裡,我們都是獨自坐在星空下,聆聽叢林的交響樂,直到瞌睡蟲和雨滴把我們逼進用香蕉葉搭的船艙裡,我們把手槍隨意地插在槍套裡,開始睡覺。

越往下漂流,小屋與土著的種植場就越來越密集,沒多久我們就看到岸邊出現瞭常見的村落。這裡的交通工具,就是撐長篙的獨木舟,以及經常載著一串串綠香蕉出現的小輕木木筏。

在帕連奎河流入裡歐圭亞斯河的地方,水漲得很高,在文瑟斯港與下遊沿海的瓜亞基爾港之間經常有明輪船忙碌地往返。為瞭節省寶貴的時間,赫門和我決定搭明輪船,然後各弄一個吊床在船上,從人口稠密的平原地區,一路航行到沿海地區。而我們褐色皮膚的朋友,則繼續帶著木頭往下漂流。

赫門和我到瞭瓜亞基爾便分頭行動。他留在裡歐圭亞斯河口等著輕木來,然後把木頭裝上沿海的貨輪,運到秘魯。到秘魯後,他將指揮木筏的建造工作,確定木筏造得與印第安人古代的船隻一模一樣。而我自己則搭飛機前往秘魯首都利馬,先行找出那個適合造木筏的場地。

飛機沿著太平洋海岸起飛、升高,身在高空中,我看到一邊是秘魯荒蕪的群山,一邊是閃閃發光的海洋。就是在這裡,我們要登上木筏,航向大海。從這麼高的飛機上看下去,大海似乎永無盡頭。地平線遙遠得仿佛不可測知,天與海在那裡融為一體。而我不能不想到,在那條地平線之外,還有我們要前往的目的地——波利尼西亞,這中間會有數百個類似的海面,曲曲折折地繞著五分之一的地球。我設想瞭一下,幾星期後我們坐在小小的木筏上,在廣闊的大海中漂浮。但是我馬上就停止瞭想象,因為這會讓我心裡升起一股跳傘之前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一到利馬,我就搭電車到卡瑤港找造木筏的場地。卡瑤整個港口塞滿瞭輪船、起重機、倉庫、海關小屋,以及港口辦事處……如果往更遠的地方去找開放式的海灘,可能又會擠滿遊客,滿到我們一轉身,好奇的遊客就可能會把竹筏拉出來,扯成碎片。在這個白人與褐色人混居、有七百萬人口的國傢,卡瑤港是最重要的港口。就建造木筏的人而言,時代的演進對秘魯造成的影響比厄瓜多爾大得多。仔細觀察後,我發現隻有一個可行的方法,就是進入高墻圍繞的海軍港。會這麼想,是因為當我和其他老百姓在圍墻外遊蕩時,鐵門後的帶槍警衛用威脅與懷疑的眼神緊盯著我們,顯然,在裡面造木筏是最安全的。

我之前跟秘魯駐華盛頓大使館的海軍武官見過面,也請他寫瞭一封介紹函。第二天,我帶著這封信到海軍部,請求晉見海軍部長曼鈕爾·尼耶托。這天上午,他在海軍部的會客室裡接見我,會客室裡金光閃閃,有著帝王式的高貴氣派。過瞭不久,這位矮小但強壯的軍官穿著制服走進來,他嚴厲的樣子好像拿破侖一樣,說起話來直截瞭當、言簡意賅。他問我來做什麼,我回答瞭他,我請求他允許我們在海軍造船廠建造我們的木筏。

“年輕人,”部長說,他的手指不安地敲打著桌面,“你沒有遵循正常的程序和渠道提出申請,雖然我很願意幫你,但是必須由外交部長下命令,沒有他的命令,我不能私自讓外國人進入海軍區域,使用海軍造船廠。所以,你寫信向外交部申請吧,祝你好運。”

我清楚得很,申請文件之後可能會轉來轉去,最後消失在藍天大海中。幸好在康提基生活的那段原始歲月,還不存在打申請這種找麻煩的事。

想以個人身份親自會見外交部長顯然是難上加難,而挪威在秘魯又沒有地方公使館,所以挪威總領事長縱然很願意幫忙,但最多也隻能帶我們去見外交部參事,這樣一來,我的申請恐怕會無疾而終。這個時候,柯罕博士給秘魯共和國總統的信就能派上用場瞭。於是,我通過他的助手,請求晉見秘魯總統唐·荷西·佈斯塔曼特·伊·裡維羅。一兩天後,他們通知我十二點到總統府。

利馬位於群山腳下的綠色平原,是一個擁有五十萬人口的現代化城市。就建築而言,利馬是全世界最美的首都之一——有一點裡維耶拉(7)和加利福尼亞配上西班牙古老建築的味道。當然,綠化的功勞也不小。總統府位於市中心,府外有穿著鮮艷制服的佩槍衛兵嚴密守衛。在秘魯,晉見總統是很嚴肅的事,因為除瞭在電視上,很少有人見過他。斜佩子彈帶的士兵帶我上樓,然後走到長廊的盡頭。接著,三位文官登記下我的名字,領著我穿過高大的橡木門,進入一間擺著長桌子和好幾排椅子的房間。一位穿白色衣服的人出來接待我,請我坐下,然後他又出去瞭。過瞭一會兒,有扇大門開瞭,我被帶到一間更精致的房間,一位穿著挺括的制服、儀表堂堂的人向我走來。

我想,這應該就是總統,於是我立即打起精神。然而不是,這位穿著金邊制服的人請我在一張古典直背椅上坐下,然後就走瞭。我坐在椅子上不到一分鐘,又換另一扇門開瞭,有一位仆人向我鞠躬,領我進入一間金碧輝煌的大房間,裡面擺著鍍金的傢具,佈置得富麗堂皇。這位仆人一眨眼又不見瞭。於是我獨自坐在一張古典沙發上,從位子上可以看見一整排門戶大開的空房間。實在是太安靜瞭,我甚至能聽到幾個房間之外有人正在小心地咳嗽。然後,一陣平穩的腳步聲趨近,我跳起來,支支吾吾地和一位穿著制服、外表威嚴的紳士打招呼。然而不是,這也不是總統。但是拼拼湊湊地我能瞭解他所說的,他說總統要他先來和我打聲招呼,部長會議一結束他就馬上過來。

十分鐘後,平穩的腳步聲再度打破寂靜,這回是個佩有黃金穗帶和肩章的人走進來。我連忙自沙發上跳起來,深深地鞠瞭一躬。這個人對我鞠瞭個更深的躬,然後帶我穿過幾個房間,再走上一段鋪著厚地毯的樓梯。接著他把我留在一間隻有一張皮椅和一張沙發的小房間裡。就在這時候,進來一位穿著白西裝、身材矮小的人,我正等著聽從指令看他要帶我去哪裡,但是他哪兒都沒帶我去,親切地和我打瞭個招呼之後,就一直站在原地。原來,這個人才是佈斯塔曼特·裡維羅總統。

總統懂的英文隻比我懂的西班牙文多一點,所以在我們彼此打完招呼,他伸手示意我坐下後,我們會的那些常用詞匯就已經耗盡瞭。手勢和表情是很有用的,但是卻無法讓我拿到在秘魯海軍港建造木筏的許可令。我唯一能瞭解的,就是總統聽不懂我的話,而他比我還要瞭解這個事實。過瞭一會兒,他走瞭,再回來時,身邊還有空軍部長。空軍部長雷維瑞多上將是個精力充沛、體格健壯的人,穿著胸前有翅膀標志的空軍制服,說一口帶美國腔的流利英文。

他誤會瞭我想獲準進入飛機場,我首先表示抱歉,然後告訴他我需要被批準的是海軍港。這位上將笑著解釋說,他隻是被叫來當翻譯而已。雷維瑞多上將把我的意思一點一點地翻譯給總統聽,總統專心地聽著,並且通過雷維瑞多上將提出一些尖銳的問題。最後他說:

“如果‘第一批發現太平洋群島的人是從秘魯去的’這個理論真的可能,那麼秘魯對這趟遠征就有興趣,所以如果我們能幫上什麼忙,就盡管告訴我們。”

我要求一個可以在海軍圍墻內建造木筏的空間、進入海軍工廠的許可、一個可以存放我們帶來的裝備的倉庫、有權使用幹船塢、請海軍人員協助我們的工作,以及一艘拖船,可以在我們要啟程時,將我們拖離海岸。

“他要求什麼?”總統問得很急切,所以我聽得懂。

“不多。”雷維瑞多上將回答。他看著我,目光明亮,總統於是滿意地點點頭表示允許。

在這次會見的尾聲,雷維瑞多上將對我承諾,外交部長會收到由總統親自下的命令,而海軍部長尼耶托將盡量提供給我們所有協助。

“祝福你們!”上將邊笑邊搖搖頭說。副官走進來帶我出去,外面還有一位傳令員在等著我。

當天,利馬的報紙刊登瞭一段挪威木筏遠征隊將由秘魯出發的新聞,同時報上也刊登瞭一則消息:一隊瑞典、芬蘭聯合科學考察隊,已經完成瞭對亞馬孫河(8)流域叢林印第安人的研究。考察隊的兩名瑞典籍隊員,是駕獨木舟沿著河流來到秘魯的,剛剛抵達利馬。其中一位名叫班特·丹尼爾森,來自烏普薩拉(9)大學,打算在秘魯研究高山印第安人。

我在飯店裡把這則新聞剪下來,然後寫信給赫門,告訴他建造木筏的地方,這時有人敲我的房門。來者是一位身材高大、皮膚曬成古銅色、穿著熱帶服裝的人,當他拿下白色頭盔時,你還以為他的臉就是被這把野火般的金紅胡子燒黑的,而且把他的頭發也燒得所剩無幾。這個人雖然渾身都是野外工作的痕跡,但看得出他是屬於學術圈的。

“班特·丹尼爾森。”我猜。

“班特·丹尼爾森。”這個人自我介紹道。

他聽說木筏的事瞭。我請他坐下,心裡這麼想。

“我剛剛聽說木筏的計劃。”這個瑞典人說。

而現在他要來推翻我的理論,因為他是民族學傢。我想。

“我今天是來請求你們讓我加入木筏遠征計劃的,”這個瑞典人平穩地說,“我對遷移理論很感興趣。”

我對這個人一無所知,隻知道他是科學傢,剛從叢林裡出來。但是,一個瑞典人有膽量獨自與五個挪威人待在一個木筏上,那他應該不是那種有潔癖、難相處的人。而且就連他那把顯眼的大胡子,也掩蓋不住他和平的天性和快樂的幽默感。

班特就這樣成為我們的第六個組員。當然,因為我們本來就還缺一個成員,而且他是我們當中唯一會說西班牙語的。

幾天之後,當我搭乘客機沿著海邊向北邊嗡嗡飛去時,我再度懷著敬畏的心情看著腳下無盡的蔚藍大海。大海好像懸在半空中,無拘無束地漂浮著。再過不久,我們六個人就要像微生物一樣,集聚在大海裡的一個小斑點上瞭。海裡的水這麼多,仿佛要從西方的地平線那裡溢出去瞭。世界如此荒蕪廣袤,然而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彼此之間卻至多隻能隔開幾步之遙。不過,我們暫時都還有足夠的活動空間。現在赫門正在厄瓜多爾等待木材,諾特·郝格蘭和托爾斯坦·拉比剛搭機抵達紐約,畫傢艾瑞克·赫索伯格正從奧斯陸搭船前往巴拿馬,我正在飛往華盛頓的途中,而班特則留在利馬的旅店,等待與其他人會合,然後出發。

這五個人彼此都不曾謀面,而且各有各的秉性。這樣一來,我們一起待在木筏上反而不至於在短短幾個星期後就彼此感到厭倦。低氣壓的暴風烏雲,以及極具威脅性的壞天氣,都比不上六個大男人一起被關在一艘漂浮於大海的木筏上幾個月的時間所造成的心理“風暴”來得危險。在這種情況下,一則笑話往往和救生帶一樣可貴。

二月的華盛頓,天氣還是很糟,又冷又下雪。我回來之前,伯裘恩已經把無線電問題搞定瞭,並引起美國無線電廣播業餘聯盟的興趣,願意收聽我們從木筏上傳過去的報告。此外,諾特和托爾斯坦正忙著準備收發裝置,一部分是利用專為我們行程設計的短波發報機,另一部分則是利用戰爭時期所使用的秘密破譯裝置。如果我們要完成在旅程中計劃做的事,那麼現在得做準備的,還有大大小小幾千件事呢。

檔案裡的文件越來越多,有軍方文件、民間文件,有白的、黃的和藍的,有英文、西班牙文、法文和挪威文的。光一趟木筏之旅,就得用掉半棵樅樹造的紙。法律條文處處束手束腳,得一環一環打通。

“我敢說這一堆信件差不多有二十磅重。”有一天,當諾特弓著背在打字機上工作時,絕望地說。

“二十六磅,”托爾斯坦淡淡地說,“我稱過瞭。”

我媽媽顯然很瞭解我們最近的準備工作有多瘋狂,因為她來信說:“我盼著早點聽到你們六個人都安全登上木筏的消息!”

接著,有一天我們接到一封來自利馬的急電,赫門被逆流的大浪卷起,甩到岸上,嚴重受傷,頸子脫臼,現在正在利馬的醫院接受治療。

托爾斯坦·拉比與葛得·瓦爾德立即乘飛機前往處理。葛得·瓦爾德在戰時曾是駐倫敦的挪威跳傘突擊隊的秘書,她這陣子在華盛頓協助我們。到瞭那裡之後,他們發現赫門的傷勢已經好轉。醫生用吊帶牽引住他的頭部半個小時,幫他把第一頸椎扭回原位。X光片顯示,他頸部最上面的一塊骨頭裂瞭,而且發生瞭右旋。多虧赫門身體素質一向很好,雖然身上紫一塊、青一塊,又僵硬又有風濕,但他還是很快回到海軍船塢,把所有輕木歸攏好,開始工作。不過他要繼續到醫院做復健,能不能與我們一起出航還是個問題。但對他而言,雖然一開始就在太平洋的懷抱裡栽瞭個大跟鬥,卻從沒有懷疑過自己到底能不能出航。

隨後艾瑞克在巴拿馬乘機,諾特和我從華盛頓起飛,一起前往出發點利馬集合。

海軍港的造船廠裡,擺著從克韋多森林運來的巨型輕木,看上去真是格格不入。剛砍下的原木、黃色竹材、蘆葦及綠色香蕉葉等堆在一起,造我們那艘小木筏的材料就這樣夾在一排排威風凜凜的鐵灰色潛水艇和驅逐艦中間。軍方派遣六名白皮膚的北方人,以及二十名褐色皮膚的印加人幫助我們,他們揮舞著斧頭與長彎刀,把繩子拉緊,繩結系牢。穿著整齊藍金色制服的軍官走過去,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們這群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陌生白種人,以及一堆簡陋的植物材料。

這是幾百年來,第一次有人在卡瑤港建造木筏。在印加傳說中,他們的祖先正是在這片近海水域從康提基這個消失部族那裡學會瞭如何使用木筏航行。然而今時今日,我們白人已經不允許現代的印第安人再使用這種木筏,因為搭乘邊緣無欄桿的開放式木筏在大海中航行,很可能會丟瞭性命。印加人的後代跟著時代的潮流演進,就像我們一樣,他們也開始穿折出褲線的長褲,軍船也裝備上瞭槍械保護自己。竹材與輕木畢竟是屬於原始時代的。是的,在哪裡都是一樣的,萬事萬物都在進步,甲冑和鋼鐵就是這麼發展起來的。

這個超現代的造船廠給我們提供瞭很大的幫助。班特做我們的翻譯,赫門當造船總指揮,我們其他人跑遍瞭木匠與制帆店,找到半個倉庫的空間堆放我們的設備,此外,還有一座小小的浮動碼頭,開始造船後,我們是要把木頭放進水中的。

我們挑選九根最粗的原木,用繩索紮在一起作為木筏的主要部分,每根木頭上都挖瞭一道道凹槽,用來預防繩索滑落。整艘木筏,我們沒有使用任何長釘子、小鐵釘或金屬線。首先我們讓這九根原木並排浮在水面上,如此一來,它們就會在水中自然調整到合適的位置,然後再將它們穩穩地紮在一起:最長的木頭,有四十五英尺長,放在正中間,頭尾都留出一段;然後按照由長到短的順序,對稱地將其他原木排在兩邊,左右邊最外側的木頭也都有三十英尺長。木筏船頭伸長的部分像一把鈍犁,而船尾兩側的木頭被齊頭裁掉,中間的三根木頭則留出一截,一小段短粗的輕木橫著固定在這裡,作為槳架支撐長長的操舵槳。我們把九根原木用1.25英寸(10)粗的麻繩牢牢捆住,然後,將較細的幾截輕木以三英尺一根的間隔,橫著紮在這九根輕木捆紮的基座上。這樣木筏的基本結構就算是完成瞭,前後用瞭三百條長短不一的繩索,竭盡全力,將原木緊緊捆綁在一起,每一個結都紮紮實實。接著,我們把竹子一剖兩半鋪成甲板,每一條竹板都牢牢地綁在原木上,上面再蓋上篾片編成的竹席。在木筏中間,靠近船尾的部分,我們用竹竿架起一間小小的開放式船艙,以篾片編成的席子當墻壁。艙頂則是用竹板條作為支撐,再把皮革一樣堅韌的香蕉葉層層疊上去,就像鋪瓦片那樣。我們在船艙前面豎起兩根並列的桅桿,這是用堅硬如鐵的紅樹林木做成的,兩根桅桿相向傾斜,好讓桿頭交叉綁在一起。為瞭確保牢固,我們用兩根竹竿綁在一起做成帆桁,然後再從帆桁拉起長方形的大帆。

用來載我們在大海中航行的九根原木,按照原始木筏的樣式前端造出一個尖頭,如此更能輕易地穿水而行,然後我們在船頭水面以上的部分,綁上一片很矮的防濺板。

我們在幾根原木之間縫隙較大的地方,塞進五片實心樅木厚板,木板突出筏底,浸在水下。這些一英寸厚、兩英尺寬的木板,毫無章法地散佈在木筏下面,伸入水裡五英尺深。我們把這些厚板用楔子和繩索固定住,當作小小的平行龍骨或活動船板。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印加時期,人們普遍在輕木木筏上使用這種活動船板,防止木筏隨著風浪而橫向漂流。我們並未在木筏周圍添加任何欄桿來做保護,隻在木筏每一側各綁上一根細長的輕木,作為腳部的支撐點。

整艘船的建造除瞭船頭低低的防濺板之外(這項設備後來證明完全是多餘的),完全是秘魯與厄瓜多爾古老船隻的翻版。當然,接下來我們就可以依自己的喜好做細部的安排,隻要不影響船隻航行就行瞭。我們知道,到時候全部的活動范圍就隻在這艘木筏上瞭,因此隨著在海上時間的增加,船上哪怕最小的細節也會變得舉足輕重。

我們讓小小的甲板上有更多的變化,沒有將整艘木筏都鋪上竹片,隻鋪設瞭船艙前面的地板,以及船艙右舷留作門口的部分。左舷部分就如同後院,堆滿瞭箱子及其他用具,它們都被緊緊地綁在木筏上,隻在邊緣留下一條空隙供過路用。船頭部分,以及從船艙背部到船尾的區域,都隻見赤裸裸的九根原木,完全沒有鋪裝甲板。所以,當我們繞船艙一周時,會先踩到竹編墊子,再看到船尾灰色的原木。而如果從另一邊繞回船頭時,會經過一堆貨物。其實整艘木筏並沒有多大的面積,然而心理作用使然,這種不規則的效果就能帶給我們變化感,也多少補償瞭我們有限的活動空間。我們在桅頂架瞭一個木制臺子,美其名曰是作為登陸前瞭望的位置,其實是為瞭在途中可以攀上去,從另一個角度觀賞大海。

木筏漸漸有模有樣瞭,它坐落在戰艦群中,金黃色的成熟竹子和綠色葉片混雜著,十分耀眼!就在這時候,海軍部長親自來視察。我們為自己建造這艘木筏感到相當自豪,木筏置身於龐大的戰艦之間,仿佛印加時代無畏精神的一個證明。這位海軍部長被眼前的景象驚呆瞭,我被叫到海軍辦公室簽署文件,聲明對於我們在海軍港裡所建造的東西,海軍部一概不負責,同時,還簽瞭一份文件給港務局局長,說明如果我帶著人與貨物乘木筏出海,所有責任與風險由我一個人承擔。

後來,很多外國海軍專傢和外交人員來造船廠參觀木筏,看完之後,他們就不再像之前那樣鼓勵我們瞭。幾天後,我還被叫去見一位重量級的大使。

“你的父母還健在嗎?”他問。當我很肯定地回答“是”時,他直視著我的眼睛,像要宣佈什麼噩耗似的,以低沉的聲音說道:

“如果將來你父母聽到瞭你的死訊,一定會非常悲傷的。”

他私底下勸我趁早放棄這趟航行,一位檢查過這艘木筏的海軍軍官告訴他,我們絕不可能活著橫渡太平洋。——首先,這艘木筏的體積設計就是錯的,體積太小可能會在大海中沉沒。然而,船身又太長,可能會同時被兩排浪舉起來,此外,船上裝滿人和貨物,這艘脆弱的輕木木筏很可能會在壓力下斷裂。還有更糟的,這個國傢最大的輕木出口商告訴他,輕木多孔,在大海中漂浮到我們航程的四分之一後,就會因吸滿水而沉落海底。

這些信息聽起來很可怕,但我們還是決定堅持到底,無奈之下他們送我們一本《聖經》當禮物,讓我們帶著出航。整體說來,看過木筏的專傢都不鼓勵我們利用木筏航行,因為暴風和颶風會把我們從船上吹入大海,然後摧毀毫無遮攔的木筏,讓它隨著風浪在大海中無助地打轉。即使完全沒有暴風,普通的波浪起伏也會讓海水持續不斷地浸濕我們全身,不僅會讓我們的腿脫皮,還會侵蝕木筏上的東西。每一位專傢都指出,這艘木筏在構造上有致命的弱點,匯總他們所有的意見,就是這艘木筏上的每一根繩索、每一個繩結、每一處地方、每一塊木頭都可能讓我們沉入海底。於是很多人開始下高賭註,看這艘木筏能在海上撐幾天。一位輕率的海軍武官甚至打賭,如果我們能安全到達南太平洋,遠征隊的六位成員可以免費喝一輩子威士忌。

最糟的是,一艘挪威輪船進港時,我們急忙帶船長和一兩位經驗豐富的水手來參觀,想知道他們的反應,結果卻令我們大失所望。他們一致認為,這艘有著蠢鈍船頭和笨拙船身的木筏,就算掛上帆也沒用。船長繼續說,如果木筏隻靠在海上漂流,我們得花一兩年的時間,跟洪堡洋流(11)慢慢磨蹭。甲板長看看木筏上的捆綁效果,搖搖頭,說我們沒什麼好糾結的,因為不出兩個星期,這艘木筏就會散架。而且,在海上,這些原木會持續地上下移動,並且互相摩擦,所以每一條繩索都會損壞。除非我們用金屬線或鏈子,否則我們根本不必繼續進行。

我們實在很難對這些說法置若罔聞,因為隻要其中有一項見解最後證明是對的,我們就已經萬劫不復瞭。我問瞭自己很多次,我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且因為我不是水手,也沒有辦法反駁這些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但是,我手中還是握有一張王牌,這也是這趟航行的基礎所在。在我心裡,我一直知道,在某一段時間裡,沿海地區的唯一交通工具就是像我們這種木筏,史前文明也是借著這種工具從秘魯傳到群島上的。所以我最後的總結是,如果康提基在公元五〇〇年可以用輕木木筏漂浮在大海上,捆綁的材料也沒有問題,那麼隻要我們造的木筏和他的一模一樣,就可以航行。班特和赫門反正已經完全深入地瞭解瞭這個理論,所以當專傢在為我們悲嘆時,這些男生還是“不為所動”地在利馬玩得很高興。隻有在某一天晚上,托爾斯坦曾心急地問我是否確定洋流方向是正確的。因為我們去看電影,看到桃樂絲·蘭摩(12)在美麗的南太平洋群島上與一群女孩穿著草裙,在棕櫚樹下大跳草裙舞。

“我們一定要去那裡,”托爾斯坦說,“如果洋流不是朝你所說的方向流,那我就要跟你說抱歉瞭!”

離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瞭。我們來到普通的護照查驗辦事處,申請離境,班特站在最前面,當我們的翻譯。

“你叫什麼名字?”一位看起來一絲不茍的小職員,透過眼鏡懷疑地看著班特的大胡子。

“班特·安梅利克·丹尼爾森。”班特畢恭畢敬地回答。

那個人將一張長長的表格放進打字機裡。

“你搭哪一艘輪船到的秘魯?”

“這個嘛,你知道,”班特彎下腰跟這位和氣的小職員解釋,“我不是搭輪船來的,我是劃獨木舟來的。”

這個人嚇呆瞭,目不轉睛地看著班特,然後在表格的一格空白處敲打出“獨木舟”。

“那你打算坐哪一艘小船離開秘魯?”

“這個嘛,你知道,”班特彬彬有禮地說,“我不是要搭小船離開秘魯,我要搭木筏離開。”

“不要開玩笑瞭!”職員生氣地高聲喊叫,然後把表格從打字機裡抽出來,“可不可以請你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在我們出發的前幾天,糧食、水和我們的裝備都已被搬上木筏,我們帶瞭六個人四個月的食物分量,裝在用於包裝軍需品的硬紙板盒裡。赫門突發奇想,建議將瀝青煮沸,在每一個紙盒四周塗上一層瀝青,並在上面撒滿沙子,防止紙盒彼此粘在一起。然後把食物裝進紙盒,包得嚴嚴實實,最後再將紙盒塞在竹子甲板和支撐甲板的九根橫梁中間。

我們到高山上泉水清清亮亮的水源地,用五十六個小水罐裝瞭兩百七十五加侖的飲用水。這些水也是一樣緊綁在甲板與橫梁之間,這樣水罐就能常常浸到海水中。至於我們剩下的裝備,以及裝滿水果、根莖蔬菜和椰子的大藤籃,則綁在竹制甲板上。

諾特和托爾斯坦規劃出船艙的一個小角落作為無線電區域,此外,我們在船艙內的橫梁間共綁瞭八個箱子。其中兩個箱子裝科學儀器和底片,另外六個則分配給每人一個,說好每個人可以依喜好裝進個人物品,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像艾瑞克就帶瞭好幾卷圖畫紙和一把吉他,結果箱子太滿瞭,還得把長襪放在托爾斯坦的箱子裡。班特的箱子請瞭四位水手才抬上來,因為他的箱子裡全是書——他竟然成功地塞進七十三本社會學與民族人類學的書。我們在這堆箱子上面放上蘆葦編的墊子和我們個人的草席,一切安頓就緒,我們準備出發。

首先,我們將木筏拖離海軍區域,在港口劃瞭幾圈,看這樣裝載貨物是否會影響木筏的平衡。然後將木筏拖至卡瑤遊艇俱樂部,在出發前一天,邀請來賓與有興趣前來參觀的民眾出席,然後為木筏命名。

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挪威的國旗升起,一起在桅頂上飄揚的,還有其他給予這趟遠行實質幫助的國傢的旗幟。碼頭上人頭攢動,人們爭相目睹這艘奇怪的木筏受洗,從他們的膚色和輪廓看來,其中很多人的祖先在沿海地區使用過輕木木筏。此外,也有以海軍和政府為代表的西班牙後裔,還有美國、英國、法國、中國、阿根廷和古巴等國傢的大使,英屬太平洋殖民地的前任總督,瑞典和比利時的部長,以及總領事長所率領的來自挪威小殖民地的同胞。當然,還擠滿瞭新聞記者,鎂光燈不停地閃。我想,現場恐怕就差再來一支管樂隊和一面大鼓瞭!有一件事我們六個人彼此早已心照不宣:即使這艘木筏一出港口就散架,我們也要每人抱住一根原木,劃也要劃到波利尼西亞,絕對沒臉回頭。

我們的顧問,同時也是我們與陸地的聯絡人葛得·瓦爾德,準備用椰奶為這艘木筏施洗。使用椰奶的原因,有一部分是為瞭配合石器時代的氛圍,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出瞭一點小差池,香檳被陰錯陽差地放在托爾斯坦的箱底。主持人以英文和西班牙文告知在場的朋友,這艘木筏將以印加的祖先——那位一千五百年前從秘魯出海,一路往西方航行直到不見蹤影,之後又在波利尼西亞出現的太陽王——為名,葛得·瓦爾德宣佈,這艘木筏取名為“康提基號”。她用力將其實已經預先敲裂的椰子砸向船頭,結果敲得太用力瞭,濺瞭我們這些恭恭敬敬站在周圍的人一頭椰奶和果肉碎片。

接著竹制帆桁被拉起,船帆跟著張開,帆的中央現出康提基蓄著胡子的頭像,這是我們的藝術傢艾瑞克用紅色顏料畫上去的,完全仿照廢棄古城蒂亞瓦納科的石雕上用紅色石頭刻出的太陽王人頭像而畫成。

“啊!丹尼爾森先生。”我們造船廠的工頭,在看到船帆上滿是胡須的人頭像時,高興地喊出來。

自從我們給他看康提基滿臉胡須的圖片後,這兩個月來他就一直稱班特為康提基先生。但是,現在他終於瞭解丹尼爾森才是班特正確的姓氏。

出航前,我們先謁見總統,和他道瞭別。然後我們還要到莽莽深山去一趟,在漂浮到汪洋大海之前,我們要縱情飽覽這裡的巨巖與山石。在沿海地區建造木筏期間,我們住在利馬市外棕櫚樹林裡的公寓裡,每天坐空軍部的車子往返卡瑤,這部車子連同司機,都是葛得為瞭我們這趟遠征而商借到的。現在我們請司機帶著我們一直往山裡開,一天之內,能跑多遠就跑多遠。車子沿著印加時期就開始使用的灌溉水渠,在空蕩無人的道路上馳騁,我們最後到達超過木筏桅頂三千六百英尺的高度,頭都有點兒暈瞭。在這裡,我們隻是凝視著巖石、山峰與綠草,怎麼看也看不膩眼前這一整片寧靜的安第斯山脈。我們一直說服自己已經完全厭倦瞭石頭與土地,現在,是要出航去瞭解大海的時候瞭。

(1)瓜亞基爾:厄瓜多爾西南部港市,位於瓜亞斯河上遊,瓜亞基爾灣之北。

(2)海爾達爾開瞭一個和自負、驕傲有關的玩笑。一個害羞的人,往往會被說成縮頭縮腦。海爾達爾的機智緩和瞭突發的狀況,也為敘述增添瞭一點幽默的情調。

(3)暗示他們的頭不會被砍下做成商品。

(4)意思是“超越時間與空間”,有一首英文流行歌曲即以此命名。

(5)鬣蜥蜴(iguana):棲於西印度及南美樹上的食草大蜥蜴。

(6)面包樹的果實,風味類似面包。

(7)裡維耶拉(Riviera):南歐瀕臨地中海一地區,位於法國東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是假日遊憩勝地。

(8)亞馬孫河:南美第一大河,發源於安第斯山脈,流經巴西,註入大西洋。

(9)烏普薩拉:瑞典東南部城市。

(10)計量單位,1英寸約等於2.54厘米。

(11)洪堡洋流(Humboldt Current):指沿著智利和秘魯沿海地區往北邊流去的寒冷洋流,“康提基號”大多利用這道洋流來航行。這道洋流是由一位偉大的科學傢洪堡伯爵於一七九九年至一八〇四年進行南美洲之旅時發現的。事實上,如書中所述,洪堡洋流讓海爾達爾的這趟航行變為可能。

(12)桃樂絲·蘭摩(Dorothy Lamour):美國電影女演員,多扮演慵懶的熱帶美女。

《孤筏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