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舒娜現在就坐在曾英傑和女警何雨的對面,她綰著高高的發髻,穿著整潔淡雅,頭卻一直低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知道你們會找我的,有啥你們就問吧。”不知為什麼,白舒娜的面頰蒼白,眼神中隱隱流露著一種怨艾。

“你怎麼知道我們單單找你,全館每個同志我們都要談嘛。”英傑有意化解對方的情緒,緩和地說。

“那是你們的一種說法,館裡出瞭這麼大事兒,我應該是第一個懷疑對象,因為我參加過這批文物的開掘,入庫時每張壁畫都經過我的手,還管著庫房二道門的鑰匙。”

“那你就說說鑰匙的保管情況吧。”

“庫房鑰匙平時下班後我是鎖在辦公室桌鬥裡的,從來不和傢中的鑰匙混放,也沒有帶回過傢中……”

“這中間你愛人來找過你嗎?”曾英傑目光灼灼,死死盯住這個漂亮女人的眼睛,捕捉著她最微小的變化。英傑這雙眼曾被緝私隊的哥們兒稱之為“捷爾任斯基”的鷹眼,說謊的主兒在這雙利目的註視下,一般扛不上幾個回合就歇菜瞭,更何況他早已對彭彪來館吵鬧的事作過調查,並且除此而外,他還掌握著對方的一段隱情。

原來,白舒娜當初曾是廠裡的工人,為選調她進館,秦伯翰曾著實下瞭一番工夫,因此招致館員們的一番物議:私下裡戲稱這是秦館長的夢中情人。有人還盛傳這老夫子早年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可不知何故,心上人卻離他而去。自此秦伯翰哀莫大於心死,絕瞭塵世間的情緣,終日面對白雲塔的古寺青燈,以青磚漢瓦為伴,醉心於梁州古文物的研究。白舒娜來館後先當文物管理員,雖然她文化不高,但天資穎悟,在秦伯翰的調教下,很快成瞭館內的一號講解員。這老夫子對白舒娜關懷備致,不久又幫她張羅婚事,介紹過一個畫傢叫郭煌的,可不知為什麼反讓彭彪中間插瞭一杠子,真應瞭那句“好漢無好妻,賴漢摟個嬌滴滴”的老話。英傑頗不明白:你白舒娜如此條件,為何自尋煩惱,和這樣的一個下三濫成瞭傢。因而頗有些憐香惜玉的感覺,語言中也開始透著柔和。

“你問彭彪?他……來過館裡,不過那是七八天前的事瞭。”白舒娜在英傑的註視下,臉色突然泛紅,仿佛是有什麼隱秘給人窺見似的,這瞬間的變化,絲毫沒有逃過英傑的眼睛。

“他找你究竟來幹什麼?”

“他急著到東北佳木斯出差,有一筆邊貿服裝生意要做,給我要鑰匙回傢取身份證。”

“他現在在哪兒?”

“從那次出差一直還沒有回來過。”

“你能撥通他的電話嗎,我想跟他通通話。”英傑想判斷一下真偽,要求道。

白舒娜很快撥響一個號碼,把手機遞瞭過來,手機中很快傳出一連串的電子錄音:“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彭彪平時愛和哪些人來往?”英傑緊接著問。

白舒娜咬著嘴唇,茫然地搖瞭搖頭,跟著又補充瞭一句:“彭彪是個有嘴無心的人,讓他幹這種事兒,得借給他一個膽子。”

白舒娜的回答滴水不露,但分明又在掩飾著什麼,可從眼下掌握的情況來看,彭彪不具備作案的時間,懷疑缺乏依據。一場詢問變得索然無味,曾英傑隻好給對方交代瞭一番協助破案的政策,示意何雨給她在詢問的筆錄上捺印瞭指紋,讓她回去。

白舒娜從博物館出來,猶如從獄中特赦的犯人。她跨上自行車一陣猛蹬,等拐過瞭兩個巷口,望望背後萬傢燈火的樓房街道,確信無人跟蹤,才突然朝著與回傢相反的方向急匆匆地騎去。

這條街叫文廟街,以街口孔廟的欞星門為界,街道兩側全是青瓦飛簷的仿宋建築。十幾年前這裡還是地下文物市場,每逢凌晨三四點鐘,這裡便出現瞭一批偷偷摸摸倒騰文物的人,其中既有遠道而來背著土貨的農民,也有到村頭地腦兒提著麻袋搞收購的二道販子,還有躲過“文革”劫難在傢中私藏古董的市井人傢,更多的則是趕早來“撿漏兒”的淘寶市民,內也不乏頗有眼光的收藏傢。由於這條街燈光晦暗,交易者行為鬼祟,個個腰間掖著私貨,提溜著馬燈手電照明,加之夜半人影幢幢,日出前即刻散去,遇到警察和文管會的整頓,這夥人全像幽靈一樣,斂攤兒飄然無蹤,一條街登時變得冷冷清清。由此被人稱之為“鬼市”。如今,國傢允許文物市場開放,這條街進行瞭大規模的改造,古董字畫的經營者退市進店,規范營業,這裡成瞭聞名遐邇的文物書畫集散地,整日裡人頭攢動,生意紅火。由此還帶動瞭梁州城的旅遊餐飲第三產業的發展,赫然成瞭本市經濟的一個亮點。特別是一到晚間,閑暇的人們常三五成群到這裡淘貨,這裡更顯得門庭若市。

此時,就在這條街的中段,一傢書畫店卻早早地關張打烊,店門半開半掩。

白舒娜在路邊紮瞭車,三步並作兩步進瞭店門。奇怪的是,畫店裡竟空無一人,隻有琳瑯滿目的字畫靜靜地擺放在那裡,店主人郭煌卻不知道哪裡去瞭。平時,白舒娜為瞭避人耳目,很少到這裡來,因為有關她和郭煌的風言風語,甚至連彭彪都聽到瞭,所以有很長時間,她未敢到店裡光顧。

由於郭煌不在,白舒娜有些惆悵,兩眼毫無目的地在字畫上逡巡。這裡掛滿瞭齊白石、張大千、李可染等大師的畫作,由於這些畫掛得久瞭,便一眼掠過,可突然她的眼睛像被蜇瞭一下,死死盯住瞭一幅新掛上去的油畫。

這是一幅模仿安格爾“浴女”式技法的裸體畫,畫面上一個出浴的女人簡直像件羊脂玉雕,被鐫在深黑色的背景中。朦朧的光線勾勒出她線條圓潤的輪廓,被肩頭半遮掩的乳房飽滿而結實,乳頭像一枚鮮艷欲滴的櫻桃。隻可惜這個麗人的面部被飛瀑似的黑發遮住,五官的線條顯得朦朧而神秘。這畫中人盡管清純美貌,但還是有一處瑕疵:就在她背部的肩胛處長著一顆豌豆大的黑痣。白舒娜起初以為是油畫傢誤留的墨漬,用手指一觸,竟是特意畫上去的。

“這位女士,想買畫嗎?”有人不知從哪裡鉆出來,甕聲甕氣,把白舒娜嚇瞭一跳。她馬上意識到瞭是誰,回過頭來,狠狠朝對方肩上擊瞭一掌,嗔怒道:“嚇死我瞭。”說完,一下子撲向對方的懷中,顯得滿腹委屈。

郭煌長得相貌堂堂,可打扮得有些怪異。他長發披肩,留著胡須,穿一件大紅大紫的文化衫,臉上帶著訕笑。他慢慢捧起白舒娜那張小臉兒,猛然吻瞭她一下,才發現對方竟然淚光盈盈,便急切地問:“看你苦大仇深的樣兒,出瞭啥事兒瞭?”

“出啥事你也不會想到我。”白舒娜滿臉幽怨,“這麼多天連個電話都不打,煩我啦?”

“看你說的,我最近忙得眼兒都綠瞭,在外面趕瞭一批畫,一會兒還煩勞你這位館藏專傢給鑒賞一下。”

“甭凈說好聽的,反正我這個人好哄,你說啥我都信。”白舒娜不依不饒,一副氣呼呼的樣子。郭煌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對方正死盯著那幅裸體畫,眼光中閃著恨意。

“這人是誰?”

“你猜猜。”郭煌的眼角透著狡黠。

“是你小姨?”白舒娜緊緊地繃著嘴,不無妒意揶揄道,猜想這定是郭煌的什麼新交女友。

“你可不敢胡說八道。我告訴你,這是秦館長過去的得意之作,我拿來臨摹的,看你想得歪到哪兒去瞭。”

“反正你們畫傢沒有幾個正經東西,就好畫光屁股的女人。”白舒娜恨恨地說,情緒卻明顯緩和下來。

郭煌聽瞭,心裡暗暗有些好笑,對這個曾和自己有段戀情而終於成瞭別人老婆的少婦,他多少還是有點依戀的。舊時的戀人成瞭今天的情人,他又不能陷得過深。因而便解釋道:“我能忘瞭你嗎,真是的,你又不是不瞭解我。嗨,我要讓你看看灑傢這些天幹瞭些什麼。”

說著,郭煌把她引到店堂後面一間狹窄的畫室內。隻見房間裡一片狼藉,堆滿瞭畫具和五顏色六色的顏料,地上還污漬斑斑,活像一處手工作坊。隨著白舒娜目光所及,她突然打瞭個激靈,用力揉瞭揉眼睛:因為她分明看到有幾幅壁畫的畫稿放在墻角,其中一幅就是那件被秦館長稱為“東方維納斯”的持扇宮女!

“這東西,你——你從哪裡搞來的?!”白舒娜的聲音像斷弦的琴一樣走瞭調。

“怎麼啦?這有啥值得大驚小怪的呀?”郭煌莫名驚詫地問道。

“你不知道今天博物館出瞭多大的事情,是塌天的大案子,十五件唐代出土壁畫被盜!你郭煌吃瞭豹子膽瞭,啥錢你不能去賺,知道你摻和到啥事裡去瞭嗎?!”

“你說啥?我這畫和博物館的藏品有啥關系?看把你嚇的,我一不偷,二不搶,靠手藝掙錢。你啥時候也成瞭警察瞭。”

“郭煌,我可不是給你開玩笑,這樣本到底是誰給你的,這可是蹲監獄、掉腦袋的事兒呀!”白舒娜變得心急如焚,“是不是秦……”

郭煌將手一擋,捂住瞭對方的嘴巴:“你不要問,說瞭你也不認識。”白舒娜聽瞭這話,反而更為擔心瞭。

“這畫的事兒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趕快收起來,公安局正在裡裡外外查線索,就差掘地三尺瞭,你可千萬不要惹上麻煩。”

郭煌剛要答話,店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白舒娜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郭煌三步並作兩步朝外走,打開店門時,隻見門口立著一個裝束考究、氣質典雅的女人。

“請問先生,能進來看看畫嗎?”女人聲音悅耳,帶著濃重的港臺腔。她正是凌清揚。

郭煌不認識對方,但似乎又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面。他一時把她當成一個曾到畫廊來過的華僑,或者是日本人、韓國人,他本想和對方搭訕,隻是礙於仍在屋內的白舒娜,因此把身子擋在門口,十分客氣地說:“非常對不起,畫店已經關門瞭,Excuse me。”

凌清揚原本是準備進店的,因為她剛才推開虛掩的店門時,一眼就瞥見瞭掛在墻上的那幅浴女油畫,便要跨進門來,但看到主人明顯拒絕的神態,立刻顯得十分識趣:“哦,那就不麻煩你啦,順便打聽一下,附近有沒有風味餐廳什麼的。”

“噢,是這樣。”郭煌頓時松瞭口氣,指著巷口說,“從這裡走出去,右拐再左轉,就是有名的惠濟河夜市,要吃的東西應有盡有。”

就在這一剎那,兩人的目光有瞭短暫的交流。畫傢的目光往往是極為敏銳的,特別是對於漂亮的女人。郭煌此時已經捕捉到對方那急不可耐的神情,就在自己半個身子遮擋住她的視線時,也未影響對方踮起腳尖從他肩頭處盯住那張畫。那眼神像發現瞭奇跡,驚訝而激動。但這眼光像暗夜中的螢火,瞬間便消失瞭。

看著這個風韻綽約的中年女人離開畫店,走出七八步,又轉身向郭煌招瞭招手。郭煌覺察出瞭她留在臉上的遺憾。他想瞭想,決計不能輕易放跑瞭這個大主顧。

吃瞭閉門羹,凌清揚並不在意,信步拐過巷口,豁然看到一片燈火沿河迤邐而走,叫賣之聲鼎沸,一街兩行的各式小吃攤,琳瑯滿目。誘人的香味伴著騰起的煙氣撲鼻而來,這裡便是有名的梁州夜市瞭。她對此毫不陌生,很快融入瞭食客的人流之中。

凌清揚發現夜市旁邊就是修葺過的惠濟河岸,河畔垂柳婆娑,水中行著燃燈的畫舫,燈影槳聲,伴有笙樂飄蕩,和這夜市攤位的燈盞渾然連為一體,她徜徉其間,就像走在夢中。看著支著大鐵爐賣烤白薯的老人,用麥秸把兒插滿糖粘山裡紅的小販,從挑擔裡盛出一碗碗噴香胡辣湯的老板娘,還有那個扯著喉嚨招徠吃客的賣烙餅裹麻葉兒的老太太,全都似曾相識。隻見金黃色的鍋貼在油鏊子上嗞嗞作響,煮成雪白顏色的羊肉湯冒著霧似的白氣,炭火烤的缸爐燒餅黃焦酥脆,切成飛薄錢片兒似的醬牛肉,懸吊的桶子雞金燦燦、油光光,散發著醇鬱的香氣。還有勾得她饞涎欲滴的灌湯小籠包子。這種小籠包子做得玲瓏剔透,餡大皮薄,灌湯流油,提起來像燈籠,放下去像菊花,是梁州的一道名吃。早年凌清揚隻身去美國,曾一度靠賣小籠包子度日,所以聽見叫賣,便覺得十分耳熟。

“剛掀鍋的小籠包子熱哩……”

周圍各色的叫賣仿佛在應和著:

“豆腐腦熱哩……”

“黃燜魚熱哩……”

“咸爛哩兔肉……”

“熱烙餅,焦麻葉兒……”

各式的叫賣帶著悠揚婉轉的拖腔,混合著各種香味躥上夜空。凌清揚沉浸在其中,一時竟不覺得餓。最後,她終於在一個賣豆沫的小店停下來,因為她在櫥窗裡發現瞭自己最喜歡吃的五香花生米。

記得每次從寄宿的學校回到姑媽傢,老人傢每每會從一個密閉的玻璃瓶裡倒出十幾粒花生米,悄悄地放在書桌上,或者撒在凌清揚正在看的書本上。有時,是等她臨返校前,姑媽神秘兮兮地用白紙包上一小包塞在她的手心裡,花生被自己一粒粒地慢慢咀嚼,裡邊浸透著花椒、大料和五香粉的混合味道,頓覺香氣滿口。可每次當凌清揚向姑媽多要幾顆時,她就會顫巍巍地搖頭說:“唉,沒有瞭,沒有瞭。”這是姑母怕鄰居傢的小外孫偷吃,專門為她藏起來的。那時這種五香花生米也極不好買,鄉下人像賊一樣偷偷擺在街上賣,被警察抓到,秤桿子馬上會被折為兩段。

凌清揚要瞭碗豆沫,買瞭一碟兒花生米,坐下來剛要品嘗,驀然發現桌子對面燈火闌珊處的一座古宅,宅院門樓破舊殘缺,瓦片像鈍刀刮過的魚鱗,瓦棱上長著蒼老的瓦松,像是蹲伏在地的一頭怪獸頭上的毛發。古宅的背後隱隱可以看到那座黑黝黝的白雲塔。

古宅的門前,有一個賣炒涼粉的小吃攤,可能因為剛開張,吃客還不多。凌清揚突然看到剛才畫店裡見到的那個男子,身背著畫夾,要瞭碗涼粉,一屁股坐在馬燈下邊的小桌上,呼呼嚕嚕吃得津津有味。凌清揚走瞭過去,也要瞭一份兒涼粉,端到瞭對方的面前。郭煌一抬眼,故作突然認出對方的樣子,連忙有禮貌地讓座,並對凌清揚說,他每天都要這個時候出來,趁著吃飯,勾幾幅市井草圖。

“我要感謝你給我介紹這樣一處美食街,真不愧是‘東奔西走,吃在梁州’啊!”凌清揚一邊說,一邊要過瞭對方的畫夾,打開來看,畫的竟是眼前的古宅院。

見凌清揚對自己的畫興致盎然,郭煌便打開瞭話匣子,剛才邂逅的陌生感完全沒有瞭。

郭煌毫不在意地一邊和她攀談,一邊端著酒杯自斟自飲。由於他料定對方應該是撞在自己網上的一條大魚,因此談興甚濃:

“你知道這座宅子的來歷嗎?”

“剛聽人說的,這是清代一個格格府。”凌清揚佯裝不知。

“我問的是它坐落在什麼位置上。”

“我知道白雲塔周圍有幾個朝代宮殿的遺址,一不小心就會踢出唐朝的陶俑、宋朝的瓦片兒來。”

“確切地說,這座格格府下邊,還埋著明代的周王府,這周王府的旁邊呢,還埋有一處歷史上有名的建築。”

“是宋代的禦街橋吧?”凌清揚脫口而出。

“對,就是宋代梁州八大景之一的禦橋明月,真想不到你對我們梁州歷史這麼瞭如指掌,佩服,實在是佩服。”

郭煌從談話中得知凌清揚是美籍商人,頗有些感慨,仿佛遇到瞭知音,更加滔滔不絕。

“我正在準備創作一幅畫,實際也是一幅古畫的補遺。你一定知道《梁州夢華志》這本書,據說當時的名畫傢還為此書繪瞭一幅長卷,可惜未能傳世。我這幾年到瞭國內好多處名勝古跡,臨摹瞭幾百張宋代的亭臺樓閣,就是為瞭再現當年的京華盛景。”

“我猜你畫的這幅圖,起端一定是白雲塔吧。”

“太對啦,你可不要小看此塔,這塔底還埋有八棱方池、九級蓮花座,全是用漢白玉雕刻,當初那真是曲欄曼回、虹橋臥波哩。”見凌清揚聽得專心致志,郭煌說得更是一時興起。

“在我眼裡,梁州不像北京、西安那樣有雍容華貴之氣,梁州的千年王氣都埋在黃土裡瞭,現在的梁州像個小傢碧玉,夜晚在自傢小小庭院裡,用團扇撲著臥榻邊上的流螢。”

凌清揚被說得呆住瞭,多少年前,曾有人對她這樣形容過梁州城,現在這個意境又在深鎖的記憶中浮現,像夢幻一樣彌漫在眼前。

“在北方,你恐怕再也找不到像梁州這樣怪的城市,黃河在它身邊一瀉千裡,成為一道地上懸河,可是城內卻湖泊遍佈,秀色可餐,被譽為‘北方水城’,‘東方威尼斯’,這還隻是表面。這黃河雖叫母親河,可喜怒無常,招人喜歡的時候,它讓你金碧輝煌、五谷豐登;可一旦你成瞭不肖子孫,它也會大發雷霆,像灌老鼠洞一樣叫你國亡傢敗,夷成一片平地。要知道這明城就在四米深的地下,宋城則埋在八米深的土中,要說魏晉的梁苑、漢唐的行宮,統統壓在四五丈深的黃泉之下瞭。”

“這麼說,這就是梁州為啥是叫城摞城的緣故瞭?”凌清揚明知故問,意在引得這位饒舌的藝術傢海侃神聊。

“你算說對瞭,這梁州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地下城博物館,它下邊宮殿疊著宮殿,皇城壓著皇城,被黃河泥沙封存得完好無損,地下的寶藏不可勝數,完全可以和西安的兵馬俑、意大利的龐貝城媲美。可你猜怎麼著——這梁州人愣是守著金山要飯吃,倒不如外國人聰明!”

“這話怎麼講?”凌清揚頗感不解。

“這不明擺著嗎,這些年老毛子們一撥撥跑到梁州淘寶,數日本人的鼻子最尖,他們竟然和梁州市長談判,要用七倍於梁州城的價格購買這座城市,用來發掘考古,——這簡直是國人的恥辱嘛!”

凌清揚聽瞭這句話怦然一動,忙問,“如果換瞭你來搞,你打算怎麼辦?”

“如果我有一筆巨款,就先把眼前的格格府連房帶地統統買過來,造一座豎井式地下博物館。你猜是啥樣的,像礦井一樣分層,一層一個朝代。”郭煌連說帶比劃,惟恐對方不瞭解他的奇思妙想。最後又故作神秘地壓低瞭聲調道:

“這絕對是空前絕後的奇跡,先弄出個‘禦橋明月’的一角,再開掘出一個半地下的遺址,而後國內外融資,來個股份制。對地下掘出的寶貝,像文物、壁畫先作個估價,向國傢貸款,再像打地道戰一樣一點一點開掘下去,早晚會讓這些古代皇城重見天日,叫古人上來和咱們一起吃涼粉兒。”

“你是盡往好處上說,俗話說傾巢無完卵,那千年的文物經過刀兵水患,哪還會像你想的,一鐵鍁就掘出個金娃娃來?”凌清揚有意再激他一下。

“你這就叫有所不知瞭。”郭煌頃刻漲紅瞭臉,“當年滅頂之災來臨的時候,不說達官貴人的金銀細軟來不及轉移,就連老百姓傢中的鍋碗瓢盆誰也帶不走。過瞭這千兒八百年,哪一件挖出來不是文物?說句毫不誇張的話,梁州人淘寶就像山西的百姓挖煤一樣,床腿桌腳下一掘,也許就能吃上個一年半載的……”

凌清揚饒有興味兒地瞅著眼前這個活寶,暗想著:不管辦祖文托付的事,還是自己想在梁州紮根,郭煌都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材。但在沒有摸清對方的底細之前,她覺得還不能馬上亮出底牌來。

“郭先生。”凌清揚已換瞭一種稱呼,“你的想法既大膽又新鮮,可是在國內一切活動和經營都要合乎法度,我不知道你的設想是否正式向政府提出過。”

郭煌一愣,剎住瞭話頭,隨即擺擺手,像是把剛才的雄圖大略統統趕走似的改瞭口:“你誤會瞭,我隻是個手藝人,寫字畫畫才是我之所好,剛才隻是信口開河,不必當真。我郭煌在梁州被人稱作畫瘋子,李逵使斧掄到哪兒算哪兒。今兒是遇到知音向你說說而已。實際像我這種人,也隻能舞文弄墨,玩玩字畫古玩而已,從沒那麼大的野心。”

郭煌眼神中的光亮漸漸暗淡瞭,顯得有些沮喪。說完,仰脖兒把桌上的半杯酒一飲而盡,由於長發掠到瞭腦後,被酒染紅瞭的臉在燈光下顯得生動無比。

“不瞞你說,明天我想到您店裡挑幾幅畫,能不能勞你幫我準備一下。”凌清揚看時間不早,準備起身。

“我那些畫都是仿品,你如果真想要畫,改日到我白雲塔的畫室來,我隨時恭候你的光臨。”郭煌有些奇怪,對方並未向他提出要那幅裸女畫。

此時的凌清揚已完全被眼前的格格府所吸引,再次看瞭一眼燈影閃爍中的那幢殘破府邸,憑著多年商場上磨礪出的嗅覺,她一眼看中瞭這裡,不禁暗暗在心裡盤算起來。

就在郭煌離開畫店之後,白舒娜在套間裡並沒有馬上離去。她的眼睛發直,被嚇得幾乎挪不動自己的雙腿,就像一下子陷入瞭黃河湍急的旋渦之中,感到心口窒息,大腦一片空白。

原來,墻邊摞放著一套壁畫泥板,白舒娜剛才心煩意亂地打開來看,不禁大吃一驚:這竟然是唐墓中切割下來三十塊壁畫中的核心部分!

由於直接參加瞭壁畫揭取的全過程,白舒娜對整個壁畫的全貌和人物如數傢珍,甚至連每幅畫表皮顏色的剝脫和浸漬都記憶猶新。這幅貴妃春日出行圖,畫的是盛大的郊遊場面。位居正中的貴妃坐在輦車內,被前後的宮女簇擁著,面部被華蓋上的旒珠流蘇遮映,顯得神秘莫測。據秦館長考證,墓主人極有可能是安史之亂中被史思明從宮中擄走的一名絕色嬪妃,在史思明部東征睢陽時不幸死於軍中。史思明將她厚葬於白雲塔旁,封號夷妃。誰料不久,這座墓葬即遭盜掘,因此,墓道中僅餘下一些殘破的三彩冥器和這幅壁畫。

當年的畫師明顯采用瞭喧賓奪主的創意,有意隱去妃子,卻把走在車前的那名持扇宮女描繪得風情萬種。難怪秦伯翰初見這幅畫時竟拍手叫絕,不能自已。

這幅持扇宮女圖被小心翼翼分成三塊切割下來,加上身後貴妃車輦的局部,恰好構成壁畫的中心部分,共分割成十五塊。而眼下郭煌的店內就放著一模一樣的壁畫,這不能不使她心驚肉跳——即令郭煌有神來之筆,也不可能模仿得連泥板上的特征都別無二致。她急忙找來前店放著的幾張畫稿對照,發現那隻是些臨摹稿,看來是在準備復制贗品。由此便更加證實瞭自己的判斷:郭煌肯定被卷入瞭這起可怕的案件之中。

一切都發生得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白舒娜感到腳下的地面都在旋轉,眼前壁畫上的宮女和貴妃,全變得面目猙獰,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鬼怪縱身向她撲來。她愈來愈害怕,一分鐘也不敢在這裡呆下去。便慌忙幫郭煌鎖上店門,匆匆趕向傢去。憑著對郭煌的瞭解,她覺得他八成是被人利用瞭,看來兇多吉少。

心亂如麻的白舒娜趕回傢中,當她打開傢門的時候,差一點兒沒有背過氣去。原來,丈夫彭彪正端坐在進門的沙發上,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盯著她,足足有幾分鐘。

白舒娜穩瞭穩神,問道:“佳木斯的事兒完瞭嗎?”

“你巴不得我不回來,好再和你的情人約會吧?”彭彪陰陽怪氣地說,“又去找你的畫傢瞭?”

“別胡說八道,館裡出瞭大事,正在調查呢。專案組找我談話瞭,懷疑你和這件事有瓜葛。”白舒娜瞟瞭他一眼,開始神凝氣定瞭。

彭彪聽瞭一骨碌從沙發上坐瞭起來,瞪圓瞭一雙眼睛:“他們問你什麼瞭?”

“問我什麼?我拿著庫房鑰匙,當然是第一個懷疑對象。你又去過博物館,我這是跳到黃河也說不清呀!”白舒娜本來心煩,被彭彪一驚一乍地問,登時趴在桌角上哭瞭起來。

“嗨、嗨,咋進門就沒一張好臉兒呢,你還沒問我這服裝生意咋樣瞭。”彭彪起身扳過白舒娜的肩頭,緩和道,“咱可是居傢過日子的守法戶,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黑道黃道上的事找不到咱姓彭的。這不,飛機票、火車票任他們查,心裡沒玄虛,還能怕鬼叫門?”

看著桌上的一把票據和丈夫風塵仆仆的神色,白舒娜這才驚魂甫定。

《污點(瞞天過海)》